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其琛儿子的文字

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大概是一九八八年四月间的一天上午,我在北京木樨地附近换上了一辆开往颐和园的三二零快车,去西郊办一件现在已经想不起是什么的事情。那是初春时节,车窗外阳光正好,道路两旁的树木刚刚露出新绿,空气清新得令人感到身心一时澄澈起来。我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车身的颠簸,开始尽情作起各式各样的白日梦。就在这时,写这样一本书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到海外採访留学生,记述他们的经历、感受……

钱宁一九八九年八月真的到美国去,在密歇根大学读书、工作,一面走访了美国的东西南北,找机会採访了许多中国留学生。“四年后,也是四月间的一天上午,我坐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校园宁静的研究生阅览室里,一边听着窗外钟楼上飘荡过来的钟声,一边开始动笔写这本书”。这本书叫做《留学美国——一个时代的故事》,今年八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九月已经第四次印刷了,成了全国畅销书排行榜“文艺类”十大之首。

钱宁出国之前当过《人民日报》文艺部的记者,加上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中文文字既清爽又处处流露韵致,一洗纠纠缠缠不停打嗝的共产文风。他在国外泡熟了英文,大概也看了不少外国书报,写作相当简洁、明快,没有染上国内的长文通病:明明是醇酒,偏偏加水,唠唠叨叨,可删的话太多。此外《留学美国》写美国写得真,绝不像《中国可以说不》那样充满佈景道具,把美国写成舞台上的翻译戏剧。最难得是钱宁对自己有信心,看人看事坦坦荡荡,不需要随时随地赤膊露出胸膛上民族主义的刺青。他的“前言”向好多学术界的美国人致谢,甚至谢谢“亚洲基金会对我研究计划所给予的资助”,不顾虑人家会怀疑美国亚洲基金会的政治背景。钱宁文笔品味相当高,当然不会在书中提到他父亲钱其琛的丰功伟业。这本书还没有在香港流行,知道的人不多,我这篇小文於是抬出他父亲的大名做题目,品味自然显得低了些。实在抱歉。

翻完这本书,我多么希望中国真的是变了。钱宁说他小学为了“反帝”学英语,初中为了“反修”学俄语,高中又改为学英语:“我至今还记得在小学学的、后来一直没有机会用的两个英文句子:Chairman Mao is our red commander. We are his little red guards.”他抵达密歇根的第一天,从住所走到学校的路上,看到满街的男女学生又唱又喝赶着去参加晚会,他於是想到三个月前他还站在“六·四”的天安门广场上,对比是这样强烈,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我们中国人——至少年轻一代的中国人——可以有另一种生活。那反反覆覆的运动、批评、斗争、游行和举国欢呼、群情激愤、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等等,不应该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必然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