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跳舞

子静

这对我原是不应该用的、数目相当大的“冤枉钱”。它合起上海的“金圆券”来,真是不知多少“万”儿?但是我还是忍痛地用了,因为它只是七角五分“美钞”,我在“落日轩”一顿排骨就销掉了。

未等我取出一元美钞来,那坐在收银席上、穿着粉红色绣花旗袍的美丽小姐早就把两角五分银币塞到我手里,又用她那小橡皮图章在我左手背上印了一个小兔子,我就扬长地走进巴纳女子学院的跳舞厅了。厅里面黑得令人有点不惯。那巨型的Hi-Fi大唱机播出的音乐,比上海“大世界”屋顶上的洋琴鬼奏的好听得多了。就人数来说,也就真够伟大,黑压压的人影足有一百来对,把偌大的一个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幸好靠着墙还可以行动,我打量一下,便沿着墙向有灯的方向走去,虽然两百多人,谁也不理我,幸好墙角上也站满许多不舞的“单身汉”,我至多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当我走向亮处时,才发现那儿不但有个台灯,同时那儿还有一张三人沙发,只有一个“单身汉”,弯着腰坐在一端。我便不自主地坐在另一端。这位朋友看也不看我一眼,河水不犯井水,我当然也犯不着去理他去。

我坐了大约一刻钟,没事就清理清理指甲,和想想我那失去的七角五分钱。可是这位朋友却动也不动一动。只是弯着腰向舞场中注视那两百多条前后乱动的腿。他嘴内似乎还不断地在念些什么。那两只无事的手则在耳朵上和鼻子上扭来扭去。这位古怪朋友的古怪动作倒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我对他提神地看一下,几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原来他是我的老朋友——小厮。

我轻轻向他背上敲了一下,又轻轻叫一声“小厮”。小厮吃了一惊,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却又大为高兴,大声说:“呀?!你也来了!”我说:“我来了这么多时候,你理也不理我一下,你在干吗呀?”

小厮摇摇头,叹口气说:“……有的快,有的慢,奥妙不尽,变化无穷……”

“你在说跳舞吗?”我说。

“我在这里已经看了一个多钟头,”小厮说,“就是看不出名堂来。你看他们跳的有快、有慢,各不相同。”说着他指着那暗处,一对舞侣脚上只微微而动;上面这个头靠着那个头,却一动也不动。他又指另外两对给我看,那个穿着花裙子的正绕着一位大汉在兜圈子。另一位黄头发的少女和一位黑色飞机头的少男,面对面,谁也不拉谁,扭得挺起劲。

“……真变化无穷,奥妙不尽。”小厮又叹口气。

这时音乐停了,灯也亮了。舞场四周挤满了谈话和擦汗的舞伴,显得怪累人的。小厮和我也把沙发让给累了的少女,站到一边。墙上的扩音机响了,原来是一位大约有十八九岁的华裔女青年在台上说话。她首先代表巴纳中国女同学会谢谢来参加的人,连我和小厮都在内。接着他又谢谢另一个女子学院的中国女同学会,谢谢她们“派来了二十几位又年轻又漂亮、舞又跳得好的小姐,来帮助本会做女主人”。她请求她们都站起来,好让大家认识她们。她们果然站起来了,每一位都戴一枝白玫瑰。大家没命地向这些白玫瑰姑娘鼓掌,我和小厮也把手都拍红了。

女主席又叫她本会戴红玫瑰的三十来位“女主人”起立。我们又没命地向这些红玫瑰姑娘鼓掌。在掌声里,音乐响了,灯光渐渐暗了,小厮和我又恢复了原有座位。我二人刚坐下不久,一位穿墨绿旗袍带着红花的“女主人”来向我们打招呼。小厮和我连忙站起,然后分两边请她一齐坐下。

她先问小厮为什么只坐着不跳舞。小厮说尚未学会。她又转身过来问我,是不是因为我的朋友不跳舞,那我就一定要陪着我的朋友一齐坐着而不跳了呢?我连说不是,我不跳,不是陪着小厮,而是还没有学跳舞。

女主人毕竟殷勤。她说那我们谈谈也是很有兴趣的。当她知道我不久之前才从上海来,她就不说英语,而改说“苏白”了。她问我:“侬喜欢上海,还是喜欢纽约?”我正在考虑哪一种回答才能讨女主人欢喜时,一位大汉已经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把右手一伸,只说了半句英语,我们的女主人就微笑地站起来,向我和小厮说了声“对不起”,便被大汉带走了。小厮那十分紧张的面目,自她走后,又恢复了正常。

我和小厮一直起呀、坐呀,又在那大沙发边消磨了两个钟头,希望那“女主人”再来和我们谈谈,但是她却一去不返。夜深了,音乐机上唱完了《晚安吧,阿仑》,小厮和我才随着人潮,走出了巴纳女子学院。

“上帝啊!”小厮对着街灯叹了一口气,“我的房东还以为我跳了一晚上的舞回来呢!”

“去学!”他又把嘴唇一咬,用右拳狠命地打了他的左掌!在寒风中,我还听小厮说了些什么“毋宁死……毋宁死……”我们因住处方向不同也就分手了。

小厮是我在上海美国领事馆办签证时认识的朋友,原名司徒雷。那时因为我们同是未来的留学生,所以一见如故。他比我先到美国,我来时他已在“山上”做过一个暑假的苦力,净赚了好几百元,并且取了个洋名字叫斯丹莱。据他说这名字原是他犹太老板替他起的,实在起于言语不通的误会。

当他最初报名洗碗时,犹太老板叫不出他的名字,便问他说:“我们应怎样称呼你?”小厮说他在中国大学当助教时,人家都叫他“密斯特司徒”,所以最好也叫他“密斯特司徒”吧。犹太老板对他打量一下,鼻子哼一哼说:“我们美国只有一个密斯特,这密斯特名叫杜鲁门。”

小厮一听才知道他自己“密斯特”不起来了。但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才好,一时唧咕不出来,犹太老板光火了,大声说:“仆欧,你的第一名叫什么呀?”小厮这一下更慌了,乃大声回答说:“我的名字叫司徒雷!”

老板听了高兴得笑了,拍拍小厮的背说他是“好孩子”。自此以后小厮的洋名字就叫“斯丹莱”了。

我到美国之后,斯丹莱特地来看我,我不在家,他就留了个英文条子。我看不出也读不出这个名字,只知道是个“斯”字打头。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斯”先生是谁,好久才知道是他。他个子又小,年纪又轻,人也天真活泼像小老弟,我又记不住一大窝洋名字,因简呼之为“小厮”。司徒雷兄欣然同意,因而他就是我的“小厮”了。

自从我们“跳舞”分手以后,小厮又来找我几次,找我的目的是要“学跳舞”,他认为我既然也不会跳,最好和他“同学”。小厮的学习格言是,身为留学生而不会跳舞,实在太“无耻”了,他痛心疾首非学跳舞不可。我和他是同病相怜的,所以也大力支持他,答应他,他如找到门路,我一定和他同学。

我的鼓励,增加了小厮的勇气,有志者事竟成,小厮逐日奔走,我也就静等他的好消息。

果然不久,小厮的“好消息”就来了,他告诉我已找到了学跳舞的“门路”。据他说他在最近又参加一次跳舞会。出乎意外地,他碰见了暑期曾在一起做工的大头桀克。桀克原先也和小厮一样,遇到舞会总是坐着跳的,这次可不然了,桀克从“狐步”跳到“吉特巴”,跳得他的舞伴,满场打转,香汗淋漓。谁还知道桀克半年前只会走路呢?!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小厮羡慕极了。忙向他请教“门路”,才知道桀克是享有跳舞专门学校的毕业证书的舞艺专家。那时桀克因为约有单独舞伴,小厮也学会了一个英文单字“date”,所以未便多谈。二人约好以后详谈。小厮因而特来约我同访桀克,一探究竟。

我们出发之前,我特地提醒小厮先打个电话,以免扑空。小厮说桀克为省钱,住在一个“冷公寓”,那里既无热水,更无暖气,哪里来电话呢?不得已我们只有凭运气支配了。我们整整坐了一个钟头的地道车,才找到桀克住址。谁知竟不出我所料,扑空了。

幸好桀克的冷柏文(公寓)之内,还住了一位名叫保罗的热同房。他招待我们坐下吃茶,彼此稍微“先生”了两下,就变成老朋友了。保罗告诉我们,桀克白天上课,晚间在一家饭馆搬盆碗,深夜始归,他们很少见面。

“哈!”小厮说,“桀克真想做资本家!”

