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罗本岛B区5号的修行者
曼德拉是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政治家,他践行的种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远见和极大的胆魄。他带领南非选择了和平和解的新纪元。
“罗本”是什么意思?荷兰语“海豹”的意思。
罗本岛是什么意思呢?顾名思义,海豹岛的意思。
今天的罗本岛上没有一只海豹了,有的只是监狱的旧址和伟人的传说。
在南非司法首都开普敦的桌山上,如果天气好,你向西北方向眺望,可看到椭圆形的罗本岛,如一只绿色葫芦瓢,在汹涌的南大西洋海面上半浮半沉。
如果你站在罗本岛上,向东南方向眺望,就可以看到开普敦,高楼林立,雾雾沼沼,犹如海市蜃楼。
我从开普敦乘船到罗本岛参观,同船的都是小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熙熙攘攘,大约是到岛上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在我们预备出发的前一天,因为浪急,渡轮停驶了。在我们出发后的那一天,因为浪高,渡轮也停驶了。所以,我和这一船的小朋友运气不错。
罗本岛这个名字,拜荷兰人所赐。在当地人的口中,这个岛另有它名。土著的阿玛科萨人的首领马卡纳,是第一个被欧洲殖民者囚禁在这个岛上的犯人。马卡纳不甘屈辱,英勇出逃,纵身跳入了冰冷的大西洋。不幸的是,他没能游到岸边,在波涛中长眠。当地土著人谁也不愿意用荷兰语名字称呼这个岛,他们叫它马卡纳岛,以纪念那宁死不屈的酋长。
望山跑死马。在大西洋暗淡阔大的背景下,人很容易低估从岛上到陆地的这段距离。即使乘坐现代化的游轮,从开普敦到罗本岛,单程也需45分钟。
虽说今日可出海,但风高浪大,颠簸不止。这片海域,以其永恒的激荡不安而闻名于世。越靠近罗本岛,海流越是湍急。尽管高大的灯塔日夜光芒四射地指引,还是有29艘船只在附近沉没,残骸深藏在罗本岛周围海底。
登上罗本岛。本以为看到的是阴森恐怖的狱址,甚或还有嶙峋的白骨和稀薄的咖色血迹……但是,完全出乎意料,罗本岛上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空气清新,艳阳高照,如同巨大的森林公园。绿树掩映下的监狱旧址,如果忽略高墙的峻厉和铁丝网的缠绕,竟类似一处静谧的别墅区(顺便说一句,国内现在很多别墅区,也有高墙和铁丝网)。
当然这是非常不相宜的观感,但并非说谎。斗胆写在这里,以描述我看到罗本岛的第一印象。
1999年12月1日,南非罗本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评价如下:
“从17世纪到20世纪,罗本岛曾有过不同的用途,它曾经是监狱、不受社会欢迎的人的医院和军事基地。它的建筑,特别是那些在20世纪后期用来关押政治犯的最安全的监狱,是阴暗的历史的最有说服力的见证。罗本岛及其监狱建筑象征人类精神、自由和民主战胜压迫取得胜利。”
我还没从登岛最初的愕然中缓过劲来,游人们便被分配乘坐不同编号的大轿车,开始了罗本岛上的旅行。
我原以为罗本岛除了监狱别无其他,但从大轿车车窗居高临下望去,植被茂盛,鸟类众多。有从大陆不辞劳苦飞过来的鹌鹑和珠鸡,还有各种海鸟翩翩起舞后垂直降落。头顶有白鹭和苍鹭低空翱翔,脚下的灌木丛中遍布奇花异草。若干种不认识的鸟儿在树上搭巢建穴(在南半球,我们在北半球习得的植物知识完全不敷应用,当地很平常的植物却完全叫不出名字)。
随车的导游是一个有着轻微卷曲头发的黑人小伙,精瘦到似乎只有皮肤和肌腱,毫无赘肉,非常健谈。
我问,这么多动植物,是这里成了世界文化遗产之后,加强保护才繁衍起来的,还是原本就很茂盛呢?
