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水浒里的好汉
“外祖父是个旧学底子很好的老人,为了哄我吃饭,他蒐集了一套画着《人浒》人物的旧香烟牌子,一张张贴在窗下的墙壁上,每天喂饭的时候,就把我放在窗下,指着墙上的人物兴致勃勃地讲故事,说到高兴处,就用调羹盛着饭菜,一边往我嘴里送,一边高声大叫:‘快看!黑旋风李逵来了!阿呜!’於是我就紧张地张开嘴把李逵吞下去。等到我将梁山泊英雄好汉全部吞下肚里,他老人家的任务也完成了。”
前不久听说有一位香港政府退休高官说,我们需要的中文是简单明瞭直截了当的文字,不必研读什么文学作品。我不知道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只知道意思如此。我细细斟酌这个论调,至今还想不透不看古今文学作品,到底要看什么书才能练出简单明瞭直截了当的中文。昨天在台湾报上读到上海陈思和写的一篇《上海的旧居》,突然觉得他写外祖父喂小外孙吃饭一节,真是简明得很,却也动人得很。陈思和的中文没有古今文学作品做根基,肯定写不出这样玲珑的两百字了。香港政府高官十之八九是洋学堂念洋书起家的,一定都念过许许多多英美历代文学作品,英文於是也都能写能讲,步步高升。我相信那位退休高官一定会写简单明瞭直截了当的英文,也会写花拳绣腿古雅造作的英文,我记得他好像还会用英语唱粤剧,文化修养深厚得很。这样的老前辈,真应该多多出来救救香港的中英文,说说自己的多年心得。
陈思和这短短两百字都是浅浅白白的字、浅浅白白的句,读来都格外温煦,实在难得。文字明快而温煦,说说容易,背后的功夫必然深沉。写深情之事,掌握分寸最头痛,过浓则虚,太淡则隔。陈思和以淡墨白描,动心处勒得住笔,赶紧转为幽默,暖意反而出来了,教人在留白的天地间低徊不已。这是技巧。技巧跟文字一样,没有受过文学的薰陶,连几十字的短简,往往也会乱了佈局,错了用词。我比较迷信传统的读书方法,甚至迷信老师与学生或者长辈与后辈之间爱护与尊敬的双向感情,可以化为一股绵绵不断的文化启示,影响笔底乾坤。
廖玉蕙在《妩媚》里说,有一个星期天下午,一位理着平头的男生气喘吁吁的扛着一大布袋的米到她家来,害羞的说:“那年,在中正理工学院,老师上我们的国文课,有一回闲聊时告诉我们,你最喜欢吃白米饭,想到有白米饭吃,就很开心,说以后若来拜访,就带一包白米好了,所以,我就特意从家里带来一包米!请老师笑纳。”这个学生的家远在宜兰,扛了一大布袋坐北回铁路,转公共汽车再徒步到台北老师家来,还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米,我要老师嚐嚐我们兰阳平原的米,跟别地方的米绝对不一样!”廖玉蕙说:“我站在原地,一下子眼眶都红了!”陈思和吃掉外公那些水浒好汉,文字果然也厚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