小厮说这话不是无因的。据他说桀克是他们夏天上山的一群人中,钱赚得最多的一位。因为他力大如牛、手脚灵敏,别人要跑三次厨房,桀克一次就够了。小厮说他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二三十个碗碟就够重了。死鬼犹太人,每个碟子简直有半磅重一只。但是桀克一下可搬两百只。盘子里平放不下,他会用小碟子在盘子四周砌一道墙,然后再向中间堆盆碗。所以桀克一举起,那盘子就像观音菩萨所站的那只大荷花,远东来的搬盘子的行家,把这种搬法叫做“荷花盘”。一个荷花盘少讲点也该有一百五十磅。高头大马的老番,搬荷花盘的已不多见,黄巴巴的黄帝子孙,能这样搬的就绝无仅有了。

小厮说,慢说是荷花盘,就是桃花盘、杏花盘他已经够累了,但是桀克便是搬荷花盘的大力士。有时客人少了,无荷花可搬时,桀克会把大盘子用三个指头撑起,在犹太太太们的头上伸来缩去,足使客人吐舌,老板皱眉,茶房头伸拇指。

桀克就凭这点武功,一个暑假就净赚一千三百美钞,而小厮每晚膀子抽筋,却只赚了六百。照小厮看来桀克真是富翁了,一年之内可以坐着吃,埋头读博士,不顾其他。这样有钱的人,还住间冷柏文,现在还要去做夜工,不是想做资本家是什么呢?

“桀克真是苦干!”小厮把曾经告诉过我的桀克掘金记又重复给保罗说一遍,并加了这么一句赞辞。

“桀克哪里有钱?”保罗很郑重地说,“他的钱都花掉了。”

“……”小厮睁大眼睛,简直不信。

“他汇钱回国养家吗?”我不禁插一句嘴。

“哪汇得了那许多!”保罗说,“他学跳舞学掉了!”

这一下可把小厮和我都吓呆了。学跳舞!我简直想不透,能在三四个月内学掉千把块美金,我不能相信,小厮更不相信桀克有此魄力,他知道桀克是贫寒出身,吃条“热狗”都会考虑半天的人,怎会如此“荒唐”。

“荒唐什么?”保罗说,“他说在那环境之下,不花钱是有失中国的国体,所以他才花了。”

保罗是不爱说话的人,可是我们的好奇心却强迫他把桀克入学的经过,说给我们听。

原来桀克自暑假回来后也“坐掉了”几个舞会,因而他也有“美国留学生不会跳舞,未免太无耻了”的感觉,下决心,非学会跳舞不可。果然天不负人,一天在报纸上找到了一个最理想的跳舞学校的广告。那上面写明是世界最有名的跳舞学校,并列举了什么波斯王子、匈牙利公爵等名人,说他们都是该校毕业生。桀克本不敢有此奢望,要和他们同学,不过便宜得出奇的学费却吸引了他。这广告说,“试舞每小时一元,学生如不满意,包退还洋……”另外还有一条写着“携女友或眷属一同入学者,试舞费每小时七角五分”。学生们如不满意,也“包退还洋”。

桀克一看这广告就很“满意”,并没有存退费之心;他一时也找不到“女友”或“眷属”,所以也不想省两角五分钱一小时。他决心是出一块钱一小时,这和他暑假的工资相差无几。桀克既在犹太饭店做工之后,颇有“阶级意识”,绝不想做资本家来剥削别人劳动的。

一天下午,桀克带了剪报,便在下城繁华区域找到了这家大学校,原来校舍是在一座大楼的第二十四层。穿制服的开电梯工人,把桀克送到二十四楼,还向桀克弯腰做了一个极有礼貌的手势。桀克是同阶级出身的,知道这位朋友的心理,便顺手给了他两角五分,电梯便下去了。两角五分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桀克想,将来如能带“女友”来同学,这两角五分还是可以在学费上扣除的。

学校门前坐的一位年轻招待员,她只微笑一下,便拿一表格给桀克。这表格除“姓名”之外,什么年龄、学历、籍贯、祖宗三代等,普通入学填表时所要求的那一套都一概豁免,“性别”之外,其他便是你欢喜哪项运动、身长多少、体重多少等等无关紧要的问题,桀克填完了,那招待员便领桀克走向一间有名牌的“校长室”。那位衔着根大雪茄似乎是校长的人物,只对桀克上下打量一下,便拿起电话,将桀克的“表”背诵一下,便在表上写一个“十五”,手向门前右方一指,似乎是叫桀克向那方向去找十五号。二人并未交谈桀克便出来了。

校长室前是一条长甬道,两边全是房间,门都紧关着。门上却有个大号码。桀克顺序走到十五号,发现门是开着的,一位十分秀丽的碧眼金发、大约二十来岁的女子正在向一位和桀克差不多的小伙计说晚安。“迪克,”她在说过晚安之后,又向这转身的客人补一句,“下次可别来得太早,免得一个人枯坐着等时间,怪寂寞的。”

那小伙计,只把身子略转下,一举手吹了个口哨便大步离去了。这姑娘嫣然一笑,又送了个“飞吻”之后,才转身来招待桀克。这一幕晚安送别的镜头,桀克如仍在中国,一定会说他们在“打情骂俏”,不过现在桀克觉得没有什么不正常。相反的,不这么,才不正常呢!“一副死面孔,算什么?!”桀克时常觉得美国青年男女活泼热情,非我们祖国青年的假道学所能比。

这小姐向桀克自我介绍名叫安妮。她早知道桀克名叫桀克。她把桀克请进十五号,便随手把门关了。这十五号是一间十二三呎见方的空房,三面是镜子,除两张木椅和一个小茶几之外,别无家具。

安妮一进门,举手揿了个电铃,音乐便响了。她把左手向桀克右肩上搭着,右手拈着桀克左手便开始向后转动了。桀克知道这就叫做“跳舞”,他自己是不会跳的。他脚是在向前走,嘴里却连说:“安妮,我还不会跳呢?”

安妮金黄的头发只稍稍一颤动,嘴里含笑说:“你现在不是跳得很好吗?”

桀克为了今天入学特地穿了一套新西服,胸前还有一条白手帕,头又是新剃的,光泽鉴人。他向三壁的镜子里一看,简直不相信这便是满头汗珠手托“荷花盘”的自己。尤其令他感动的是他怀中所拥抱的那一位身材苗条、秀丽、温和、活泼而端庄的舞伴。他俩高矮胖瘦,算是中国舞台上所常说的,“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安妮,”桀克不安地问,“我们现在跳的是什么舞呢?”

安妮说:“狐步呀……你是不是嫌不够味呢?”

