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二

采单薄,细胳膊细腿儿细腰,高龄少女了,依旧保持着高一女生的身材。

她小小的一只,背影可怜巴巴的,在巨大的皮卡车旁一站,没有后视镜高。

个子小眼睛却大,扑闪扑闪的很好看,翁美玲那种好看,广东女仔的那种好看。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她,就立马想去救她的好看,不管她是否有危险。

可但凡和她待上10分钟,你就打死都不会再想着去救她。

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假如末日灾难天塌地陷,能开着车撞开断壁残垣冲来接你的,很可能是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客家女孩,她会冷静地先帮你正骨包扎,再面无表情地把你拎起来扛上肩,刚把你扛出来楼就塌了……反正可靠得一塌糊涂。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特别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她就是能给人一种这样的安全感。

所以采就是采,周遭没人喊她采儿,或小采。

儿化音太柔,小字太弱,都不适合她,像她这种气场沉静而独特的人,铿锵的单音节喊起来才最熨帖。

采,我下午6点的航班到清迈。

采,你不用太早去机场,今天可能要排很久的队落地签。

这些年我常去清迈,去写书,去放空,去吃我最爱的怕泵,最开心最难过时都会去,去卸卸盔甲,去小住上半个月,去看看我的老朋友采。

每次一出机场11号门,总能看见那辆巨大的皮卡车盘踞在路边,来了很久了吧,这里不允许超过5分钟的停车,一定又是盘桓了好多圈。

年复一年她总是守时的,从不迟到,只懂提前。

不用打什么招呼,也不会有什么寒暄,她不下车,只摇下玻璃冲我点点头,递给我一个打火机,又把杨过递过来,再把头朝后斗的方向歪一歪。先把行李和杨过扔进去,再把自己扔进去,抓紧点上一根烟嘬两口,一会儿车发动了可就再也点不着了,她的起步速度可不是闹着玩儿……

话说就算在那种加速度中能点着烟,代价要么是燎焦胡子要么是烧着脸……

反正我几乎无缘坐进车厢,采的车厢永远满满当当,塞满换洗的被套枕套床笠床单。

她乍一看像是要去长康路夜市摆地摊的,再一看像是干洗店收件的,反正怎么看也看不出是个开酒店的老板。

那时她已在清迈扎下根来,开有自己的酒店。

酒店不算太大,60多个房间,院子也不大,够踢场足球赛。此间一年四季住满了世界各地各种花色的老外,大都慕名而来,大都不知老板也是个老外,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中国女孩。

这确实蛮让人奇怪——黄金地段黄金建筑,几百年的雕梁画栋,几百年的兰纳木楼,直接当个小型建筑博物馆都够格了,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孩儿竟有实力一口气把这么大体量的酒店开起来?且一开许多年。

拿店时竞争者一定不少,开店后觊觎者应该很多,异国他乡的,生意做得这么让人眼红,还真讲不好是福是祸。话说,这些年下来,她既没被浇筑进水泥丢入公海,也没被塞巴进麻袋扔进湄公河,甚至没遇到过一次敲诈勒索,也是奇怪。

按理说和气生财,她却是基本不笑的,黑桃A什么脸她什么脸,不论在谁面前都一样,好听点说是一种礼貌的面无表情,客观点说……死了不埋。

这话我没和她说过,我不能也不敢,人各其道,因处世太难,她的表情就是她的盾牌她的金钟罩铁布衫,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哪怕只是一张扑克牌脸。

喜怒哀乐不挂相,我不犯人人也别犯我,说也奇怪,在这种脸色前你总不敢轻易造次,不由自主地礼貌起来。

采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明店里有专车,却非天天自己开车送洗被套床单。

例如明明员工不少,她却总不让自己清闲着,客房的活儿也做,门童的活儿也做,搬完箱子擦地板送完行李开夜床……员工歇的时候她不歇,这女仔面无表情地跑东蹿西,貌似不知道累字该怎么写。

她是怎么想的?又不是不发工资,这些活何必替员工去干?

我有时候端着一杯啤酒坐在院子里面,和杨过一起盯着她看,真是个奇怪的妇女,静如休克动若癫痫……

有时候忍不住喊她:英雄,你不疲吗?你不乏吗?你都忙了一上午了不打算停下来喘口气吃块点心喝瓶红牛提提精神吗?

她抱着摞成山的被套小跑而过,她无视我,我只看得见山下那两只翻飞的拖鞋。

……算了不操心了,瞅那精神头,她基本可以算红牛本人了。

啥活儿她都干,前台的活儿她也干,开房退房话不多,却哪国语言都能说,西语法语不稀奇,印度式英语她也能说,中东客人来了她也能应对着。

她泰语说得也好,能说能写那种,泰国人坚信她也是泰国人的那种,电脑和手机都是泰文的,密密麻麻一堆小花卷。我曾发行过《乖,摸摸头》的泰文版,赠了她一册当厕所读物,几天后发现她在书上画了许多横线,标注了许多小花卷儿,都是她认为翻译得不雅不达的地方,都有她重译的泰文批注其间。

