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男人“说清楚”的某些记录
葡萄牙。里斯本。
进入那个酒馆之前,一点不知道里面都是男人,只因为外面的菜单上写着:今天供应新鲜的牡蛎。葡萄牙的海岸线从大西洋直到地中海,如果放过葡萄牙物美价廉的海鲜,回到北京,面对天价的牡蛎只好咽口水,所以毫不犹豫地下了台阶。
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是清一色的男人,包括侍者在内。
酒馆里光线很暗,烟气缭绕,酒味醇香。等我适应那黑暗之后才看清酒馆的装潢,极尽简略,而且没有一般酒馆的恶俗,比如香艳的图片或大块带有某种明确导向的色彩,还有那么点地中海风情,比如柜台后面那扇“墙”。
真的很喜欢柜台后面那扇“墙”。当然,叫它墙垛可能更贴切一些,因为不像一般的墙那样横平竖直、弱不禁风。垒墙的石块个性张扬、凹凸不平,却又随遇而安地任人安放,也许不做修理、“随意”安放的本身,就是对石块个性的一种迁就、欣赏。仅仅刷了一层白灰的墙面上,参差不齐地排着不算多也不算少的“猫眼洞”,一瓶瓶美酒,俯卧在那些“猫眼洞”里,只等一声令下,就让客人一个个趴下,这样的“酒柜”算得上别出心裁,可惜那天没有随身带着相机。
一个不算年轻的侍者,丝毫不惊诧地招呼我坐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担心他会对我说,这里不招待女客。
点了牡蛎和啤酒。
“就这些?”他问。
“是的,就这些。”我说。
大部分游客会在街头散座上喝杯啤酒或是葡萄酒,所以只能叫“喝”,离“品酒”还差几个档次。当地人就会选择这样的酒馆,而不是大饭店来消磨他们的夜晚。
产自葡萄牙波尔图的葡萄酒自然是他们的最爱(请勿与法国那位“波尔多”混淆)。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如琥珀、如水晶,仅仅观赏就让人迷醉。像我这种不懂品酒的人,根本不可能分出眼前的琼浆玉液,到底是从白葡萄酒还是从红葡萄酒长期存放而来。因为不论红、白波尔图葡萄酒,存放年头久了,最后的色泽都会向琥珀、向水晶靠近。
我猜想,他一定觉得我既然能走进这个有名的酒馆,一定也是酒坛老手,奇怪我怎么只点啤酒,而不点威士忌、白兰地或白葡萄酒,岂不知这一杯啤酒也是用来下牡蛎的。
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番主攻对象是牡蛎,总得为牡蛎留着并不海量的肚子。
面包不怎么出色,啤酒很淡,正合我的口味。牡蛎却非常新鲜,挤上柠檬汁后,眼见它们在柠檬汁的刺激下,直劲儿抽搐,至少被我吃掉之前,它们还活着。那一会儿,我真的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少情况下,我是一个两面派,人们不难看到我在某些问题上行为与宣言的出入。比如对待美食,既不能不贪吃,又不能不想到对生命的尊重。
没有人注意一个女人的闯入,我在这个男人的酒馆里非常放松,自得其乐地消磨着一个异国的夜晚。不像在国内,每当我独自在饭店就餐,有人就会不时给我奇怪的一两眼。
一面慢慢享用着牡蛎,一面浏览男人的风景。
他们大多倚在柜台前,并不点菜,清酒一杯,或三三两两悄声细语、或独自无声无息地享用着一份酒趣。
在这里品酒的男人,大都非常文雅,其中不乏英俊之士。不能说他们都是“同志”,可也有不少勾肩搭背的伙伴,还有一对不时含情脉脉地对视。
记得一九八九年在罗马街头与一位著名影星擦肩而过,朋友说:“很不错,是不是?可惜他是同性恋。”接着她不无遗憾地感叹,“世上让人迷恋的男人本就不多,一旦有那么几个,大部分还是同性恋。”
我说:“别那么悲观,你还年轻,总会遇到所爱。”后来她果然遇到可以谈论婚嫁的男人,早忘了当年的哀叹。
眼前的景象、气氛、酒香,让人流连,那杯啤酒正合我的酒量,牡蛎也被我吃得精光,我的状况是酒足饭饱,更何况俊男如云、秀色可餐。但再好的风景也不能永久收入眼底,也不能在那里无限时地坐下去。
请侍者结账,只见他念念有词,在小本子上改来改去算个不停,让我顿生疑窦。接过账单的时候留神看了一看,第一项收费被涂改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高。
我决定就涂改几次的账单和这个男人说说清楚。
因为好说清楚的毛病已经得罪过很多人,可是一有机会就死灰复燃。若干年前在西单电报大楼排长龙交电话费,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翩然而至,理所当然地插到队伍前头,我对他说:“先生,请你排队好吗?”
先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像打量外星怪物,说:“排队?你知道我是谁?!”
我实话实说:“不知道。请问先生是谁?”
排队的群众回说:“‘是谁’还轮到来这儿排队,早有小秘或是听差的伺候。”
在银行存款也遇到过一位“谁”。办完手续后,我对银行的工作人员说:“你们的打印机是不是该修了?存款折上的字迹非常不清楚,这对你们和存款人都很不便。”
旁边一位拿着大宗钞票的男士说道:“你办完了没有,办完就一边儿去,说那么多废话干吗,累不累!”
我实话实说:“不累。”
然后眼巴巴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让男人恶从胆边生。
…………
这回,又禁不住指着第一项收费对那男侍者说:“先生,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说:“This is cover。”
我不明白这里的“cover”怎么解释。怎么解释都是多余,桌子上除了啤酒杯和装牡蛎的钵子,就是那小篮里几乎没动的面包。
我说:“饭店的面包差不多都是免费的,你们这里不是吗?即便不免费,你难道不知道面包该收多少钱?可这一项收费,你修改了三次。”
他尴尬起来,不知所云地站在那里。
葡萄牙人是本分的,即便来点“猫溺”,只要对方较一点真儿,立马缴械投降。
如果一个男人为了一点点钱,站在一个女人面前无以应对,那景况真的让人于心难忍,何况他已知错,何况他对我并不恶声恶气。
我莞尔一笑,说:“不过我还是愿意付这个钱,包括你的小费。”他鞠躬不已。
再说这个男人的酒馆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回味,我不希望它因此残缺。
200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