“Oh,no...”但是桀克的“no”字尚未说出,安妮便抢着说:“让我们‘破’(break)一下看。”说着她左手稍一用力,桀克便和她肩并肩在向前走了。刚走两步,她左手又向桀克的臀部一按,桀克一惊,脚步便换了次序。再走两步,她又一按,桀克又换一次。第三次桀克便自动地换了。原来桀克受过“军训”,在“提步走”时,出错了步子,要换回来的办法,是和现在一样的。桀克信心大增,右手搂紧了舞伴的细腰,昂然向前,再看看镜子里的舞影,好不英俊!

这时安妮,出其不意地,把桀克向左一推,叫声“再破”,桀克不自觉地便向左打了个圈子,回来正碰着安妮也向右打个圈子回来,真是丁东一下,俩人又抱在一起,安妮转过头来问桀克:“好不好?”

桀克自然连声说“好”,可是安妮没有等他说完,便抢着说:“拉丁舞破起来更有味呢,让我们再试试看!”

未待桀克同意,她便松开了手。桀克也站住了,吐了一口长气。心里想,有人教游泳,直截了当,便是把学游泳的人,向深水一丢。让他去喝水,然后再把他救起,休息一下,再丢下去。据说一个人只要这样连续喝两加仑水就会游泳了。这叫做直接教授法。安妮教跳舞的办法,显然就是“喝水”的办法。

安妮的音乐又响了。她拥着桀克扭动,桀克不知不觉又跟着她扭了起来。再向镜子里面一看,果然和以前不同。想起以前只是在换步伐、上军训,现在可真在跳舞了。可是扭了几下桀克方寸渐乱,有点扭不来了。安妮自桀克肩上放下右手,改向桀克腰间推动,嘴里含笑地发出轻微的口令来反复念着:“快,快——慢;快,快——慢……”

在她的口令之下,桀克又逐渐恢复正常,和她配合扭动,虽然有点吃力,还可勉强应付。

“破——”安妮忽然把桀克左手向上一推,自己在桀克手下连做两个来回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她那幅红色的裙子随风飘起,真像朵荷花,美丽而调和。

接着再扭几下,她把右手食指向桀克肚脐上一点,意思是要桀克只站在原处跳,不要移动,她轻轻地把自己的右手握住桀克的右手,再换回左手,轻轻地在桀克身边绕了一周又回到桀克怀抱中来。桀克注意墙上的镜子,颇觉自己像朵玫瑰花,安妮像个蝴蝶,这蝴蝶轻轻地飞绕玫瑰花一周,又回到花蕊上来。

桀克不知蝴蝶绕花一周时,花应如何跳法。不得已又拿出军训课上的老办法。“提步走”,走不通时,“踏步踏”。他再向镜子里看,这朵花的“踏步踏”和蝴蝶的“飞舞”比起来未免太笨了,但究竟比站着不动像朵“呆花”要好多了。

“桀克,你一定是个很好的运动员。”安妮一面说着,一面拉一张椅子给桀克在她的小茶几对面坐下。

“没什么太好,”桀克说,“我欢喜运动就是了。”

“啊!”安妮有点不信,“你一定是个棒球明星。不然你身体为什么这样灵巧,跳舞一学便会了。”

“棒球,我们在中国倒不常打,”桀克说,“不过我在篮球方面,在中学和大学都是选手呢!”

“你还是大学生呢?”安妮有点惊诧,“难怪我看你有点像中国外交家的风度呢!要当外交家,一定要会跳舞是不是?”

面对着安妮诚恳而天真的笑脸,桀克未回答这问题,只好笑一笑。安妮又说:“桀克,我看你跳得已经很好,但是几个基本课程还是应该学的。先学狐步和华尔兹。以后再学西班牙舞吧。”

“西班牙舞对我太高深了吧!”桀克有点不敢想象。

“你刚才不是跳得很好吗?”

“那一圈一圈就是西班牙?!……”

安妮笑笑说:“那叫伦巴。跳得好才够味呢!”

“跳得好那才够味呢。”桀克也重复一遍她的话,不过却未说出声来,心里倒是挺痒痒的想学一下。

安妮埋头不响,在替桀克排课程表。她计算桀克能修完以下课程,则社交舞,在华尔道夫星光厅内也可跳得很配合了。她觉得桀克应学:


基本狐步——十小时

基本华尔兹——十小时


等这二十小时基本课程修完,再修中级和高级。这十小时可于一星期修毕,星期一到五每日二小时。普通公务员、店员最好习舞时间是每日下午八至十时。桀克既然是学生,不必上下班,安妮说下午二至四时或四至六时最好。晚间教师有的都疲倦了,所以下午二至四时是最好的一堂。不过桀克喜欢四至六时,安妮也觉得桀克的时间分配极为智慧,因此就这样决定下来,下星期一就可以来上课了。安妮就是教师。

安妮又说,她们的学校对清寒学生的学费是有折扣的。一位匈牙利流亡公爵来入学,学费是五十元一小时。习舞时师生双方都穿晚礼服,课堂便是一个小舞厅,一旁还有侍者在准备休息时用的香槟,据安妮说那实在是不必要的浪费。一个人总该实际点,何必和那些富翁比呢?因而她替桀克打算盘,惠而不费,每小时学费七元五角。如果桀克不是学生,那校方就要收十元一小时了。

“我今天本来是看了广告来‘试舞’的,”桀克说着自己有点面红,“实在没有带这许多学费!”

“在纽约,四处都是强盗,”安妮把嘴一翘道,“谁敢带许多钱在身边?桀克,你以后千万别带比二十元还多的数目在身边啊,别忘记,这儿是纽约呀……危险……”

“安妮,”桀克说,“我今天只是‘试舞’的呀!你们的广告上面不是那么说的吗?”

“桀克……啊,”安妮露出一副天真而可怜的面孔,半抱怨、半哀求地说,“难道你对我的教授法不满意吗?……啊……桀克!”她几乎哭出来了。

桀克有点心酸了。安妮的一副可怜而发光的蓝眼,死盯住他,等候回答。

“安妮,”桀克抱歉地说,“你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教师了。不过我是穷学生,我考虑的是经济问题啊。”

“啊,桀克……”安妮哭丧着脸说,“学费你不可以分批付吗?我也只是受雇来工作的,我教了你这些时,你还不愿学,他们不会相信是由于你的经济问题而是你不欢喜我!”她说时用手向外一指,桀克立刻想起,那个口衔雪茄的宝贝的死样子。

安妮一副虔诚的眼,仍在等待桀克的回答,使桀克尤其觉得不忍。桀克是个软心肠的硬汉子,他想万一因为他不愿学而影响这位“妞儿”的饭碗怎办呢?“不管她。”桀克把心一横,想掉头而去。可是他终于未说出口。

呆了半晌,他看那副可怜的蓝眼睛仍在盯着他。桀克又把心一横,但是却横向另一个方向。“奶奶的,”他想,“俺大头桀克痴生二十八年,还未对不起过娘儿们呢!”

桀克又沉默了半刻,终于牙一咬,手向衣袋一插,大声说了句:“算了!”他俩小口儿原在说洋文,可是桀克这一句却说的是北方官话。安妮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望着他。桀克的声音又降低到原有的绅士英语说:“我决定选修这两课了!”

