文人译笔清赏
读香港浸会大学黎翠珍教授主编的《翻译评赏》。“评”字孟浪,“赏”字可喜。我不相信翻译可以归为理论,我只相信翻译是又翻又译的工作,做过数十万字之后,自然生巧。因此,我很偏见,也很主观,总觉得天下只有两种翻译:一种是好的翻译,大可细细品赏;一种是坏的翻译,大可不看。
我一向注意孔慧怡的文字工作,不是因为我认识她,是因为她的英文和中文都不可忽视,也因为她用功。她在这本书里写的是《以文学手法营造普及效果》,谈约翰·甘迺迪就职演辞及三种中文本。她引了三段演辞,赏析了三家的中译:汤新楣、星岛日报、石幼珊。甘迺迪这篇演辞是近代难得一见的上佳讲稿,三家的译笔都值得欣赏,但是我仍然偏见,仍然主观,偏爱汤新楣的译文。汤先生默默做了几十年翻译工作,译了好多好多书。我早年在今日世界出版社当编辑,常常逐句校读他译的美国小说,得益比上了四年翻译课还大。翻译而成“家”,最要紧是本身要有文人气质,血管里淌着文字。当时我还逐句对过姚克先生译的《推销员之死》,至今受用。姚先生也是地道的文人;傅雷、夏济安,都是。香港那么多翻译系、翻译中心,似乎始终没有请过汤先生到讲台上去坐一坐,真是《世说新语》外一则。香港政府花那么多钱表示重视中文,政府不少中译到现在体质还弱,十几二十年前请汤先生这样的高手去动动红笔瞄一瞄,局面一定硬朗得多了。前几天黎明先生、林太乙女士过港,郑健娜请吃饭,汤先生也来了;老了很多,精神倒不错,还在做点翻译。我珍藏他父亲汤定之的一幅《红梅》,也是上佳的名人画,飘着书香。
《翻译评赏》里黎翠珍那篇《看高手过招》,谈张籍《节妇吟》的三种英译。Herbert A Giles、许渊沖、Henry Hart三家的译文果然各有可以清赏之处,可惜我还是偏见,还是主观,偏爱Herbert A Giles的译文,那是文人的译笔。“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Giles译为:
THE CHASTE WIFE'S REPLY
Knowing, fair sir, my matrimonial thrall
Two pearls thou sentest me, costly withal.
And I, seeing that Love thy heart possessed,
I wrapped them coldly in my silken vest.
For mine is a household of high degree,
My husband captain in the King's army;
And one with wit like thine should say,
"The troth of wives is for ever and ay."
With thy two pearls I send thee back two tears:
Tears-that we did not meet in earlier y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