并未见到她白天有空读书,猜她是床头加班熬夜赶工出来的。

情谊心领,虽然看不懂,但我不可能不感动,可已经出版了的书籍,又不能打回去重新排版,一天天的已经够忙的了,何苦浪费心力在这个上面?大可不必如此认真的,她也太较真了。我依稀记得采好像毕业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幸亏她没去干本行,光冲这份较真这份执着,果断蜡炬成灰泪始干,得是个多么鞠躬尽瘁的班主任。

后来得知,她的泰文关是当年不吃不喝5个月里攻克下来的,据说那是段艰难的岁月,能否过了语言关,关乎生计和去留,意味着一个入场的资格。

那一批闯清迈的人里最终留下的不多,成事的没几个,女孩子只她一个。

自然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太市侩了的说,采值得称道的也并非那点所谓的事业。小有所成的人最易原地踏步,心说够用就行了,她却户枢不蠹,站稳脚跟后的这些年一直未曾中断自学,苟日新,日日新,几年后她达到了可以直接用泰文起草法律文件的水平,至于帮我的书做批注,当真是小菜一碟了。

她的英文好到变态,同声传译的水平,也是如此这般年复一年生生自学出来的。

我自负勤奋,扛造耐磨,6年来笔耕砚田,100万次握手履约。

但段位上却是输给采的。

我老觉得,她的那份干劲,并非常规意义上的发愤图强,而是天生天养,顺理成章在骨子里的。唯心点说,好像是一种血里流淌着的、基因里伏藏着的东西:

勤奋于她而言是一种胎里带来的习性——只管去自勤,并不去在意天道是否酬勤的那种勤。

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个客家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餐饮住宿属勤行,费心耗力,难得她一个女孩在那番烦琐之外又开辟出另一片天地,她那时还开着一家古董家具店,经理是个叫Alex的俄罗斯人,对她恭敬得很,一口一个老板。

说是店,实则比个仓库还丰富,从中南到中东,各种老桌老椅老床榻从地摞到天。物件老了自带灵冥,我哪儿也不敢坐啥也不敢碰,谁知道那漂亮死了的雕花老木床上往生过多少古人,附了多少幽魂,万一看我顺眼跟我回家了怎么办,大家语言又不通……

怕归怕,我还是挺乐意去采的古董店,只要进了那个门儿她的话就会稍多,表情也会稍悦,不再那么扑克牌脸。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欣慰于她还是可挽救的好青年,人嘛,在真正喜欢的东西面前总会难掩底色。

我们慢慢地溜达在甬道里,我一件件指着问她,她一件件报出产地、年份、材质、工艺,还有价格,手是伸出去的,五指纤纤,一边抚摸一边絮絮,好像信息都附着在那些老木器表面,一触即得。

每一次我都会努力遏制住自己,不让那些讶异去打破她这难得的话多——满屋子几百件老东西,每一件她都能说出个四五六来,太吓人了,这是什么脑子,每一件都熟悉得像是她亲生的似的。

东西都是她一件件收回来的,一个个在脑子里编档造册,这又是一奇,她哪儿来那么多精力去忙活这些呢?

采只说:也没什么,多记记也就记住了。

她说记忆力不是多么靠得住的东西,需每过一段时间就专门腾出时间来记一遍,也不用太多遍,只需记上个七八遭,也就再也忘不了。

七八遭……她是不是嫌生命太漫长?

但她这话我信,有例为证,有画家朋友的寓所在宁曼路,初识时去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相识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捕捉到了采作风奇特的某些客观原因。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特别适合闹鬼的夜,小巷子路灯昏黄,我们倒车时卡住了一根钢索,钢索本是用来固定老式水泥电线杆,现被死死卡进了后车轮和后挡泥板中间,水泥杆子已拽歪,跃跃欲试颤颤巍巍,抬眼望去,貌似只需再加一分力便能成功把驾驶室砸扁,绷断的电线顺便会让整车人顺利升仙。

总之下一秒钟是灾难。

时穷节乃见,我跳车也不忘抱杨过,手机掉在了后斗里都没顾得上去捡。

我喊:采,手刹!下车!

回头一看,她已像个大蘑菇一样蹲到了车后面,歪着脑袋往车底下看。

言语无法形容人可以被气成什么熊样,反正我用力闭了一下眼,血哗哗往脑子里蹿,扔了狗扑上去把采揪……

后来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首先她用女子防身术沉默而有效地挣脱了我,然后跑回车上取出了本子和笔,继而蹲回那个旮旯开始了她的绘图工作,整个过程中只对我说了两个字:打灯。

她的沉稳让人很有安全感,以及,在那种情况下令人很想打她。

在打她和打灯之间我犹豫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话说身为一名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美术生,我的数学水平很抱歉地停留在初中,大体能猜测出她在本子上画的是某种几何,但对她列出的那些公式表示完全不懂……

一直到她把皮卡车解救出来,我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是在计算些什么,以及,她怎么就能把角度计算得那么准确,一把就把车给整出来了呢?并且电线杆子不仅没倒反而弹回了原样。

所以说数学真伟大!

或许不仅是数学……那晚她靠在皮卡车旁点上一根烟,面无表情地说:我毕业于深圳大学,2004级,物理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