安妮不由得破涕为笑,高兴极了。

桀克也自觉很英雄爽气,自皮夹内取出原来预备“试舞”二十次的两张十元美钞,交给了安妮。安妮拜谢至再。一直把桀克送到大门口,说了许多“快乐的周末”、“星期一再见”的话。桀克便大踏步走向地道车站。

幸好袋内还摸出一毫银币,足够回家路费。桀克匆匆赶回公寓,正值保罗在煮晚餐,两人便一起吃了,所以保罗对桀克入学的经过,知道得十分清楚,可以贡献给小厮和我做参考。

我们来访桀克时,真是巧,也是保罗做饭的时候。保罗是个好厨师。做了大锅的红烧蹄髈和中国青菜,香味扑鼻。他迟迟不吃晚饭,但是小厮对跳舞的兴趣使我们忘记了这是保罗的公寓,和保罗的用餐时间。饿了的饥民,嗅觉本是最灵敏的。保罗的肉香引起我不知不觉地赞赏一句“好香”。

保罗不好意思地揭开了锅盖。小厮和我不约而同地伸过头去,大加称赞。保罗似乎也心里一横,做下个“算了”的决定,坚持要留小厮和我吃顿晚饭,我二人推辞不脱,最后由小厮自动去买了几罐啤酒,大家对酒吃肉,干脆谈个痛快。

据保罗说,桀克自从进了学校之后,从“基本”学到“中级”,最后又学完了“高级”社交舞。高级毕业时,为了酬谢教师,还租了一套晚礼服,请他的教师到拉丁夜总会晚餐。

当桀克荷花盘在手时总是口中不断地“Thank you,Sir!”。他曾发誓,总有一天要“招待头”也这样来恭维他一次。这一次美梦终于实现了。桀克身穿小礼服,手挽如花似玉的金发佳人,乘上的士风驰而来,阍者开车门,桀克赏以五角,果然就当起“Sir”来了。一进大餐厅,桀克胸脯挺得比天还高,“招待头”鞠躬如也,“Sir长”、“Sir短”更不绝于口。最初桀克还数着自己被“Sir”了几次,最后数不完,也就算了。

招待头把桀克和安妮领到舞池边最好的席次,上可看洋琴鬼吹喇叭,下可一目了然看舞池中表演的各种节目。安妮虽也曾来过这里两次,却未坐过这样好的位子。桀克笑笑说:“招待头知道我是熟客,所以才能坐到这席次。”其实这是桀克第一次穿礼服入夜总会呢。不过桀克是行家,毕竟是吃这行饭发财的。他一进餐厅,便将两张一元钞票卷成一个小筒,像反拿香烟一样,把这小筒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露出一点儿端倪来。当招待头第一次弯腰向他鞠躬时,桀克把左手稍稍一动,招待头便知道这位黄皮肤的绅士是有来头的,可能是电视上偶尔看到的威灵顿顾(即顾维钧),不然就是张学良将军的小舅子,再不然就是正在打两千万元官司的“毛将军”和他的金发女秘书。招待头是没有种族偏见的,何敢怠慢!一连串的“Sir”和“妈姆”便把安妮和桀克带到最好的席次。可是当桀克暗中把那支小香烟递给他时,他瞥眼一看,第一颜色不对,第二分量太单薄,他显然有点失望,他心里可能也骂了几十个“母狗的儿子”,桀克实在一句也未听见。

这个位子果然非凡,侍者招待之殷勤,安妮说是她向来未见过的,这可能因为那群侍者,雄狗的眼,还没有看出招待头在暗地里所骂的母狗的儿子,他们也错把捧荷花盘的“公共汽车儿童”(bus boy)当成了毛邦初将军。

拉丁夜总会是名不虚传的。桀克和安妮一杯在手,爵士悠扬,在电烛摇曳之下,小两口儿娓娓倾谈。以桀克的魁梧潇洒,配安妮之袅娜妩媚,便是天上无偶,人间有双。安妮颇有酒量,粉颊初红,益发软语如珠。桀克虽然非酒徒,然而三杯两盏,也勉强可以舍命相陪。

等到乐队奏起狐步或华尔兹时。桀克和安妮便翩翩起舞了,一个是师出名山,一个是及门桃李,跳起来自然节拍相符。安妮酒意三分,玉山半倒,桀克以荷花勇士扶半醉美人,夫子既不再指点,学生也就无心学业。一时桀克将安妮稍抱紧点,安妮便索性倒入勇士怀中。台前缓竹哀丝,头上灯光半灭,二人相依相贴,与课堂上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举习与适用本来有别,这使桀克想起以前受军训时,党国名人训话时常提到的名言,叫做“文章不与政事同”!

灯光亮了,安妮理理头发,桀克扶她回到座位。安妮又重行敷了点粉,侍者推了金的车子,送上桀克和安妮最喜吃的菜。二人边吃边谈,一次桀克半晌未语,忽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安妮最关心桀克,忙问何事这般有趣,何妨说出大家笑笑呢?

桀克说:“我笑我的祖国抗日战争时的大学校长陈树人博士。”

“陈博士是不是也进过跳舞学校?”安妮奇怪地问。

“陈博士哪里敢跳舞,”桀克说,“他是孔夫子的学生。”

“桀克,”安妮把眉一皱,“你们的孔夫子现在还活着吗?”

“他老早死了,死了千把来年了,”桀克说,“我说学生,我意思是孔夫子主义者。孔夫子是不跳舞的啊!”

“他不跳舞就算了,有什么可笑呢?”安妮有点不懂。

桀克说:“我笑与跳舞无关,我笑他要我们做学生的要‘尊师重道’。教师上堂我们要‘立正’,路上遇到老师要‘鞠躬’。我现在进你们跳舞学校,你不也是我的‘老师’,照陈博士的训令,我在课堂上见你来了要立正,在街上遇见你要鞠躬的啊!但是安妮,今晚咱们俩跳舞,可像师生恋爱啊。在我们中国,师生恋爱不但其他学生要闹风潮抗议,陈博士也会把你解聘啦!”

“你们中国真奇怪……哈……哈……”安妮唧唧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安妮,”桀克也笑着说,“别以为我们中国人奇怪,各国风俗习惯不同啊。”

“先生和学生的关系在我们看来只是知识传授。”安妮说。接着她又解释说:“战后我爸爸想做日本复兴工作的生意,曾到哈佛大学选读一门日本会话,和一门近代日本经济史。教我爸爸会话的便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日本女学生,难道我爸爸见她还要‘立正’、‘鞠躬’?我爸爸是药剂师,他也教过课,如果这小姐正巧也选了我爸爸的课,那他俩人谁向谁立正呢?”

桀克未想到这妞儿还有这样口才,他一时竟回答不出。安妮又认真逼他一句说:“要是我父亲和那日本女教师闹恋爱,只有我妈妈才能抗议,哈佛大学其他的学生也犯不着管闲事、闹风潮呀?”

桀克不想在跳舞场中辩论教育哲学,只和安妮开玩笑说:“我们中国如果能请你去当大学校长,中国教育一定要进步多了。”说得安妮哈哈大笑。

“桀克,”安妮又问,“你们的孔夫子和印度的甘地哪一个年纪大些?”

“孔夫子比甘地大多了!”桀克说。

“难怪孔夫子的学生要这样主张呢!”安妮说,“甘地听说会教印度人纺棉花。手工纺棉花的社会里面的制度怎么能拿到有高度流动性的工业社会里来用呢?……”

安妮愈说愈得意,桀克只好打断她的话,夸奖她真聪明有学问。安妮也得意非凡。这时正好乐队奏起伦巴舞乐来。桀克问安妮关于伦巴的基本动作,安妮用两个细长的指头在台布上表演几下,便站起来了,桀克只好也站起,搂着她走下舞池。桀克虽然尚未窥门径,但是名师好徒,桀克如忘记了步法便来个军训上的“踏步踏”,安妮如蝴蝶绕花,自会绕着他旋转飞舞,美妙无穷。

时间已是夜半一时半。侍者恭敬地送上账单夹。桀克一看是七十二元四角。桀克付了四张二十元大钞,当侍者以小盘子送回找零时,桀克说了声“Keep it!”,那侍者弯了九十度,恭敬地说了声:“Thank you sir!”桀克理也未理他,那侍者又鞠了个大躬。

在的士车上,桀克默算一夕的消费,连衣帽和三次小便所用的钱在一起,大约尚不足一百元。自己暗暗把舌头一伸,默算这一学期的伙食总归维持不到底了。可怜的安妮,不知好汉心中之事,还在一旁问道:“桀克,你狐步和华尔兹学完了,下星期是不是还学西班牙呢?”

