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认这些机车为我的兄弟
其实,旅途上没有真正的独行。即使周遭没有人,还有非洲的原野,还有飞驰的机车,还有不时鸣响的汽笛,还有无数的故事。就算这一切都没有,那我还有自己同在。
比起“旅行”这个词,我更喜欢“旅游”。概因为这个词当中有一个活灵活现的“游”字。
什么是“游”呢?它的原意是人或动物在水中行走。说一千道一万,最能诠释这个词的是水中自由自在的鱼。水中有什么?有浮力,所以,旅游中的人应该是轻松的。鱼游水中,多么惬意。这一趟非洲旅游,我要以粗糙的蒸汽机车为水了。
一团团烟雾呛咳般地从蒸汽机车的喉管,也就是烟囱中吐出,乳白色的蒸汽在站台上云雾般浮动,天空瞬时昏暗,盛装的绅士和女子们缓缓走进车厢,登临台阶的那一瞬,回头向站台上送别的人招手……汽笛长鸣,一列老式火车慢吞吞地启动了。
这不是什么怀旧的老电影镜头,而是世界顶级豪华列车“非洲之傲”2013年的开车仪式。一趟漫长的旅程就此启程,它将历时14天,纵贯南部和中部非洲,途经南非、纳米比亚、津巴布韦、赞比亚、坦桑尼亚五个国家,行程近6000千米,完成一次史诗般的旅行。
此刻我正假装矜持,忍住火烧火燎的好奇心,竭力不东张西望,假模假式地沉稳登车。只可惜我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盛装,只穿旅行行头。
据说,这是中国大陆客人首次乘坐“非洲之傲”,进行如此长途的旅行。
不过,当我一脚踏上名震遐迩的“非洲之傲”,第一个感觉竟是淡淡的失望。
这号称世界顶级豪华的列车,就算它摇身一变油饰一新,我也立刻认出了它就是咱“春运”时的老相识——“绿皮火车”!
千真万确,此车的前世就是蒸汽机车配绿皮车厢。
我想每一个曾经迁徙过的中国人,说起绿皮火车都会涌起对死去多年的一匹老马的追忆。它曾声嘶力竭地载着我们抵达青春梦想的遥远他乡,又不辞劳苦地驮着我们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每一次乘坐,都悲喜交集、又爱又恨。爱的是它将把我们送达目的地,恨的是旅程的艰辛与劳苦。
绿皮车厢大都年久失修,油漆沧桑地剥落,饰板龇牙咧嘴地开裂,车门污浊不堪且几乎都难以关合。车窗以一种愚蠢的方式起落,没有拳击手的腕力,基本上打不开,闹不好还把你的手指甲砸成青紫。盛夏时,车厢内的电扇像蚊翅一样痉挛转动。夜晚时,电灯昏黄如得了白内障的眼眸。所有的厕所都便器破烂,污水横流,整个车厢内弥漫着多年沉积的恶味。茶炉经常没有一滴水流出,洗漱更是奢望。炎热时,车内像炭盆一样火上浇油。寒冷时,车厢如冰窖却仍浊气弥漫。列车运行的时间表永远是理论上的,不断莫名其妙地临时停车。硬座是名副其实地硬,让你的腰脊经受考验。记得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北京探亲,在火车上僵坐了三天三夜,下车时我惊奇地发现鞋子缩小到根本就套不到脚上,只得不成嘴脸地趿拉着鞋挪出站台。
由于自己的创伤性记忆,我就这样丧心病狂地说绿皮火车的坏话,深感太不厚道。它其实功勋卓著,价格低廉,朴实亲民,像一位苍老的大叔,背着抱着我们昼夜兼程地赶路。特别是几千米一停的慢车,在深夜孤寂的灯火下,在每一个荒凉的小站不厌其烦地停靠,让农民和他们的鸡鸭鱼菜上车。它不惧风霜雨雪,慢吞吞但锲而不舍地独自前行。越过高山和峡谷,将旅人们踏实地送达目的地。它永恒不变地慢,是缺点也是优点。
因为煤炭的价格比石油低很多,在中国,蒸汽机车就一直顽强地存在着。我们成了全世界最后停止制造蒸汽机车的国家,2005年12月9日,当最后一列蒸汽机车执行完任务停运后,中国不无自豪地宣称蒸汽火车退出历史舞台。现如今,我买一张绿皮火车车票,将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行驶14天。我暗自调侃了自己一下——你啊你,花了那么多钱,万里迢迢地来赶赴一场异国他乡的“春运”。
不过,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它虽名为蒸汽火车,但和咱们熟悉的绿皮火车还是有天壤之别,不然如何对得起那天价的车票!我四处巡睃,逐一评说。独特的近乎橄榄色的绿外衣,没有丝毫区别。铁质的窄小上下车梯,也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蒸汽机车头,也是一脉相承……失望渐渐加深。不过,同行的客人都掩饰不住兴奋,他们基本上都来自欧美,蒸汽机车在那里已销声匿迹很多年,他们以一种见到恐龙复活的心态高兴不已。
待走入我的客房,方知相似的外形里,肚囊相差之大可谓天上人间。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此绿皮非彼绿皮也!