小伙子说,罗本岛原来基本就这样。最早这里海豹栖息,海风强劲吹拂,长不成太大的树,灌木也是稀稀落落的。为了给麻风病人提供好的疗养环境,人们开始种树。有了树,动物也就多起来。现在岛上生活着两种两栖类动物,就是蜥蜴和壁虎。蛇呢,有三种,乌龟有一种。羚羊很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比如白纹大羚羊、跳羚、小岩羚和旋角大羚羊,等等。此外,还有很多鸵鸟……
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我心想,一个岛,地方有限,还不挤得够呛!不由得发问,罗本岛到底有多大呢?
他搔搔耳朵撇着嘴说,人们常常以为罗本岛很小,这很不确切。它是南非第一大岛屿,面积约有574英亩。
可能发现我反应茫然,判断我对英亩的概念模糊,他接着解释到,一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算下来罗本岛有大约230万平方米大小。
我频频点头,表示确信罗本岛有容纳众多动物的充分空间。黑小伙反问我,您到罗本岛来,一定事先对罗本岛的历史有所了解吧?
幸好事先做了一点儿功课,不然会让这个小伙子失望加小瞧。
我说,在400多年里,这个岛基本上有两个用途。一是用作医疗,把麻风病人和精神病人单独安排在这里,远离大陆,以免影响正常人的世界。另一个重要用途,是囚禁囚犯和逃亡者。早年间有来自安哥拉和西非的奴隶,还有东方国家的王子、反抗英殖民主义的革命领导人。而罗本岛让世界都为之铭记的,是因为这里囚禁过曼德拉整整18年。
黑人小伙子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说,哦,不只是曼德拉。这个岛自1961年开始,被当时执政的白人国民党政府用来关押政治犯,到1991年5月最后一名政治犯离开这个岛,此地总共关押过3000多名黑人政治活动家,其中包括非国大领导人沃尔特·西苏鲁、南非前总统姆贝基的爸爸戈文·姆贝基、现任总统祖马……总之,罗本岛是一个浓缩历史的地方。
我心想,这么多斗士曾聚集此地,思考过南非的未来蓝图,真乃圣地。
大轿车来到了岛子的东面,小伙子开始履行他的工作职责,半倚着车前方的不锈钢栏杆,手持麦克风介绍说:几千年前,罗本岛曾与大陆相连,后来渐渐分离,就成了海豹和企鹅的家园。17世纪时,来自欧洲的海员和水手会上岛捕捉动物充饥。那时候,岛上的企鹅和海豹非常多,趴在地上晒太阳,你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土地的颜色。后来,荷兰人到岛上采集贝壳烧制石灰,开采石头用以建造开普敦城堡。再往后,这个孤岛就成了精神病和麻风病人的收容站,然后是充当监狱。很多人死在岛上,被就地掩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罗本岛东部,这里就是以往的墓地。尸骨胡乱地混杂在一起。人们直到现在也分不清这些尸骨到底是黑人奴隶、麻风病人的,还是矢志不渝的革命者的。1964年6月12日,曼德拉被判处终身监禁。1964年,他被用飞机送往罗本岛,意味着在监狱里了却一生。入狱之初,曼德拉的体重下降了近20千克。
所有的人屏气息声,行驶中的旅游车好像一辆灵车。
车子停下,已是海边。黑人导游说,曼德拉他们曾在这里捞海藻、海草。罗本岛受来自南极的本格拉寒流的影响,冰冷多风。犯人们没有任何防寒防水的装备,穿着单薄囚衣站在海水中,非常累人。海藻并不值钱,监狱的管理者们只是希图用这种苦役折磨政治犯,并摧毁他们的信仰。
我站在海岸边,看海水激猛地拍打礁石。很多水草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飘荡,好像水妖绿色的长发。捞取海藻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让你在枯燥和衰竭的磨难中,经历惩罚而绝望。
脚下刺骨的海水,也许打湿过曼德拉的身躯。我想,在这种毫无成效的劳作中,曼德拉一定很多次地想过——自己有可能永远留在罗本岛上,自己的白骨也会就地掩埋。但他无所畏惧地承受着这一切,坚持自己的信念,决意把牢底坐穿。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连死都不怕了,他必定会更缜密地思考如何活着。
