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三

我不想把采喊作理工女,虽然很酷,虽然这个词并非贬义。

每个人都是复杂多元的综合体,为什么非要把一个人固定于某一个标签,并依此单一标签解读她这条小生命呢?

延展开说,单一标签最无聊,刻板印象最傻×。

指着某个剖面就敢概括整体,揪住一个标签就敢大字报写起,扣上顶帽子就想打倒在地。

一边撂狠话下断言放冷箭玩刀笔,一边还认为自己代表真理。

道德审判也好,道德绑架也罢,人血馒头也好,地域黑也罢……皆由此始。

低级的分别心,乖张的戾气,坏了世道人心,篡了文化基因。

世人却是不在乎的,大都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说说而已……好,说吧,一边管中窥豹,一边过嘴瘾,一边把生命价值的平等给摒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管住自己的嘴成了中华民族罕见的美德了,一并罕见的还有平视的眼睛。

……行文中借题发挥太易得罪编辑,删这删那的伤肝动气,算了不多废话了,接着把采写下去。

旁人眼中,采严谨而无趣,都很奇怪我这么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就能和她成为朋友,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好玩,居然还能和这样的人处到一起去?

她话太少了,一闭就是一整天,难得开口也不过三两个短语,你永远无法揣测出她的悲喜。往好了说是不聒噪,清净,杜绝了无效的人际沟通,朋友间默默的陪伴不会造成压力。

但客观点说,大老远的跑过来,我是来度假的还是来清修?

我拿这话㨃她,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远远地坐在泳池边抽烟,脚泡在水里,杨过贴在她腿上,一组凝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扬起一只手,皮卡车的钥匙亮晶晶,晃啊晃地捏在指头里。

于是我就缩回我的沙发里继续打字写书稿再不敢多言语。

例外也是有的,看影片的时候。

我有时候歇歇脑子,智能电视里调出电影拉她一起看,喜剧片她不笑,科幻片她不惊奇,抱着肩膀半躺在沙发里,像个靠垫一样无声无息。一两个小时过去,我以为她睡着了,回头一看,她抱着小肩膀瞪着大眼睛,一脸监考老师的那种认真。

其实我想说,看《唐人街探案》这一类片子时真的不用这么严肃认真……

有时候也看悲剧,或灾难片,看到中途她会起身,窸窸窣窣地走动一会儿,再坐下时脸上多了一副墨镜,没等我说什么,她像交警那样伸直胳膊冲我立了一下掌心,示意我闭嘴。

……一般是墨镜戴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有时会一直戴到影片结尾。

在家里看电影还戴墨镜基本属于变态,但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我表示完全理解,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哭给人看,肯在我面前戴上墨镜已是不当外人的表现……

我奇怪的是,她是怎么控制呼吸的?

明明整个脸都湿了眼泪顺着下巴滴答滴,呼吸却正常而均匀,听不出鼻塞或哽咽。

我给她当过墨镜,不过不是在她哭的时候。

有段时间我们常去塔佩门广场纳凉,温热的碎石子上一坐就是半个晚上,那里常有艺人耍棍玩火弹琴敲手碟吹迪吉里杜管,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来自世界各地。

街头艺人辛苦,并不能赚太多银两,清迈的游客大半是国人,给钱的很少,非吝啬。国人大都害羞,应该是不习惯走出人墙上前去进行此类打赏,大都围着看一会儿也就走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采就会问我渴不渴。

不管我渴不渴,她都会起身拍拍土,慢慢地去往塔佩门里7-11的方向。

惯例是带回两瓶果汁,以及一卷零钱,钱自自然然地塞进我手里,示意我去往那些艺人的面前放。有一次,整个杂耍组合都停下来向我说谢谢,那次钱没卷好,一放下就舒展开了,露出了被20泰铢包裹着的千元大钞。

那个玩火棍的日本小伙子躬鞠得呼呼带风,我转身去看采,她跑了,噌的一声像兔子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给我发信息告诉我集合地点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有一天我们常坐的位子被人占了,是个流浪画家,香港姑娘。

我们在那姑娘的摊位旁蹲了很久,成了不错的朋友,她的抽象图案白描画得不是一般地好,人也爱笑。姑娘说她外号叫5+2,最近五年的人生目标是一路卖画去欧洲,去看一看爱丁堡艺术节,目前刚走到泰国。这看来是个艰难的目标,我们坐了一晚上也没见5+2卖出一张画。

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按照惯例,我渴了,采买水去了,第二天来,我又渴了。

反正我一直渴了好几个周末,采家里挂满了5+2的画。

大半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萨宇拓路的某一个商场里被拦住,拦住我的人不顾社会影响扑上来对我热情拥抱,她说她是5+2啊!说她目前已顺利走到了西藏。

那姑娘张罗着要买水给我喝,说记得我比较容易渴……

她问:对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就是酷酷的总面无表情的那个……

我能说啥,我回答说:挺好挺好,还是那熊样……

采挺好的,对我也挺好。

我的每一个朋友对我都挺好,她的好不太一样。

小明问过我:你大半个地球都有朋友,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总跑去清迈麻烦采呢?

我说不好,我只知道采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任何啰唆,她只会开着她那辆破皮卡车,载着我一圈又一圈地狂飙在深夜。

我在那辆车上想明白过许多事情,许许多多的愤懑和压力都卸去在风里了。

有时候她会在某个路边爵士吧停下来,买半打啤酒扔给我,然后自己靠着车门听音乐、抽烟。

有时候她会把我送到某个湖边,笔记本递给我,小船儿欸乃,湖心有她提前订好的船屋,里面有电源插座,有吃的,让我独自活上半星期是够的。

有时候车在山林里开很久,路都没了,后斗里落满了刮掉的树叶,远远地露出一小片朦胧的灯火,零零散散的帐篷围绕出一个不为人知的音乐节。

她把毯子铺在地上,和我并排坐,一曲接一曲地听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

凌晨的露水打醒了我,喷嚏一个接一个,她早躲回车里睡觉去了,并没有管我。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她能给我的,都是我需要的。

我已经在变老了,这样的朋友,我曾经拥有过很多。

所以我需要经常去看看她,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那就能留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哪天连她也都走散了。

我对小明说:到那时才叫孤单呢……想想也是难过。

小明问:那你又能为采做什么呢?

是哦,采,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铠甲再厚,里面也是嫩肉,我一直都知道采是只螃蟹,或者蜗牛。

不论壳多硬,她的内在定是柔韧及柔软的,不然不会收留杨过,不然不会以那样的姿势日日在泳池边静坐,不然她不会耐得住这异国他乡辛苦而孤独的生活。

每个人拥抱生命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我从未认为她是厌世的。

采开车载我去过双龙寺,月圆之夜去的。

漫长的山路盘旋完,漫长的台阶爬完,静静地跪在塔前。我坐在一旁看她跪诵着祷词,平静地呢喃,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祈福了那么久的时间,回向的应该不止三五个人吧,应该大都远在天边。

异乡的风撩动衣衫,白月光落满她单薄的肩,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故事的,那些不愿话与人知的过去,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岁月,都静静伏藏在这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后面。

出于某个原因,那夜的素贴山上双龙寺前,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为了那个约定,我今朝动笔把这个客家女孩写给你看。

既然是写给你看的,当然要从她还是个小村姑时写起,那时她住在中国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岐岭镇王化村,家徒四壁,生而多艰……

孩子,给我点耐心。

故事从此刻才真正开始,此前的16000余字,不过是铺垫。

她可是你的生死之交哦,关于她的那些琐事和平淡,我希望你能一字一句地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