每一节车厢都经过了彻底改造。原有的卧铺车厢被大刀阔斧地动过手术。唯一保留的是走廊通道,但所有的窗户因为重新油饰,并配以精美的蕾丝窗帘,显出不同凡响的高雅。包厢部分被完全打通后,重新整合为几套卧室。最豪华的是皇家套房,一整节车厢只分割为两个单元,只供四个人使用。我住的是把整节车厢分割成三间客房,也就是说,一节车厢可乘坐六个人。
我们这一次出发,整整24节车厢,只搭乘了50多名客人。
推开我的房门,目光首先被五扇大窗户吸引过去。真敞亮,类乎一个阳光房。
房间内是暗红色的全木结构,虽不是真正红木,但制作精美,华贵典雅。说实话,我在之前的介绍中说卧房内用的都是红木,觉得太过奢侈。一看是仿红木,正合我意,比较环保。天花板下方有巨大的空调设备,让人对即将通过的黏稠热带雨林地区不再心存畏惧。脚下是木地板,这地板之下有供暖设备。因这一程旅行恰逢南部非洲的春天,脚下的温暖就没机会享受了。坐过火车的人,都对火车卧铺的窄小局促留下过不快的记忆,这个顾虑在“非洲之傲”的客房里可以释然。床铺宽大,古典花纹的床罩,让你相信在它的覆盖下,是非同小可的柔软。
两扇车窗之间有一张玲珑小桌和两张沙发,这将是我以后半个月内最钟爱的地方。衣橱很大,放满了旅途必备的各种物品,人家想得真够周到,防晒霜、驱蚊液、消毒巾等一应俱全。独立的卫生间,窗明几净。超大的淋浴房、银光闪闪的水龙头……堪比五星级酒店。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不锈钢扶手,无声地提醒你,它可是会以每小时几十千米的速度前进的钢铁屋子。
这列绿皮火车如同时光机,在这有限的空间中,辗转腾挪,力求模拟一个业已消失的时代。它以古老的硬件加上无微不至的谦卑服务软件,把你托举到一个远去的阶层,合力让你潜回到历史前页。
候车室有一位老年绅士彬彬有礼地为旅客们送行。他名叫罗斯,是南非的英裔人士。
英国人和蒸汽机车有非同一般的缘分。1774年,是英国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并投入生产,1814年,英国人史蒂芬逊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车。1938年7月3日,4668号机车头拖着六个车厢,在英国创下时速126英里、折合203千米的蒸汽机车的最高速度纪录。蒸汽机车在20世纪中叶开始被内燃机车取代,20世纪末,蒸汽机车在北美及欧洲被完全淘汰。
想那蒸汽机车的壮年时代,多么威风凛凛!它牵引着长长的车厢以雷霆万钧之力呼啸而来,那令人惊悚的汽笛、方头大脸的车头、无数巨轮铿锵有力富有节奏的声音,让第一次看到它的人无不被它一往无前的凶悍所震撼。即使在没有火车驶过的时刻,那蜿蜒伸向不可知远方的雪亮钢轨,也以一种坚硬的冷峻让人浮想并臣服。
有人说罗斯先生很有风度,长得像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但我觉得他比英国王储要帅。个子很高,背部笔直,面容线条刚毅,目光中带有慈祥。只是此刻他的右手腕缠着绷带,前不久他在瑞士滑雪时骨折了,尚未痊愈。他用左手和旅客们握手,仍然很有力度。他宣读注意事项和行程安排,宣读乘客名单,被念到名字的客人就踏着红地毯,随列车员登上“非洲之傲”列车。
罗斯先生是这列号称世界上最豪华列车之一的“非洲之傲”的创始人。他和“非洲之傲”的关系说来话长。
1986年,南非成功的汽配商人罗斯先生收到一份请柬,邀他和夫人参加蒸汽火车旅行。酷爱机械的罗斯先生对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钻到火车头里与火车司机攀谈了一路。回来后,他参加了当地保护传统火车俱乐部举办的拍卖会,成功拍下了一节老式火车车厢。