之后来到了著名的石灰矿,那是依山开出的一个岩石大坑,山岩狰狞,反射着垩白色的阳光。此刻还是南非的初春,岩石已被炙烤得如餐桌上要烫熟鸡蛋拌饭的石锅。导游说,夏天的石灰矿简直就是大火炉,岩石滚烫,粉尘飞扬,条件非常恶劣。政治犯们要用尖镐和铁锹挖掘出石块,再用锤子把岩石砸成小块,最后将石灰石装上汽车。曼德拉戴着镣铐,在这里劳作过无数天,手掌起泡,脚踝磨裂,浑身像雪人似的沾满石灰粉。由于石灰粉迸溅入眼,曼德拉得了眼疾,终生未愈。
狱方规定,政治犯苦役中不许说话,甚至不得交换眼神。谁犯了禁令,罚三顿不许吃饭。
当时,罗本岛上关押着1000多名政治犯,大牢房每间关押60个男性黑人,重犯单独关押。曼德拉被独自关押在B区5号,监号为46664,意为1964年的第466名犯人。曼德拉的监室不能算是一个房间,只是一个所有缝隙都被抹平的水泥匣子。简直无法想象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如何在这只有4平方米多一点儿的逼仄空间里,日复一日辗转腾挪,度过了整整18年,共6万多天!
B5牢房内,只有一卷薄毯、一张小桌、一个饭盆和一个马桶。曼德拉最初一直是睡在地上,薄毯半是被子半是褥子。其下是坚硬如铁的水泥地。水泥地再下,是南大西洋冰冷的海床。如此睡了十年之后,曼德拉背部生病,患上了高血压。他再三争取,才得到了一张很小的床。
政治犯们顿顿薄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罗本岛滴水成冰的冬天,也只发短裤。对这一切,曼德拉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曼德拉曾说:“在我一生中,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了非洲人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我珍视实现民主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具有平等的权利。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生活并去实现它。但是如果需要,我也准备为这个理想献出生命。”
他还说:“我已做好准备接受刑罚。我曾坐过牢,知道在监狱的高墙背后对非洲人民的歧视多么严重,非洲囚犯的待遇是多么糟糕。然而,我不会因为考虑到这些而背叛自己选择的道路,因为人类的最高追求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得到自由。我在监狱中会受到可怕的折磨,而在监狱之外,我的人民正遭受可怕的折磨。我对后者的仇恨超过了我对前者的担心。”
正因为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心理准备,曼德拉把极端单调艰辛的牢狱生活过得闻鸡起有声有色。他坚信,狱中的单调日子也会每天不同。新的一天对犯人来说,是友谊不断发展共享经历的一天,是重温往事再次坚定对未来信心的一天。
曼德拉不屈的声音,不断从罗本岛与世隔绝的牢房中,通过种种孔径传播出去。暴力抗争的号召,响彻在从好望角到林波波河的南非辽阔土地之上。“我们将把种族隔离制度在群众运动之砧和武装斗争之锤中间砸得粉碎。”他用祖鲁语和索韦托语呼唤——“权利属于人民!”
除此之外,曼德拉在监狱里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孜孜不倦地学习。他认为学习在监狱里是仅次于探视权的权利,比任何优待都重要。曼德拉开始攻读伦敦大学的法学学位,继而学习经济学。由于狱方不许犯人学习法文和德文,曼德拉改学高级阿非利卡语。做苦工的同时,他巧妙地与狱友们用各种方式进行讨论,互相汲取政治营养。他既善于倾听,也善于辩论。在高墙之内苦役之中,他对南非的命运反复梳理,对信仰和道路重新审视。
18年啊!度日如年的日子,曼德拉是如何度过的?