桀克稍想一下,今年反正过不了年,百元大钞算什么,俺三十七年在上海还不是花了几百张。“安妮,我当然学下去。”安妮高兴极了。车抵安妮门首,二人下车,又在安妮门前细谈片刻,便互道下星期再会了。桀克摸摸荷包,地道车钱总还是有的,也就登车返寓了。

桀克自跳舞学校毕业以后(据保罗的看法,而小厮同意的)可真不平凡了。每次跳舞会,他必然参加,每参加必从头跳到尾,从不稍息。偶尔抢不到舞伴站在墙边,也是不平凡的。他总是皱着眉头,指东划西地批评:张三是“八字脚”;李四只扭那不应该扭的肩膀,却不扭那应该扭的屁股;王五就更糟了,简直像上海四马路的野鸡,只会到处“拉人”,哪里会跳舞呢?

桀克不只是批评“领袖”(leader),据保罗说这“领袖”并不指“政府首长”,而是跳舞专家的术语。大凡男女对舞,男的总归是“领袖”。这资格是与生俱来的,并不需要“革命”、“坐牢”和自己指自己鼻子那套手续的。桀克也照样批评“随员”(follower)的。大凡男女对舞,不论女方是如何伟大,伟大到像伊丽莎白女皇、罗斯福夫人或蓝苹,她们如同桀克对舞,也是要当“随员”的。

据说桀克自毕业以后,当了“领袖”,除老师安妮一人之外,就未找到一个中意的“随员”。不是玛莉“黄巴巴,瘦扁扁”,便是玫瑰的旗袍“直桶桶的”如何能跳“探戈”呢?桀克最恨的却是跳舞大众不按规矩跳,“乱来一泡”,真使桀克气得面色发青。照桀克的规矩,一两百人的大跳舞会,所有“领袖”们都应掌握住他们的“随员”,绕着舞场,向“反时钟”方向跳。庶几一男一女排队前进。要大家都跳得高兴了,来一个“换舞伴”运动,一声令下,一步向前,全场都换了,那多够味!

“中国人的舞会,就是不能跳,”桀克总是这般抱怨着,“大家你碰我、我碰你成什么话呢?”桀克还举了个实例:有一次他跳探戈时,正推着“随员”向前做“慢——慢——快、快……”的最高潮时,忽然感到天崩地塌,他的“随员”零达大叫一声:“妈呀!”他举头一看原来是那“活猪”富兰克,不按规矩跳,而做“顺时钟”方向前进。双方迎头而来变成了“慢——慢——快、快——碰”,萝兹的臀部正碰着零达的屁股,所以碰得零达大叫“妈呀”。

桀克事后想想这一“事件”,犹有余怒。他告诉保罗说:“这就像在单线街道开车,而活猪富兰克,开错了方向,来个head-on……你看气人不气人。”他说幸好零达屁股未撞伤,否则打起官司来,富兰克违反交通规则,是要吃官司的啊!

保罗口才并不好,但是他那慢吞吞的叙述,使我和小厮,只顾听得出神,简直忘记了桌上香气扑鼻的红烧肘子。保罗误以为我二人已吃饱了,他慢吞吞地说话,同时也慢吞吞地把肘子收到冰箱里去了。小厮很懊悔,只顾耳福忘了口福,他事后告诉我,他只吃到“一小块”。

“上礼拜六的跳舞会,桀克为什么没有去?”小厮索性忘记了红烧肘子,再追问一句桀克的下落。

“他最近已好久不跳了,”保罗说,“他周末要去搬盘子的。不然他哪里有钱付我的房租呢?”

据小厮所知,这柏文原是桀克“顶”下的。保罗原是桀克的房客,现在保罗怎样又反客为主了呢?这种转移,真是和跳舞一样“变化莫测,奥妙无穷”!其实故事也很简单,桀克的学费太贵了。他一共从“狐步”、“华尔兹”学到“伦巴”、“散巴”、“探戈”,从初级、中级学到高级,共十五课,每课十小时,每小时七元五角的学费,共花了一千零二十五元学费。再加上夜总会一次“谢师宴”花了一百元,正好是他一个暑假的总收入。等到“中级”以后有点周转不灵时,他本不想再向“高级”进修了。但是基于数种考虑,他还是继续进修了。其中最基本一项考虑便是:“反正是过不了年了。”他如中途辍学,尚可保持一个柏文。“奶奶的,”桀克把心一横,“保持个柏文有啥用!”索性和房客交涉,以三百五十元原价“顶”给保罗,出顶之后,每周便转向新房东付五元房租。

最近桀克已经有一个多月未向保罗交房租了。保罗曾向桀克提过两次。不是保罗不放心,而是重提前房东的老话。桀克和保罗,同船来美,原为莫逆之交。当桀克顶了这柏文,租一间给保罗住时,收租金甚低,每周五元,但是他说过,“亲兄弟,明算账”,到保罗真周转不来时,大家到那时也不妨有“通财之义”,这样方可以中西文化兼顾。

所以保罗并不是向桀克催房租,只是重复一下桀克的旧调罢了。起初桀克总说“下星期,下星期”,最后便干脆“请老兄暂垫一下”了。“有它做担保!”桀克说时把膀子一弯,指一指那突起的肌肉。保罗不是犹太商人,也就许久不提“亲兄弟”了。

“我也不是犹太商人,”保罗说,“朋友有急,我们本应有通财之义,但是他把钱跳舞跳掉了,我不能拿血汗钱来帮助他跳舞,荒唐!”

“B——O——Y!”小厮说,“桀克学跳舞,竟然学掉三根大条子!”小厮说着直是摇头。

“可不是荒唐?!”保罗说,“花一条驴一小时去学跳舞!”

最初我听他二人的对话有点茫然,什么“大条”,什么“一条”,等到他二人向我详细解释我才恍然大悟。小厮的意思是三根十两重的“大”金“条”。美国官价黄金是三十六元一两,三百六十元一“大条”。桀克的学费共用了三“大条”。小厮是十里洋场长大的,所以说起话来用的是“金本位”。

保罗便不然了。他的故乡是以出产驴子出名的。战前的驴价约二十元一头。那时法币和美钞的兑换率是三比一,所以桀克付七元五角美钞一小时,约合老法币二十二元五角,正是一头毛驴的价格,所以保罗用的是“驴子本位”的!

小厮和我自保罗处快辞出时,小厮主张我二人也不妨各怀美金一元,到桀克的学校去“试舞”一次。他自知没有桀克那种英雄气魄的,别说学三十小时,就是一小时小厮也是不干的。但是他想去一“试”的目的,是看看在安妮教师指导之下,我二人究竟有没有跳舞的“本能”,是不是“可跳之材”。

“你也要去上那洋妞儿的当吗?”保罗听小厮的话,简直大为吃惊。

“我们只是去试一试,”小厮说,“按他广告规定,只试一小时。”

“千万别去!”保罗急得张大了眼睛,“试一下你就跑不掉!”

“怎么会跑不掉,哼!”小厮说着把鼻子一翘。

“桀克说的,”保罗说,“在那种形势下,你要不学,便是替民族丢人,他说他不但是花钱学跳舞,同时也兼办国民外交呢!”

“……”小厮只把鼻子皱一下,并未开腔。

小厮自知是十里洋场长大的。安妮那一套只能欺侮“乡下人”或“江北猪猡”。据小厮后来告诉我说,如果在上海,他也绝不敢去“试”,因为上海舞场都有帮会支持,你如少他们铜钿,你就有被丢下黄浦江的危险。美国是民主国家,有堂堂广告为证,“哼,他们敢怎样我们?”