罗斯先生最初想得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家庭打造一列拥有两三节车厢的私人古董火车,闲暇时间,全家人舒适地出游,其乐融融、惬意无比。不过真运行起来,才发现这列短短的火车成本不菲。火车头力大无穷,“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罗斯先生索性决定多挂一些车厢,除了自家人旅行,也可把其他车厢的房间对外出售。一来分担私家车的运营成本,以车养车,二来可有更多的人分享乘坐豪华复古蒸汽火车的乐趣。一不做二不休,罗斯先生渐渐痴迷于此事,索性在1989年4月成立了以自己名字的缩写命名的Rovos Rail私人火车公司。
他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老火车。一节节披着历史尘灰的车厢和餐车,从各地的废品中心、私人公司以及俱乐部中被搜集出来,如同听到集合号令的退役老兵,向它们的将军——罗斯先生聚拢过来。其中一些老古董车厢的历史超过了150年。想想看,火车才问世多少年啊!到2000年,罗斯先生已经成功地收集到了60节车厢。
旧车厢蜂拥而至后,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改造它们。罗斯先生对豪华列车旅游其实一无所知,整个一个门外汉。不过这难不倒他,不照搬任何豪华列车的经验,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奢华旅行风格。因为他本人个子高大(我目测他的身高当在1.90米以上),便要求在火车上把私人空间的面积发挥到极限。第一,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床。第二,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卫生间。第三,其他服务设施也要尽可能地大。于是,“非洲之傲”诞生了世界上所有豪华列车中排名第一的客房面积。除了求“大”以外,他还特别注重细节舒适,怕委托别人不能深刻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干脆让妻子亲自负责列车的内部装潢和软装设计。连沙发所用的面料都是由罗斯先生的夫人亲自从荷兰挑选来的。他们用对待亲人般的呵护,把“非洲之傲”列车打造成优雅温馨的家。
在随后的几年中,每个月都会有一节老旧的列车车厢,在罗斯先生手下的能工巧匠们手中脱胎换骨。罗斯先生也越陷越深,索性将自己的其他产业悉数转让,集中精力全力打造火车帝国。他亲手制订了遍布南非及纵贯南部非洲、中部非洲的十余条经典旅行路线,以绮丽雍容的装潢和无比细致周到的服务,引得达官贵人、浪漫情侣纷至沓来,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世界十大最豪华列车之一。有些客人干脆称“非洲之傲”为“铁轨上的邮轮”和“流动的五星级酒店”。
罗斯先生为“非洲之傲”选定的装潢品味,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复古情调。
最能体现这种风格的是车上的两节餐厅。全车满载时的50多位客人就是齐刷刷地一起去用餐,每个人也都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位置。餐车的色彩主打红色与金色,有一种艳丽逼人的皇家气派。水晶灯饰和老式电扇,蕾丝窗纱和精致瓷器,反射灯芒的水晶杯和复古的油画,交相辉映,都让你在踏入餐厅的那一瞬间,恍惚穿越到了一个逝去的年代。
每次出发之前,不管罗斯先生在哪里,他都会乘着自己的私人飞机赶到列车的始发站,向每一位来宾致欢迎词,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他会和每个人都亲切握手,目光注视着你,温和而亲切。
细听罗斯先生的送行词,并非轻松惬意。他千叮咛万嘱咐,甚至可以说是忧心忡忡。这样的长途旅行线路,在“非洲之傲”的历史上,每两年才发车一次。
他的开场白是“欢迎乘坐‘非洲之傲’列车,我敢保证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旅行!”
