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行不行?

因为写过《方舟》,它又被西方列为中国第一部女性主义小说,所以出国访问期间,常常受到女权主义者的款待,不得不一次次被推上宣讲女权主义的讲台。

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多么诚实的人,但,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不喜欢撒谎,在法制观念极强的西方,就更不愿意撒谎。

所以每每上得讲台,首先声明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之所以写出《方舟》,不过出于作家的视点。好比某作家维妙维肖地写了一个杀人犯,并不等于那个作家就是杀人犯或是赞同杀人。

一九八六年,有位美国记者采访我后写道:“对任何一个社会来说,张洁都是一个批判者。”她并没有因为我写了《沉重的翅膀》,就简单地将我划分到某个特殊的行列中。

我觉得她说得不错。

我虽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并不反对女权主义,并且愿意对女权主义者的理论进行一些补充。那就是女人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根本原因固然是社会与男性对女性的不公正,不过女人自己的问题也不少,这一方面也是绝对不可忽视的。

比如,正因为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女”字成为最畅销的一种商品,有些女人把这个“女”字卖得淋漓尽致,如鱼得水。最常见的例子是,如果老板恰巧是男性,一个会卖“女”字的女人,她得到的机会,要比同等能力,甚至更高能力的男人多得多。

这,对男人公平吗?

正因为这是一个男权社会,社会也好、家庭也好、子女也好,都要求男人是个顶梁柱。如果某个男人没有能力当这个顶梁柱,如果某个男人不想当这个顶梁柱,那么他就像是得了“阳痿”,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

女权主义运动固然可以帮助妇女解决某些问题,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人的问题。女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不仅仅是女人问题,它像就业、种族歧视、社会暴力、战争、饥饿、环保等等问题一样,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要靠全社会的根本进步来解决。

除了恋爱和购买衣饰的时候,我不大想到自己是个女人。现在老了,恋爱不谈了,衣饰也不常购买,感觉自己是个女人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的意思是:当你的心脏健康时,你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只有在它生病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疼了、跳得快了、跳得慢了,或是有了间歇……

每当我说到这些,立马就会看到与会者不悦的面容,简直像温度计那么灵敏。等我讲完话,下了台,马上就会有个女权主义者跳上台去批判我,用语既不冷静也不礼貌。

我只好一再讨饶:虽然我不是……但我不反对……

可你既然敢说你不是女权主义者,还敢指出女人自己的问题也不少,再说什么也白搭,大局就这么定了!

多次被封杀后,心里就憋着一句话:“简直像个独裁的政党,谁不加入就封杀谁。”

可我不敢明说,只能改为:“今后我再不参加这样的讨论会,再参加这样的讨论会,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2000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