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的独白

《明报》国际焦点版报道科学家的研究报告,指出文学家是“疯癫一族”,神经有点错乱,自恋、自虐、酗酒、自我封闭在四壁之间。有一位作家说:每天一早起来会问自己说,我要干什么呢?意义何在呢?然后会喝杯酒,会想开枪自杀,会强迫自己面壁写稿,会坐着发呆,会把一个逗号从这里搬到那里去。“情绪易受波动,状态半梦半醒”。可是,文人对科学家这样的研究报告却有一个共同的反应:我们有我们的世界。

顾亭林学问文章俱佳,貌极丑怪,性复严峻,一度独身北走,所到之处,必买媵婢,置房产,一两年后即弃之,什么都不顾就走了。人家请他吃饭,畅饮夜阑,张灯要送他回家,他怒骂主人说:“世间惟淫奔、纳贿二者皆子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主人屏息肃容,不敢置一词。这似乎是神经兮兮了。可是他写起文章来突然又会谦卑起来,《广师篇》里说得自己比谁都不如,什么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锡阐;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一连数了几十个自己大感不如的朋辈佳人愈迟暮,彼对之兴趣愈浓矣("an archaeologist is the best husband any woman can have; the older she gets, the more interested he is in her")。事隔多年,他矢口否认说过这句话,大骂说这种话的人是笨蛋!大诗人W H Auden一九三九年有一句诗:"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or die"(我们必须相爱,不然会死)。后来诗人说这句诗是他写的最不诚实的诗,因为那是个天大的谎言,因为每个人迟早都会死。一九五五年出诗选的时候,诗人坚持改为"We must love one another and die" (我们必须相爱至死)。

情绪不波动的人写不出细腻的东西。不是半梦半醒的人处理不了错杂的世情。作家的“世界”不止一个;作家需要不断踩进不同的“世界”里去,让自己笔下可以展现无穷无尽的姿彩。顾亭林是婚姻制度的“夜行者”;到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他必须诅咒欲望和操守的“夜行者”,从而识破自己虚幻的学问架子,掉头歌颂别人情操的境界。这正如Agatha Christie否认她对昨日“世界”的歌颂,宣示她对今日“世界”的憧憬。诗人奥登则以一字之易去扭转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幻境。科学家没有作家的创造力追求不到科学上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