先声夺人,大家便欢呼。紧接着罗斯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有着淡淡的忧郁。“你们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一共有6000千米,要经历近半个月的时间。旅行是一件充满未知感的事情,也许你们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所有的意外也都是旅行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你们将要跨越多个国家,各国的情况会有所不同,所以一定要注意安全,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他一定已经做过很多次临行赠言,每一次讲话都情深意切。这一回路途漫漫,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罗斯先生很像家中的一位长者,面对即将远行的亲人,再三叮咛。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话,以为是例行公事,后来才发现,他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一路果然山高水险。
列车终于开动了。开普敦渐渐远去,在短暂的城市繁华景象之后,排山倒海的贫民窟和垃圾堆扑面而来。之后,列车铿锵,把城市光怪陆离的繁华和令人心酸的贫困甩在身后,一头扎入非洲原野之中。无边的葡萄园、盛开的马蹄莲、牛羊成群的牧场、数不清的白蚁冢……扑面而来又全身而退。
匆匆洗了个澡。明明知道沐浴的时候面对的是旷野,但我还是不能洒脱到一边看风景一边冲浴。我把窗帘闭合,放弃了冲着温热水流欣赏火车奔驰的美感,谁让咱在艰难困苦中长大,不习惯享受呢。偶尔会看到湖泊中成群栖息的火烈鸟,用它们那令人惊叹的细腿,无所事事地金鸡独立着。很希望它们被火车驶过的声响惊得群起飞翔,但是单薄的火烈鸟们气度甚好,大智若愚地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儿也不惊慌,更没有乌云蔽日般地飞起。
火车单调的声音,是上好的催眠药。
火车到达比勒陀利亚。
“非洲之傲”在这里拥有一个独享的私人火车站,还有其周围的一大片土地,以供罗斯先生的工厂修理老式机车。这里还储放着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蒸汽机车车头和相关的宝贝。我们在充满复古气息的候车室小憩,舒适的沙发和摆满鲜花的欧式茶几,餐台上摆放着香槟、果汁和小点心,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与火车有关的各种油画和装饰品。
对于罗斯先生的气魄和大手笔,从“非洲之傲”列车出发的排场和内部装潢上,你会有所察觉,但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比勒陀利亚的车站。北京城里过去有句专门用来斗气的话:“你有钱?有钱你把前门楼子买下来啊?”说明作为私人不可能买下前门楼子,你不能富可敌国。
罗斯先生却真把“前门楼子”买下来了。这可不是后来仿造的火车站,而是原汁原味的比勒陀利亚首都公园站。这个私家火车站现占地56公顷,拥有总长度达12千米的15道铁轨,40台蒸汽机车处于随时待命可以出发的良好状态。
举目望去,车站内,在漂亮的小喷泉和庞大的金属机车重器之间,不时有羚羊、孔雀、珍珠鸡灵巧地穿行而过,不慌不忙、旁若无人。这都是罗斯先生在此豢养的动物……他觉得,动物和人和机械可以友好地相处。
我获得特许,爬上了一节冒着烟的火车头驾驶舱,里面的炉门一开一合,燃烧着熊熊炭火,工人往内不断填着拳头大小的煤块。擦得锃亮的仪表盘不知连向车头深处的何种部件,数字跳跃显出活力。火车司机是位黑人大叔,很得意地向我介绍火车头的操作要领。面对光亮鉴人的仪表盘,如数家珍,边说边示范,拧开驾驶室左上方的一个阀门,车头顿时喷出很多蒸汽,热浪随之扑面而来,空中飘洒起细碎烟尘。他说:“我开蒸汽火车已经有20多年了。虽说机车年纪老了点儿,可力气还是很大。比起那些烧油、烧电的火车头,还是蒸汽机车头带劲。”说着,他指指一根操纵杆,示意我可以拉响汽笛。