但是在当时小厮并未对保罗解释,只是皱鼻子,因为他认为对保罗那样“土佬儿”解释也是无用的。他只一味央求我一道去“试试”。可是我也和保罗一样,认为那样“国民外交”不大好办,还是不去好。

“难道你也怕安妮把你捉住?”小厮问我,他又加一句说,“桀克一个人跑不掉,我们有两个人,人多势大,跳过了,我二人商议一阵,然后告诉她说,我们考虑考虑再打电话给她,把两元向她桌上一丢,还不就大摇大摆走了?”

我的考虑可和小厮两样。我想,根据保罗的情报,他们的教授法本是“一对一”的。万一她们来了两个安妮,把我和小厮带到两个教室分别授课,那我二人不就成了人不多、势不大了吗?一个人何从“商议”?万一逃不掉,那不是呼天不应了吗?

再者小厮是学炼钢的。韩战打起来了,美国失业问题解决,小厮已经找到了一个画图的工作,上次我去看他,他门口的女秘书已经问我是不是找那位“中国工程师”了。万一他真的办起“国民外交”来,至少他还办得起。我要临阵潜逃,岂不替“民族丢人”。所以小厮问我时,我不加考虑地拒绝了,并说明我的理由。小厮还说,他们事前不知我们计划潜逃,不会把我二人分别授课的。

“绝不会的,绝不会的!”小厮还在嚷。他显然对我以前的勇敢和现在的怯懦大感失望。

“会的!会的!”我说。因为小厮和我身材相差太多了。他们如选一个适合小厮的矮安妮来,对我这位大个子就无法教授了;如果他们选了一个适合我的高安妮来,则小厮只能在她下面,做胯下之舞了。那种有经验的学校一定会选出一高一矮两位教师来,对我二人分别教授。

小厮听我分析有理,也就不再辩了。

我二人懊丧地辞出之后,小厮随我一同回到我的公寓房间。他虽然不抽烟,却向我要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大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擦眼泪。我叫他不要抽了,免得浪费物力。小厮还要抽,他的理由是“解解闷”。

“这一生是学不会了……学……不会了……”小厮不由得叹口气,和我相对黯然……

一天傍晚,我正在“落日轩”做晚餐,忽听隔壁有人从楼梯上来,脚步走得似乎很有节奏,嘴里还唧咕地念念有词。我未即凝视,已见小厮含笑走了进来。他一见我便说:“找到了,找到了!”不用问自然知道他“找到了什么”。

未待我发言,小厮便向我说一声“瞧!”,他两脚便在我厨房地板上跳起来了。嘴里不断地念着“蓬拆拆,蓬拆拆……”,他的潇洒的舞姿可一下便把我吓着了。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静观其表演。三日不见,想不到小厮也变成桀克了。这不是跳舞是什么呢?我心头暗地称羡。

小厮表演了约十分钟,便开始对我解释了。他说这叫做“华尔兹”,用的是四分之三拍的音乐调子。它的基本步伐是一个平均发展的“一,二,三”,小厮的浦东调英语叫做“文,吐,丝”。他嘴里不断地念出“文吐丝”,脚下自然就跳出“一二三”来了。

“这是华尔兹基本步伐,”小厮说着擦一下头上的汗,“要‘破’起来,可变化莫测呢!”

我睁大眼睛,听他大谈华尔兹经纬。小厮说来头头是道,不禁使我怀念起煮红烧肉的保罗来,想当年桀克“谢师”归来向保罗大谈“西班牙舞”经纬的神情,不想小厮居然能迎头赶上!

“小厮,”我说,“你终于也狠心一下了。”

“我没有狠心,”小厮说着连连摇头。“你以为我去找安妮吗?我才不送冤枉钱给她呢!我没有花太多钱,只是一块半一小时学的,所以我才找你一起学。”

我说:“你‘试舞’一次,就能跳得这样好吗?”

“我没有‘试舞’,我是正式上课堂学的!”小厮奇怪地看着我。

我有点茫然了,想不出道理来。

“学实在很有限,”小厮又补充说明给我听,“主要的还是自己练习。”

说着小厮便在我厨房“练习”起来了。他嘴里一面蓬拆,一面还要分点时间解释,来满足我的好奇心。小厮说他这次到“落日轩”来找我,电梯都不乘了,因为上楼时在楼梯上还可一面练习呢!

小厮一面说,一面又皱鼻子说:“什么气味?什么气味?……”这一下可提醒了我,因为我灶头上还有一锅肘子烧萝卜和一锅白米饭。我忙赶过去,关火,揭开锅盖一看,我真要哭出来,青菜已经不见,肘子黑得像煤炭,白米饭也只有中间一小块是白的。小厮说:“还可以吃。”我二人因而唧唧喳喳地便吃起来了。

小厮在吃饭时才告诉我,他这次总算找到了一所“既高明又不大头”的跳舞学校。因新学期已开始上课,他来不及通知我便报名入学了。这学校是附设在本市有名的妇女俱乐部内。每班有学生三十到五十人,男女生各半。每课十小时,每小时学费一元五角,由跳舞老师集体教授。小厮选修一门“华尔兹”,只上了两课,便有如此成绩,足见学校不是野鸡,他希望我也赶紧去学。

“……”我看看筷子,没有发言。

因为他一提到学费,便使我想起“金圆券”来。

“天啦,”我心头暗地一怔,“十五元美钞,要换多少箱金圆券!”想起金圆券,我便失去做外交家的豪兴了。

“我不是要你现在学!现在已开学,学也迟了。”小厮说。他希望将来我和他一起去学“西班牙”。现在这种简单的社交舞,他学会了,便可立即传授给我,不必再要我花钱了。

一餐晚饭,我和小厮订了一个君子协定。他每次下课归来,到我公寓来教会了我,然后一起练习。既然我二人皆无舞伴可找,我二人则不妨相抱而舞之。“领袖”和“随员”,“五十对五十”。最初小厮提议之后,又有点懊恼,因为他个子比我小,当我的“随员”很好,要当我的“领袖”就有点不称了。

我立刻举拿破仑和袁世凯为例,证明当领袖的人,不一定要个子大。小厮再不满意,我又讲了一个齐国马车夫太太告诉她大个子车夫丈夫的故事。她奚落她得意洋洋的丈夫说:“你的主人晏婴,还没有五呎高,却做了齐国Prime Minister。你长得八呎多高,还不是替五呎高的人开车。你神气啥子呢?”

小厮听了这话,大为高兴。他又补充了一些当领袖不必要大个子的证据。据他前天在学校的练习舞会中,便看到一个矮“领袖”领一位又胖又大的“随员”跳“西班牙”。那领袖的手,根本就摸不着随员的头,那如何能叫随员团团转呢?谁知这位矮拿破仑却气魄非凡,他要他“随员”转身时,只把左手高举做出个希特勒的敬礼姿态,然后右手向那又胖又大的随员屁股上一拍,随员滴溜一下就转过去了;他要她转回来时,只把左手一招,她飕的一下便转回来了,真是灵活极了。

“当然啦!”我说,“领袖、随员之分是气魄和福分的关系,岂在个子之大小乎?!”

小厮大笑起来,我们的君子协定也就签字了。

自此以后,每逢周末小厮总来我处晚餐,餐后便“练舞”。他自然是教师,我是学生。最初我们利用收音机里的音乐,后来小厮居然从他的洋同事中借来唱机和几张唱片,片上并注明“狐步”、“华尔兹”、“探戈”等字样。小厮是行家,跳来得心应手。我这个学生时时被教师骂成“stupid”。毕竟严师出好徒,我不久居然成为小厮最理想的“舞伴”了。舞罢休息,小厮每每向我叹息说:“可惜我两人都是男人!”

