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季

生命如四季。

春天,在这片土地上,我用细瘦的胳膊,扶紧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力气。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躺倒在那要我开垦的泥土地上。可我知道我没有权利逃避,上天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也给予我的责任。

无需问为什么,也无需想有没有结果;不必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必自艾自怜命运的不济:为什么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只能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到我的犁头上去,也不必期待有谁来代替,每个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谦卑。

每天,我凝望那撒下种子的土地,想象着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同一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将要出生的婴儿。

干旱的夏日,我站在地头上,焦灼地望过南来的风吹来载雨的云。那是怎样的望眼欲穿?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风强劲了一些,把载雨的那片云吹过去了,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不得跳到天上,死死揪住那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那是怎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于是不再妄想,而是上路去寻找泉水。

路上的艰辛不必细说,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却发现没有带上容器。过于简单和容易发热的头脑,造成过多少本可避免的过失——那并非不能,让人痛心的正在这里:并非不能。

我顿足、我懊恼、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只得重新开始,这样浅显的经验,却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来记取。

我也曾眼睁睁地看着,在冰雹无情的摧残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如何在细弱的黍秆上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它、养它,又牢牢锁住它的土地,永远没有尝受过成熟的滋味,便夭折了。

我张开双臂,愿将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冰雹和狂风暴雨……但过分的善良,可能就是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我为它们挡过这次灾难,它们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却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人生。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心里涌起又苦又甜的欢乐,并不因自己的谷粒比别人的干瘪而灰心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诞生的一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别一种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还有人生。

我已爱过、恨过、笑过、哭过、体味过、彻悟过……细想起来,便知晴日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谁也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别的可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落的雪花、落寞的田野,或点数枝丫上的寒鸦?

不,也许可以在炉子里加几块木柴,让屋子更加温暖,在那火炉旁,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为什么失败;做错过什么;是否还欠别人什么……但愿只是别人欠我。

198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