我一时畏葸。站在火车头上,看它有节奏地喷吐白烟,仿佛骑在巨鲸之背,不由得把它当成活物。我觉得随手拉响汽笛,有点儿冒犯这个庞然大物。
黑人大叔示意我尽管用力拉,意思是不要小瞧了蒸汽机车,它可不是随便就会坏的样子货。我鼓足勇气拉了一下。
出乎意料,并没有激动人心的汽笛响起,也没有浓烟往车顶上蹿。我想,这车该不会年龄太大,老态龙钟失灵了?正想着,突然有震耳欲聋的笛声响起,紧接着火车头喷出大量蒸汽,夹杂着煤灰,差点儿眯了我的眼。这才悟出,刚才的间隔是蒸汽机车的反应时间。如今都是操纵电子产品,习惯了手起刀落,电光石火。蒸汽机车庞大的身躯和传导系统,依然保持着工业时代的韵律,稳扎稳打。
谢过黑人司机,下了火车头,碰到了罗斯先生的小女儿安卡。
“因为知道今天有中国客人来,所以我们特意在站台的旗杆上挂上了中国国旗。”
候车室与铁轨之间,有一排高大的旗杆。
安卡不像父亲那样高大,是身材窈窕的美女。很难想象她现在是这个巨大钢铁帝国的实际管理者。安卡说,我父亲制定下来的传统,说,所有来这里参观的人,所有乘坐“非洲之傲”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会为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挂上他们的国旗,以示友好和欢迎。
她向我们表示热烈欢迎,说乘坐“非洲之傲”的中国客人越来越多,但像我们这次走完“非洲之傲”最长的线路,还是第一拨。
我们跟随着安卡的脚步,在火车站里边参观,边聊天。
她对车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随手指着不远处一只目中无人、昂首阔步的非洲大鸵鸟说,它的最大爱好,就是在列车开动时,跟在火车屁股后面扑扇着翅膀尽力追赶。
我说,它好胆大,就不怕火车轧坏了它!
安卡笑着说,它知道火车不像汽车,是不会倒车的。也许它惊讶这个黑绿的大家伙看起来挺笨的,怎么跑起来这么快啊!我倒要和你比试一下!
我们笑起来。我想,鸵鸟会在最终赶不上火车的时候,羞惭地把头埋在铁轨间的沙石中吗?
安卡收敛了笑容,说,也有人猜想,鸵鸟是在为列车送行。它把每一列机车都当作了朋友。
我问,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些钢铁大家伙,很少有女子会做到这一点。
安卡说,因为父亲喜爱蒸汽机车,我从小就经常乘坐“非洲之傲”四处旅行,火车就成了我们流动的家。父亲带着我每天在机车上爬上爬下,在我眼中,这些机车都是有生命的。我高中毕业后,面临着一个选择——是直接上大学还是工作呢?我去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爱好来做决定。我就选择了先不上大学,积累一点儿社会经验。我20岁的时候去了伦敦,因为喜欢艺术设计,就在那里边学习边工作。回到南非后,我在开普敦一家杂志社做了一年的设计工作,后来干脆成为自由职业者,承接名片、菜单、艺术展览的设计,等等。
我听了半天,觉得她基本上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那你怎么想起来继承父亲的家族产业了呢?
安卡沉吟了一下,说,父亲渐渐老了,他开创的事业需要有人来接手。我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在开普敦经营一家矿泉水厂,你们在“非洲之傲”列车上喝的瓶装水就是他们的产品。姐姐在伦敦的一家公关公司工作,妹妹是个医生。
安卡基本上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她的坦诚让我明白了她当时所处的形势。没有人来接手父亲的产业,那么父亲就不能歇息,家族的事业面临中断的危险。
我说,所以你就担起了重担?
安卡说,即使几个孩子都不打算接父亲的班,父亲也不会失望。因为父亲是个很开明的人,他尊重我们,从来不把他的希望强加于人,而是任由我们自由地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我加入“非洲之傲”,是因为我喜欢这些机车,我视这些机车为我的兄弟。
说到这里,她扫视着周围的钢铁阵营,目光中凝聚着深情。
我说,你就这样走上了“非洲之傲”的领导岗位?