春去夏来,小厮的初级“狐步”和“华尔兹”终于毕业了。在最后一堂课上,他的教师宣布说,小厮这一班虽是“初级”,但是挺胸迈步,他们属于当今社交场上“舞姿最正确大方”的一个阶级。小厮也深信老师之言不虚。

在我的不断鼓励之下,小厮心一横,居然选修起“西班牙舞”的“伦巴”来了。伦巴毕竟复杂,小厮“现学”便不能“现教”了。他说他只能当“领袖”不能当“随员”,这样要我当长期随员,未免太不民主了。小厮因而坚持要我入学。他声称我如舍不得十五块美金,他可以借给我,以后我发财了,再分期还本。在小厮死命纠缠之下,我也心一横从枕头下面取出十五元来,和小厮一道入学,幸好我脱课不多,还可跟得上。不过小厮唯一的顾虑便是他班上现有二十一位男学生和二十一位女学生,上起课来,领袖、随员正好一配一,我如“插班”,随员势将不敷分配。不过小厮又说他班上上课时,教师有时发口令叫“换舞伴”,领袖、随员均非终身伴侣,不妨琵琶别抱。“如果有人抱不到,”小厮说,“那管他干什么?”

这样我居然就“插班”入学了。

跳舞学校的第一课,对我真是终生难忘的。这天天气有点燥热,可是我们却没有受到热的骚扰,因为我们的课场便是二十五楼的楼顶,夕阳西下,清风徐来,眼前众随员鬓乱裙飞,香味隐约,也确有一番境界。那秃顶教师站在我们相对而立的男女学生之间,对我先讲授一番步伐,大家像中学时代上早操一样,在他口令下举手做搂抱状,前进后退个别练习之后,他忽向后快速背进,口中大叫“Take partner!”,我们双方乃大踏步向前,领袖碰到随员便拦腰抱住,再听候号令。

我抱住的是一位浓眉大眼、身高五呎七八吋的大胖子。她对我微微一笑。天啦!就这样在二十五楼屋顶光天化日之下,搂抱了一位大胖女人。除小厮之外,我还未这样抱过任何人,心头感觉有点异样,顺眼瞧一下小厮,他居然抱的也是一位大胖子。小厮的鼻子大概只有她乳房的高度。可是小厮目不斜视,挺胸,竖脖,颇不失其“领袖”应有的风度。

场边的大钢琴响了起来,教师叫出“快、快——慢;快、快——慢”的口令,我们便真的跳起来了。我一转身忽然发现一位男同学虽然也举手做拥抱状,却怀中无物,独跳其舞,做了一名没有随员的流亡领袖。幸好不久教师发出“换舞伴”的口令,结束了他的流亡命运。我也“换”到一位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妞。她口嚼香糖,歪着头扭着屁股地跳,满不经意,远没有第一位大胖子认真学习的态度。她态度很轻松,我和她也跳得很合拍。“你是斯丹莱的朋友吗?”她忽然问我一句。“What?!”我口头未说出,心头却暗暗纳罕,什么“斯丹莱”呢?仔细一想,原来她说的是小厮。我才连忙说“Yes”。

我在计算又该“换舞伴”了。谁知教师却发出“休息”的口令,原来每堂课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我和我的随员虽然从拥抱分开,却仍然牵着手到场边凳子上坐下。这时小厮忽然丢掉他自己的随员,跑到我身边来,拉着我的随员叫“玫瑰”。原来他二人是老搭档。我和玫瑰也就熟起来了。

“玫瑰,”我说,“你跳得这样好,为什么还要来学呢?”

玫瑰鼻尖一翘说:“这是我的job。”

“什么?玫瑰,”我说,“你不是为着学跳舞来的!”我有点不解。

“她们才来学跳舞呢,”玫瑰把手向那两位坐在对面的中年女同班一指,接着又说,“我还年轻,我又不要找男人,我来学干吗?”

我更不了解,我张着嘴,却未说出一个字。

玫瑰说着把手向那秃顶教官一指:“他们给我五毫……”

“玫瑰呀!”忽然我们身后一个女同学大声呼唤打断了玫瑰的话。我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和玫瑰差不多的女同学在故意打断她的话。玫瑰把舌头一伸,正好教师吹起哨子,我们又上课了。

下课之后我和小厮为这小插曲争辩甚久。小厮说年轻人,纵使不会跳舞,而要来学,她也不承认她是不会跳舞的。“玫瑰的心理,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哼!”小厮说时理直气壮,他说他把女孩子们的心理都看透了。小厮原是都市上长大的,他说他虽然未谈过恋爱,却看过他哥哥姊姊们谈恋爱。所以我也就服输了。小厮似乎是对的。

两天之后,我们又上课了。这堂课上的男同学安闲多了,不像上一堂课因为怕当流亡领袖而有人心惶惶的现象,因为我们班上又来了一位女插班同学,正使我们配得双双对对一丝不差。

小厮和我都是好学生,认真学习,从未缺课,很快我们的伦巴课就结业了。我二人在小学时代,都曾考过全班第一名的。现在虽然年纪大了,考不到第一,在这班上至少也是中上等,不比毛子们差。毕业之后,小厮和我聚餐庆祝。我二人在跳舞这门学问上说,也可说已受过“高等教育”了。今后所需,唯在练习。

据校方通知,我们练习的最好的地方还是在校内。因为这所二十五层大厦之内有个大礼堂可容四百人同时起舞。就在这礼堂内,本校每星期一、三两晚有“练习舞会”,参加的人不分男女,门票一律五角。星期五、六则举行“正式舞会”,门票每对二元五角,单身男女每人一元五角。因为这儿是妇女协会,每次舞会总归随员多于领袖,单身领袖前来,可以任意选择,如果来了一头狼,更可以“择肥而噬”。小厮说这对“两个都是男人”的我们,简直再理想不过了。

毕业聚餐之后,我二人充满信心,就正式预备下海了。“哼!”他领头,我跟后,小厮缴出五毫门票,回头向我一笑说,“想不到我二人居然也有今天!”

这跳舞厅果然不凡,当小厮和我随着男女舞众鱼贯而入时,见那偌大的舞厅已挤得水泄不通。舞乐悠扬之下足足有两百对舞侣,在舞池内依着“反时钟”方向团团打转。多而不杂,挤而不乱,真是洋洋大观。这舞场中的最大特点,便是女多于男。她们沿壁排坐,静待领袖们来敦请。音乐一停,男女便各作打算;音乐一响,但见众女宾个个整襟危坐目光微微向四方打量,看有无男士前来。众男宾则沿墙边巡行,眼前绿肥红瘦,看准了便走向她面前一伸那有领袖权威的右手,那随员会立刻站起把腰送上来,二人一言不发,既无父母之命,又乏媒妁之言,更不问尊庚多少、仙乡何处,便搂抱起来。

小厮和我是乡下人,未见过场面,虽也俱有“领袖”资格,却不敢随便招募“随员”,我二人在一旁观光,足足坐了一个钟头光景,未敢越男女之大防。我二人观光的感想便是油然而生的不平之心。因为每次音乐响处,那些三围匀称、修短适中、脸蛋儿光润可爱的总是领袖们包围的对象。有的刚刚坐下,她的身边已被三面包围,对面墙角上还有些电光闪闪的蓝眼对她盯着呢。音乐一响,各领袖便里应外合地蜂拥而来,往往三五个领袖同时伸手,我真为她着急。但她总是笑容可掬地把她的腰放进最近的一只右臂之内,然后向左右分别地说一声“对不起”或“下一次好吗”,便随着人群卷入舞海去了。她的轻松大方、温柔可爱的姿态,足令没有向她伸手的小厮和我,也如春风拂面,感觉好不安逸。

记得以前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真是人见人爱,无人不觉得他是她的真情人。一次她的朋友出了个难题考她一下说:“玛丽呀,你真是大众情人。但是如果你有三位男朋友,同时和你打桥牌。他们三位同时问你究竟爱他们三位之中哪一位。你怎样回答呢?”

