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切磋 在“言”与“意”之间

——评阮忠《庄子创作论》

庄子的思想与文章在思想史和文学史上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惜历来庄子研究者大多从哲学角度阐释庄子的思想——“意”,而相对忽视了从文学的角度分析他的语言形式——“言”,这也许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叫庄子自己主张“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呢?然而,如果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那么,庄子的“言”与“意”就应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没有无“意”之“言”,也没有无“言”之“意”。阮忠兄的《庄子创作论》从文学的视角打通了庄子的“言”与“意”,为我们弥补了学术史上这一长期的遗憾。

庄子散文的语言风格既恣肆深闳,又奇诡参差,更高迈玄远,这已是学术界的定论,可是为什么形成这样的文风呢?由于文学史家只满足于描述传“意”之“言”而不涉及所传之“意”,大家对此也就只停留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该著指出,庄子对“天下沉浊”社会现实的体认,使他认定“不可与庄语”,“即不能够说严肃认真的话,他以此为写作的指导思想”;加之他所居的蒙城隶于楚近于齐,楚地原始的宗教崇拜,齐地对神仙传统的兴趣,成了庄子创作中的文化依托,因而《庄子》中多的是荒唐谲怪的人物,多的是奇幻丰富的想象。既然“不可与庄语”,于是就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的“寓言”“重言”“卮言”来寄其“意”,这样就形成了庄文的“奇诡”。庄子的人生哲学中既有“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超世一面,又有“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顺世一面,这“使他的散文在浪漫精神之外,现实精神是那样葱茏”。逍遥游式的超绝追求,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宽广胸怀,自然就形成了庄文“无端崖”的阔大境界,形成了庄文恣肆深闳和高迈玄远的文风。

在此基础上,该著进而细绎庄子“谬悠之说,荒唐之言”的文字形式。庄文如行云流水那样不可捉摸,阮忠兄对其篇章章法、寓言章法、造句之法、用字之法的阐释,显示了他独到的艺术感悟力和对庄子之“言”的精微把握,读来大有战争中破译敌人密码的快感。如“造句之法”一节中,分别论述了庄文中的散句、对句、平行句和递进句,勾勒了庄子之“言”多彩多姿的艺术特色,如散句的潇洒,对句的整饬,平行句的气势,递进句的连贯,由此我们得以从理论上明了庄文何以既飘忽奇诡又恣肆深闳的深层原因。

如果说《格调篇》和《章法篇》是从“意”走向“言”,那么,《人物篇》和《言意篇》就是从“言”走向“意”。《庄子》是一本哲学著作,不以塑造人物形象为其目的,书中的形象只是其哲理的代言者或象征物,他笔下的历史人物、现实人物和虚构人物都有不同程度的夸张和变形,《人物篇》再现了这些“徘徊在虚实之间的人物画廊”。《言意篇》共解剖了庄子的七个寓言,在方法上是从其“微言”探其 “深意”,如由“轮扁斫轮”辨析“言”与“意”的关系,由“濠梁之辨”肯定庄子对本真的追求,由“庄周梦蝶”深究其生命哲学……或驳前人旧说,或申一己新见,文心既十分敏锐,思辨也同样缜密。

由于该著打通了庄子的“言”与“意”,所以论述其哲学思想不流于浮泛,论述其语言艺术又不失之单薄,全书显得沉甸丰厚。当然,该著也有些地方让人摇头惋惜,如“历史进程中的庄子”一章,主要交代庄子思想史上的走红与背时,很少注意他在文学史上的潮起或潮落,作者好像忘记了他写的是《庄子创作论》。

原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