安卡笑着说,我和其他所有新员工一样,接受基础培训。然后我在列车上的各个岗位轮流工作,积累经验。不过,厨房我没去过,因为那里的要求太专业了。比如,你们这趟直达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的长程路线,我也跑过。整整14天,照顾客人们的所有需求。当客人们去吃午餐和晚餐时,正是服务生清洁包厢的时段。蒸汽机车是灰尘比较多的,我们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房间清洁得一尘不染,叠好被褥,擦洗卫生间的所有设备。马桶要像白瓷茶杯一样雪亮……
我下意识地问,你也擦洗马桶?
安卡说,当然啦!我能把马桶擦得非常干净,还在比赛中得过第一名呢。
我在书本上看到过很多富翁教子的故事,总认为那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夸张和美化。现在,我亲耳听到安卡这样说,心中充满敬重。敬重罗斯先生,也敬重他的女儿安卡。
我说,那你很辛苦啊。
安卡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感谢爸爸的安排,让我能够面对面地了解客人的需求,也让“非洲之傲”的员工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安卡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我独自在车站内漫步。沧桑的车站不由得使人浮想联翩。这个车站,就是年轻的甘地无法抵达的列车终点?
1893年,后来被称为“印度圣雄”的甘地,当时只有23岁。他作为在英国接受了四年教育的青年律师,拿着公司为他购买的头等车票,登上了从德班驶往比勒陀利亚的列车。不料车行半路,车上的验票官认为甘地作为一个印度人,无权坐在头等车厢,要甘地马上坐到行李车厢去。甘地不从,就在彼得马里茨堡(今南非夸祖鲁—纳塔尔省首府)车站被警察强行推下火车,在寒冷的小站蜷缩一夜。这一夜,给了甘地极大的刺激。甘地认为,这次旅行是“他一生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历”,促使他走上了领导印侨反种族歧视的斗争。
人在旅途,看似消遣,其实思绪往往触景生情、信马由缰,进入自己始料未及的轨道。
突然列车长召集大家,有话要说。
列车上大家蜗居各自房间,难得有欢聚一堂的时刻。黑人列车长戴着雪白的巴拿马帽,风度翩翩地端着香槟,和大家一一碰杯,然后郑重地开始宣布乘车纪律。
第一条,各位要于发车前一个小时到达“非洲之傲”私家站台或专属候车室。不要耽误发车仪式和讲话。
散坐在周围的客人们微笑起来,我们已经上车了,列车长,你就不要本本主义了。
第二条,吸烟的客人只可以在自己的包房内和雪茄吧解决问题,公共区域是禁止吸烟的。
第三条,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不可以在公共区域使用,只可在包房内使用,以免破坏列车整体的复古氛围和打扰其他乘客的旅行。
其实在出发前发给我们的注意事项里,已经注意到这条了。此刻听列车长郑重其事地宣布,更显得非同寻常。我想一般的隆重场合,只是要求大家把手机调到静音,不发出声响影响其他人即可。“非洲之傲”可真够牛的,干脆让手机、电脑这类高科技的东西玩失踪,不允许它们抛头露面,以防毁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复古气氛。是啊,100多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若出现电子产品,真是穿越。
第四条,晚餐时需着正装。
我对这一条噤若寒蝉。拜托老祖宗的丝绸,让我可以体面过关。
第五条,在公共区域不要大声喧哗,注意礼仪。列车上可以提供熨烫衣服的服务和有限的洗衣服务。
第六条,乘客在享受服务和服务员打扫房间时不用付小费,为了表示谢意和礼貌,可在下车前统一把小费放入房间内有列车长署名的信封,并亲自交给列车长,也就是我。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第七条,早餐、午餐和晚餐开始前,会有人在您的包厢走廊摇响铃声,各位客人在听到铃声后,就可以前往餐车用餐啦!
