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深宅 3

旅游爱好者当然也会看书,“海盗路飞”就说他最爱《庄子》,但我知道他其实只读过《逍遥游》,而且是蔡志忠版的。我对“海盗路飞”说,你的逍遥不过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全不是庄子的逍遥;庄子追求的是“心有天游”,一切的纵横无垠都只在自己的心里发生。“海盗路飞”不服气,他说你为什么不看看谢灵运他们呢,寄情山水,深得庄子之趣。我说你为什么不看看《庄子》的古注本呢,清朝有个叫宣颖的,写过一部《南华经解》,说谢灵运那些所谓的名士们只有通过游山玩水才能让心情舒畅一些,否则就会郁郁寡欢,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心胸狭隘之辈,只有借助外物才能稍稍缓解情绪,哪里读得通《庄子》呢?真正懂得《庄子》“心有天游”的人,就算被放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被抛在孤岛上,甚至被关在牢房里,一颗心也仍然是逍遥无际、毫无滞塞的。

我不介意自闭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我说,带着舞台腔:“倘不是因为我有了噩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

“海盗路飞”问:“你何时变得这么诗意了?”

我说:“这不是我,这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海盗路飞”半带讽刺地说:“好悲剧!”

我说:“至高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幸福,因为它的代价最低,在想象中当一个国王要比真的当一个国王容易得多。”

“海盗路飞”说:“还是哈姆雷特?”

我说:“伊拉斯谟,《愚人颂》。”

“海盗路飞”说:“我喜欢这个书名。”

我说:“也许这只是作者的反讽呢,人家是把真信仰当作伟大之愚痴的啊。”

“海盗路飞”打出了一个笑脸说:“好吧,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狡辩呢?”

也许吧,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狡辩的嫌疑,就像古希腊那些博学多才却无立场、无原则的智者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引经据典证明任何观点,或者反对一个刚刚被自己证明过的观点。于我而言,辩论问题往往只是一场智力游戏。

所以喜欢看到不同的观点,然后一起讨论,挑战对方的每一个论据和每一个逻辑,希望自己能被一番无懈可击的言辞说服。就像我喜欢读推理小说,渴望小说作者用缜密的谜题彻底把我难倒。遗憾的是,有严密思辨能力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不仅思维混乱,而且罕有开放的心胸,他们捍卫自己的观点如同一个愚昧而虔敬的信徒在誓死捍卫神圣的信仰,哪怕那其实只是一个小小不言的问题。

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朋友们总是像“海盗路飞”那样过早地缴械,他们那宽和、无辜,甚至带有几分怜悯的表情粉碎了我任何穷追猛打的企图。直到那一年好熊出现,我才算找到了一个足以令自己血脉偾张的对手。这个狡诈的家伙非常擅长挖陷阱、下圈套,而且小心限定自己的语言,不让我有任何空隙可钻。我们的交手从来没有任何废话,从来没有网络上常见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情形,这真是太难得、太过瘾了。

但可恨的是,我和好熊在很多问题上经常观点一致,但我可不想让他做我的朋友,只想让他做我的敌人。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