每天清晨5点半,罗本岛上的监狱守卫就会敲起震耳欲聋的大钟,把犯人从睡梦中惊醒。曼德拉起床后,马上开始体育锻炼。他给自己制订了计划,每星期一至星期四早晨,在牢房里原地跑步45分钟,并做1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50次下蹲。每天放风的半小时,要在院子里坚持跑步。
曼德拉成功地把罗本岛变成了他的大学,把自己从一个愤怒的领导者变成了深思熟虑的沉静学者。他在监狱中写下长达500页的书稿,名为《通向自由的漫漫之路》,被狱友带到了英国伦敦出版,震惊了全世界。
狱卒可以囚禁曼德拉的身体,却不能阻止戴着脚镣的曼德拉,在走向石灰场的路上,尽情欣赏岛上开满黄花的灌木和淡蓝色的桉树枝条;不能阻止曼德拉在看到草丛中袋鼠蹿动或小鹿蹦跳时露出慈祥的微笑;不能阻止曼德拉眺望东南遥远之处,那里可以看到开普敦的地标桌山;更不能阻止曼德拉在漫漫长夜倾听无尽涛声,思索南非的明天。
曼德拉的一位狱友曾这样评价曼德拉性情的改变。他说,在罗本岛,曼德拉明显地养成了一种故意隐藏自己愤怒的习惯。早年间,他感到愤怒就会发作,为了政治和个人的需要,他有意锻炼自己,有所变化。最基本的变化是对现行体制的愤怒和仇恨在增加,但这种愤怒表现得更不明显。他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和善礼貌热情,更沉静更温和。
……
说话的人是曼德拉生死与共的战友,人们不能怀疑他判断的准确性。细品他的话,有一些十分重要的线索浮现。第一是罗本岛的牢狱生涯,让曼德拉发生了强烈的变化。第二——按照该战友的话——是曼德拉学会隐藏自己的愤怒,曼德拉的愤怒越来越少地表现出来,潜藏至深。第三是曼德拉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变得更沉静和温和了。
以上三点,我都赞同,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意见——曼德拉并不是学会并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愤怒,而是他真的放下了愤怒。
1982年,曼德拉从条件恶劣的罗本岛监狱转移到了开普敦附近的波尔斯莫尔高级监狱。他和几位战友突然被统治者从罗本岛带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五间囚室,留下的政治犯感到巨大的失落。一位狱友深情说,对大家而言,同时离开的西苏鲁是我们的密友,但曼德拉则是我们的父亲。
请注意——密友和父亲的区别。
其实,西苏鲁比曼德拉的年龄还要长上几岁。曼德拉于1944年加入非国大组织,西苏鲁是他的介绍人。西苏鲁还资助曼德拉边工作边学习,在南非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可以说西苏鲁是曼德拉革命之路的引路人。曼德拉也一直非常尊重西苏鲁,他们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不过,罗本岛18年的监禁岁月,神奇地锻造了新的曼德拉。磨难和沉思,让曼德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变得沉稳如水、坚定如山,表面上友好、随和、自信,内在蕴含着宏大的张力和非凡的勇气。曼德拉神圣的人格力量光芒四射,已逐渐成为南非精神之父。
18年的时间,罗本岛用无尽的苦难和大自然的壮美风光,将曼德拉打磨成了一代圣雄。
抬眼看见不远处,枝头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织布鸟巢。它完全是小小的织布鸟,用植物纤维一针一线地编结起来,精雅地吊悬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大乔木的枝条上。一只黄色胸脯的小织布鸟,小脸略显黑褐,背部的黄色素衫上,还有几道黑色的条纹,像极了某种世界知名运动品牌的图案。它正在侧开的鸟巢洞口探头探脑,研判巢外是否安全,自己要不要飞出巢穴。
我问黑人小伙子,这个织布鸟巢悬挂在这里多久了?