第八条,当您离开房间或列车停车时,请务必关上车窗并拉下百叶窗,以防从火车外窥视到您的贵重物品。当然,这个窥视者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大猩猩或狒狒。
说到这里,可能是为了提醒大家对此问题要高度重视,戴着巴拿马凉帽的黑人列车长抬腿一跃,箭步跳上了庭院中的白色铁艺桌子,站在上面继续演说。
客人们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对列车长的幽默报以掌声,表示记住了列车长的叮咛。
第九条,列车上设有小图书馆、小商店、雪茄吧等设施,您可以在那里阅读、购买和吸雪茄。休闲车厢和列车尾部带有吧台和观景台,很适合大家放松和聊天,结识新朋友。列车上任何一种酒水,都可以随意免费享用。
听到这里,我不禁深叹一口气。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对此福利只有望洋兴叹了。
第十条,请注意您的房间里窗子旁的桌子上,会有一个文件夹。这个夹子里有“非洲之傲”列车的创始人Johan Vos亲笔签发的您乘坐这一豪华列车的证书。一定要好生保存,下车的时候要记得带回你们的家乡,留作纪念。
第十一条,非洲的太阳十分厉害,您下车游览时,请注意一定涂抹防晒霜并戴上帽子。在您客房的更衣柜里,有“非洲之傲”赠送的高效防晒霜。至于帽子,在我们的小商店里有卖,比如我头上戴的这顶,就是小商店的货品,它标有“非洲之傲”的字样。买一顶,下车的时候,它可以为您遮阳。回到您的家乡之后,您戴着它出门,一定会有很多朋友问您,这么漂亮的帽子是从哪里买的啊?您就可以跟他们讲讲您的非洲之行。
哎呀呀,黑人列车长真是绝好的推销员,我几乎怀疑这个式样的帽子卖出后,列车长是否有提成?之后的若干日子里,我不断看到有人到小商店问询这顶帽子,开口就说,我要买和列车长一样的帽子,最终把那款帽子卖断了货。
什么叫奢侈?这些注意事项多少说明一点儿问题。你要模仿远去的尊贵,就要暂且放弃原有的生活角色,潜入19世纪欧洲宫廷生活之水,享受旧式的无所事事和尊贵与从容。你时不时会有点儿恍惚,隔三差五地出现微错乱,但又异常真实。
上车。又要出发了。
这次我注意到五扇窗户的玻璃中央都雕有一只小鹿。服务员告诉我,这个车窗玻璃是特制的,除了有罗斯火车公司的标记外,还有防止眩晕和不适的作用。
我的目光透过小鹿的四蹄,在荒凉的非洲大地上不断地移动着焦点。身体以机车的特定速度在匀速前进着,你几乎以为自己已是这个钢铁怪兽的有机组成部分,天生就能用这种速度行进。类似开普敦桌山的地质结构在窗外层出不穷。如果说开普敦的桌山被称为上帝的餐桌,那么现在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大小小的类桌山、准桌山,简直就是上帝的食堂,或者说是上帝的美食一条街了。
打开车窗,大自然的气味扑面而来。森林的冰冷潮湿气味,天空的辽远空旷气味,野花稍纵即逝的清甜,牧场的牛粪味,腐草的暖腻气,煤火的硫化气……窗户就像是气味和光影合谋的舞台,瞬息万变地演奏着原生态的大合唱。
整个火车的最末一节车厢是休息厅和观景台。休息厅里有一个吧台和服务生,随时免费提供各种饮品。这节车厢的窗玻璃更是大得异乎寻常,你可以坐在沙发里,尽情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就要下山了,落日浩瀚的光芒把远山修剪成黛青色的轮廓,天际中的云团正试图越过戴着最后一抹金色的山丘之巅。
休息厅的尾部是一扇落地玻璃门,我推开玻璃门,顷刻便置身于车外的廊中。视野在这里无拘无束,毫无遮拦。车廊有宽大的木质长椅,你坐在上面,探出身体,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好似骑在龙的背上。
旅行是什么呢?
所谓旅行,不但指身体的空间移动,更是心灵的飞翔之途。墨西哥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过:“旅行的愿望,在人身上是与生俱来的。谁要是从未萌生过此念,那绝非人之常情。每次旅行向我们展现的国度,对全体造访者来说,原本是同一个,可是在每一位旅行家的眼里,却又有见仁见智的不同。”
此时此刻,观景走廊上只有我一个人。
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旅途上没有真正的独行。即使周遭没有人,还有非洲的原野,还有飞驰的机车,还有不时鸣响的汽笛,还有无数的故事。就算这一切都没有,那我还有自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