“我呀?!”玛丽说,“那我就用我的左脚踩着我左边那朋友的脚,并踢踢他;我右脚踩着右边男朋友的脚,也踢踢他;然后我就向我对面的舞伴说,约翰呀,若说爱呀,我还是爱你啦!”

小厮和我一致同意,真是个个美国女孩子都是玛丽呢。一场桥牌之后,三位宝贝心中都凉凉的,认为玛丽所真爱的才是他,那两头活猪哪知道?!小厮和我有时也切切称许大头桀克的卓见,中国女孩子,黄巴巴,瘦扁扁,哪有美国女孩子够味?!

不过小厮和我却为玛丽身边的另一种人不平。她们往往目光微扫四周,好不容易才有一位男士姗姗而来。我和小厮真可以听见她心脏的跳动声,可是等到他走近了,他不是找一个空位子坐下休息,便是向另外一个“随员”伸手了。可怜她们有的一直坐着像一座土山,有的站着像一根旗杆,长夜漫漫,就是没有人前来请舞。有时上帝降福,一位手伸来了,那可怜的她,一面跳舞,一面暗笑,把那位领袖真是巴结得上天了,但是音乐一停,二人又姓名不通地分手。坐断肝肠,他也不再回来了。

小厮和我在一旁观看,真气得摩拳擦掌,想去拔刀相助。小厮是中国大都市上来的,又是老美国,现在又做了美国大公司的画图员,自称工程师,他比我的常识丰富多了。据小厮说这种可怜女人,在跳舞场上叫做“墙花”,是一直插在墙边不动的。美国人口因为男人花天酒地,女人刻苦耐劳,所以女多于男。男人又下贱,很多不愿结婚,因而更形成女大不嫁、踏地唤天的恐慌。所以美国女人找丈夫,实在和我们中国留学生找太太有同样的困难。她们有时为找个丈夫不惜下大本钱,把她自己的积蓄家私拼命地贴接她所想嫁的男人,让他读书上进,希望将来可以双宿双飞。也有些下贱男人,游手好闲,专门利用女人这种心理去骗她们。更有些男人就利用女朋友做苦工帮助他去读医读法。一旦他真当了医生或律师,他就把黄面婆丢了,再去找个三围合适的。

小厮更告诉我一个最近的例子。他电子讨论班上一位同学请他去吃咖啡说:“斯丹莱,今天我可以请你客了,因为我太太昨天刚发过薪。”

小厮和我谈了很多美国旧闻,最后我二人又回头讨论我们前来的目的——找女孩子练舞。等我二人真决定执行领袖任务时却又发现困难重重。第一,我们如果找三围合适的,那实在不容易。因为找她们,我二人一定要特务抓人的作风才行,要有“准,狠,稳”。先找准了目标,音乐一响,狠命冲向前去,左手拦住各路英雄,右手立刻搂着美人稳稳抱住才行。而小厮和我显然都不够资格做特务。

第二,我二人虽经名师指点过,究竟是初出茅庐。小厮很同意我的话,“咱们初上场,不能那样穷凶极恶”。再者据小厮说美国夫妇四对之中,至少有一对要离婚,而离婚最大的因素是做丈夫的对做男人的职务不能胜任愉快,不能使对方满足。小厮和我刚出校,做起领袖来,对那些舞场红星是否能胜任愉快,满足对方,殊无把握,所以绝对不能找。

我二人又想退而求其次,去找两个“墙花”跳跳,不是双方有益?但我二人讨论一番之后又觉不妥。因为人弃我取,给别人看来未免刺目。再者这儿全是碧眼白皮、高大肥硕,唯我二人黄巴巴瘦扁扁,已经是刺目,再搂墙花而跳之,岂不是刺目中之刺目,我二人既无意竞选州长,又何必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最后我二人一致同意要跳,咱俩要找中等舞伴——既不太美也不太丑的跳。

吾人为学跳舞而跳舞,无人注意,我们便可万人如海一身藏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小厮提醒,我立刻同意,小厮说:“今天是我二人民权初步。”我们最好第一场只跳狐步,以后场场高升,我也欣然同意。

再者我二人都不愿一人单独下海,免得如小厮所说的“在洋人前出洋相”。我二人要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以便有所呼应。所以我二人要伸手便要看准两个舞伴坐在一起,我二人同时大踏步向前一道伸手。可是我高小厮矮,我们一定要找一高一矮才行。同时我二人都慈悲为怀,不愿欺侮弱者。我们要找“中等舞伴”,那她二人附近一定要没有墙花在侧。小厮说:“我们东方人在此已受尽歧视,我们不能让别的弱者们怀疑我们居然也歧视她们。”这本是我们儒家道统,我当然了解。

所以我二人找舞伴程序就这样决定了。我们要:一,狐步音乐;二,两个“随员”坐在一起,旁无墙花;三,她二人要不太丑,也不太美;四,她二人要一高一矮。

我二人要动脚,这四个条件,缺一不可。因此我二人分工合作。音乐一响,四耳同听,如果是狐步音乐,我向左,他向右,四只眼像四架探照灯向舞场绕射一周,寻觅我们所要的条件。有一次,四项条件俱备,只是我和小厮关于“美”和“丑”的标准不同,稍一争执而机会错过。

又有一次绝好机会,条件全合,而我误把狐步音乐听成了探戈,铸成大错。小厮几几乎因为我这一过失而断绝友谊。还有几次,我二人正预备举步,而动作迟缓,被人占先。最可惜一次是我二人已伸出手来,对方也都站起,不幸我不知黄雀在后,一位大毛膀子自我身后伸手把她劫了过去。小厮眼看我的不幸,也不知不觉地把手缩回来了。

可是我二人并未因此气馁。当门头时钟已指向午夜十二点时,我以肘子碰碰小厮说:“小厮,怎样了?”

小厮咬咬嘴唇说:“不下桌子不算输。”

我二人又等了半个钟头,这一次“准,狠,稳”三面俱到。果然对方站起,谁知我身不由己一下就被卷入舞潮。我因动作稍缓,立刻和小厮失去联络,他因个子小,茫茫人海之中,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这时我因忙于应付,无法细寻,也是真的。当我心中正在默念“慢——慢——快、快——慢”之时,忽然听到前面人丛中,一个女子声音大叫:“哦,哦,哦……”在大众循序前进之中,忽然有两个停住不动了,像周末公路上抛了锚的汽车。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厮的一对。可是我也只能守望,不能相助,只见她左手按着小厮的肩膀,右手握着她自己的左脚尖,口中还在不断地“嗦……嗦……”,但她仍然面带微笑,似乎对小厮所说的不断的“sorry”未加评语。

其他的舞侣团转而过,似乎未看见这架破车一样,但也有颇显出善意的微笑的。可是我的“随员”暗暗地对我说:“你的朋友踩伤我朋友的脚了!”我还不知如何回答,她又问我说:“你以前也跳过舞吗?”我说:“我的朋友和我都还在学跳舞。”“哦——我说呢——”她微微一笑,便松了手去安慰她的朋友去了。我也就跟着她走到我朋友的身边。

小厮对我苦笑一下,摇摇头……

原载纽约《海外论坛》第三卷第一至十期,1962年1月至10月

(杂志停刊连载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