他抬头看了看,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挂上,也许很久很久了。
我愿意相信很久很久这个说法。也就是说,这只黄胸脯的织布鸟,在罗本岛上已经繁衍了很多代,已足够古老。这只织布鸟的祖先,或许见过正在做苦役的曼德拉。曼德拉也可能在劳作当中,看到过穿梭般编织自家房舍的织布鸟,注意到不久之后精致的鸟巢大功告成。想来曼德拉会沉思,想起自己颠沛流离中的妻女和未来南非的蓝图。
1990年2月11日,71岁的曼德拉走出监狱。
黑人导游与我们这一车人告别。他说,你们马上要到大牢房去受教育。1996年9月,罗本岛成为国家博物馆后,很多过去的犯人和看守都回到岛上,成为志愿者,向游客讲述当年的故事。
听当年犯人描述坐监牢的经历,我可以理解。听当年的狱卒述说那段历史,让人别扭。起码在中国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后者会是怎样的口气?
黑小伙很敏感,马上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曼德拉对囚禁他的警官们的态度有所不同。对低级警官,他显得很和气,甚至是慈祥。年轻的看守对他也很友好,还会向他请教工作或社交问题。对高级警官,曼德拉会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迫害我们?你的肤色并不能使你显得更加高贵!我们都是人。对中级警官呢,曼德拉与他们的关系也不太好。曼德拉发觉,他们为了爬上更高的台阶,表现常常比高级警官更加凶狠。曼德拉会对他们说,听着,你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要见你的上级。
曼德拉出狱以后,认为告别仇恨的最佳方式是宽恕。他彻底原谅了当年的狱警。1994年,曼德拉在自己的总统就职典礼上,亲自签署了邀请函,邀请当年在罗本岛上监押他的看守。就职仪式后的晚宴上,已经76岁高龄的曼德拉起身致辞:“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更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三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曼德拉与他们拥抱,说:“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仪式结束后,曼德拉再次走到当年的狱卒面前,平静地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马迪巴的胸怀,比太平洋和大西洋加在一起还要阔大。黑人小伙子感叹道。
马迪巴是南非民众对曼德拉的爱称和尊称,意思约略等于“父亲”。
告别小伙子,我们向关押政治犯的大牢房走去。引导我们的新向导是一位70岁左右的老人,面色黧黑,身材如一根细弱铁钉,双唇很薄,滔滔不绝地向大家介绍着当年政治犯在岛上的生活。
集体牢房每间大约60平方米,非常坚固。窗户上密集的铁窗棂并不是后嵌进去的,而是在囚室建造之时,就同步埋进厚厚的水泥墙板中,天衣无缝,融为一体。要想在这种铁壁合围之下破窗而出,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少年过去了,囚室仍像堡垒般屹立,让人望而生畏。
反对政府50年、坐牢27年、长期倡导武装暴力斗争的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里并没有挨过打。这和曼德拉的地位和国际声望有关,迫于国际压力,狱方有所忌惮。但在大牢房的普通犯人远没有这般幸运,常常被狱吏用镐把和电棍殴打,有时还会发生更残酷的暴行。殴打之后,犯人们还要清洁沾满了自己鲜血的牢房。提倡非暴力的黑人觉醒运动领袖斯蒂夫·比科,就在这里被活活打死。
当曼德拉为政治犯所遭受的虐待抗议时,监狱方面的高官振振有词地反问道,你受到过惩罚吗?
没有。曼德拉如实回答。但是,他马上严正指出,你不能只看我一个人,你迫害了我们。
这位铁钉模样的向导的介绍十分冗长,基本上都是资料上写过的内容。他本人看起来很激动投入,时不时地像列宁演说一样高举拳头挥舞着。我常常走神,总是在想,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当年的囚犯还是当年的狱警呢?
最后我得出结论,他有90%以上的可能是一个狱卒。虽然他能够客观地描述罗本岛上的状况,但是他没有那种经过苦难而淬炼出的金属光泽。
曾经的犯人和曾经的狱卒,终究是不同的。
走出监狱后的曼德拉担任了非国大主席。曼德拉之所以坐牢,是因为领导“非洲之矛”从事暴力革命。后来南非白人政府曾提出,只要曼德拉宣布从此放弃暴力反抗,就可以释放他,被曼德拉断然拒绝。掌权后的曼德拉,如何做到“不报复”,如何团结以前的敌人,如何寻找国民的共同点,统一国家,把国家和民族引导上一条新的道路,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南非白人统治和种族隔离制度历时300余载的国度里,黑人四分五裂,历史上从未建立过统一国家。他们过着痛苦而麻木的生活,心目中只有自己的部落、酋长,或满足于在与白人隔离的“黑人家园”中忍受虚妄的“独立自主”,或栖身于索韦托之类的黑人城镇,忍受歧视和欺凌,换取能稍稍维持温饱的生活。白人不把黑人当成同胞,黑人也不把“白人的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
曼德拉曾坦承,自己在入狱前确曾认为,南非共和国是白人压迫黑人的统治工具,除了推翻它,建立黑人当家作主的新家园外,黑人别无翻身可能。黑人除暴力反抗外别无出路。当被捕入狱、与世隔绝20多年,经过反思,他警醒地感觉到,时代变了,打破种族隔离藩篱不再只有希望渺茫、牺牲巨大的暴力一途,可以另谋佳途。他终于决定放弃报复,融化仇恨。他竭力说服狱中同伴,帮助非国大和反种族隔离运动向谋求“和平与自由”的道路转型。曼德拉以无与伦比的政治气度,摈弃前嫌,最终与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政府达成政权的和平交接。
曼德拉最终完成了理想的胜利。
人们常常惊异——在饱受白人欺凌、战友被谋杀、妻离子散、自己身陷牢狱之灾整整27年之后,曼德拉怎能做到如此超脱于仇恨?
罗本岛上的岁月,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在这与世隔绝、无所作为的18年里,曼德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苦役,看似虚度时光,但一个伟大的思想转折在此萌生,并最终在岛上修炼完成。这是一个面对白骨与鲜血、面对石灰岩与织布鸟、面对蓝天和大海的刻骨铭心的深刻修行,曼德拉的政治生命由此焕然一新。他明白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他决定将南非当作自己的国家,建立统一的、多种族平等相待的新南非。
这可以凝聚为一句话,这句话现在镌刻在“黑人之都”索韦托——“让黑人和白人成为兄弟,南非才能繁荣发展”。
在被拘罗本岛之前,曼德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与非洲一般的黑人领袖并无大不同,是罗本岛让他脱胎换骨。他以77岁高龄当选“新南非”总统后不久,就组织“真相及和解委员会”,让黑人与前殖民者和解,成为南非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三年后,他主动宣布“不再谋求连任”。任期届满,便真的功成身退,彻底退休。
曼德拉是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政治家,他践行的种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远见和极大的胆魄。他带领南非选择了和平和解的新纪元。
返回开普敦的船上,我还是与穿校服的小朋友为伍,他们乖乖坐着,显然比早上赴岛的时候沉静了许多。我翻看一本有关曼德拉的书,曼德拉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曾说:“许多年以前,我在特兰斯凯的农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经常听到部落的长者讲之前的美好旧时光。那时,我们的人民和平地生活,他们可以自由地、满怀信心地在这个国家迁徙,不用谁的许可,也没有人阻止他们,国王和长老们的统治是民主的。那个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归我们所有,受我们支配。我们占有土地、森林和河流,我们从土壤中提取矿物,我们拥有这个美丽国度的一切财富。我们建立并管理自己的政府,我们控制着自己的军队,我们组织自己的贸易和商业。老人们会告诉你,我们的先人为了保护祖国而进行的战争,以及将士们在那段史诗般壮丽的岁月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
这就是曼德拉的童年。
我问一个穿着绿色校服的黑人小女孩,嗨!今天你记住什么了?
她想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说,我要做一个马迪巴那样的人。
我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谈何容易!山水斧削,与时代一同浇注了巨人。就算你有超凡的禀赋和火热的责任感,可你,不一定会遭逢生命中的罗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