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8月30日~1946年9月20日
上海
三十日 夜里在车上只睡了很少的觉,早晨六点多到上海,下了车把行李存在车站上,就雇洋车去找克家,到了他的住处,他刚起来洗了洗脸,吃过早点,同君川到车站把行李取出来,雇了辆马车,拉回来,洗了一个澡,换了换衣服,坐洋车到九江路花旗大楼去到联大复员办事处去登记。把一切办好,一点前回来。同克家、组缃、流沙、叶以群,到一个饭馆里去吃饭,吃完回来,大家躺下休息了一会。五点同克家、组缃出去看郭沫若,不在家,又去看茅盾,结果看到了。出来同克家到一个小馆子里吃过晚饭,回来,杨晦来,谈了会,同他去看叶绍钧,我对这位老先生真是景仰,今天才会到,九点多回来。
三十一日 早晨七点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到厦门路工务局机械场去看士心,谈了谈别后的情况,他领我参观了下修理场。同外国工厂比起来规模真小得可怜。从他那里坐洋车到上海美专去看俞先生,不在,找到他家里,只有他太太在,坐了会。出来到四马路会宾楼去吃过午饭,就回来,躺下睡了半天。起来,看了点杂志,六点到外面买了点烧饼油条回来,吃完克家同组缃回来,组缃就睡在这里。
九月一日 星期日 早晨七点前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九点多士心同菽君来,我们坐在走廊上,谈了谈别后的情况。快到正午的时候,我们一块出去,到新利饭店吃过午饭,在街上乱走了一阵。想回来,觉得屋小人多,非常不方便,就找了个咖啡馆喝了几瓶汽水,坐下谈到三点多才分手,他们坐洋车回去了,我也就回来。不久骆宾基来,我们四个,组缃、克家、宾基和我一同到郑振铎先生家里去,他们吃晚饭,同座的还有楼适夷、杨晦、李健吾,吃得谈得都很痛快,九点钱钟书去了,此公一如当年,谈锋很健,九点多我们就辞了出来。
二日 早晨六点半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就坐洋车到九江路清华同学会去,那里还没开始办公。坐了会,觉得无聊,出来到金城银行去看辛笛,<他>还没有去,又到丰业营业大楼去看伯棠,也没遇到,就坐洋车回来,休息了会。立刻又同克家、君川、流沙回到外滩,<到>新关码头预备送组缃,等了半天不见人去,到处打听,也没有结果,我坐洋车先回来。今天真是无比的热,躺在席上只是流汗。午饭也没有吃,只是躺着休息。过午洗了个澡,俞晶来,谈到五点多走。我出去买了点牛肉烧饼,回来饱餐一顿。热得只是流汗。九点多杨晦先生来,谈到十一点半才走。
三日 早晨十点起来,洗过脸到外面去买了几个烧饼油条,今天才是真热,在南京过夏天还没有这样热过,躺在席子上,只是出汗,午饭也没出去吃,只买了盒罐头,几个烧饼,饱餐一顿。吃完躺下睡了会,汗像水似的流,连一点风都没有。五点多黄碧野、冯丰村来看克家,克家留下他们吃晚饭。吃完我去洗了个澡就出去,杨晦先生想领我去逛公园,出去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住处,只好回来。不久,杨太太来,谈了会就走了,我们不久也睡下。
四日 早晨七点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翻看上海的报纸。有一位女客来访克家,我穿好衣服,到街上乱走了一阵,把皮鞋后跟修理了一下,回来看骆宾基《罪证》。十二点多我们在家吃烧饼,吃完躺下休息了会,又有一位男士带了太太来访克家,我又穿上衣服到外面去散了散步。回来同流沙、君川谈了谈,一看晚报,说是联大服务处让每个登记的人今天去办完手续,立刻出去坐洋车到花旗大楼,把手续办好。到会宾楼,喝了两瓶汽水吃了顿晚饭,就到俞先生家去,同他父子到公园去散步,里面风景还不坏。八点半回到他家,拿了钱就坐洋车回来。
五日 夜里好像病了似的,浑身倦倦的,也没能睡好,早晨八点才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看今天新来的报纸,消息天天一样,令人看了气短,十二点流沙出去买了烧饼,我们大家一起吃过,躺下睡了会。起来洗了一个凉水澡,看骆宾基《罪证》。晚饭我们自己煮了点面条,吃完同克家、流沙去看杨晦先生,他出去吃饭,等了会,他才回去。我们一同出来到虹口公园去散步,今天月亮特别亮,我们绕公园一周,出来到一个小咖啡馆喝了点东西,回来已经十一点多了。
六日 早晨七点多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出去到大街上逛了逛,想看一看金子的价钱,不久就回来了。十二点出去买了点大饼烧饼,我们自己做饭,炒豆角,炒鸡子,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刚吃完施蛰存、李白凤来,谈了会就走了。我们就躺下睡午觉,夜里受了凉,现在又给风一吹,起来就觉得浑身发冷,恐怕是打摆子,赶快吃Atabrine,果然是摆子。冷过后就发热,幸而不十分太厉害,一直躺到九点人才清醒。
七日 早晨七点多起来,人似乎清爽了点,早点只吃了半个烧饼,就不想再吃了,十点坐洋车到联大服务处去,让我过午再去,就步行回来。俞剑华先生在家里等我,谈了会,他请我和克家到宇富饭店去吃午饭,吃完又回来坐了会才走。躺下休息了会,又坐洋车到联大服务处去,把票领出来,回来同流沙去看电影《红粉金戈》,演的居然还不坏,实出我意料,回来人非常疲倦,不想吃东西,躺下就睡。
八日 一夜没有睡觉,早晨虽然睡不着,但头痛眼花,躺到八点半才起来。早点也没有吃,因为明天就可能上船,所以勉强出去买东西。到冠生园去买了盒饼干,里面人挤得要命,出来后头昏眼花,雇了车回来,结果是把七万元忘在车上,回来就躺下。十二点同克家出去喝了两碗稀饭,回来仍然躺着,但又不能睡真是苦极。五点杨慧修先生来,六点我请他同克家到新利去吃晚饭,吃完又回来谈了会才走。
九日 夜里睡得很好,早晨起来,克家的太太和他的弟弟来了,我也慌了一阵。九点出去,步行到联大服务处去问船期,今天又不能上船,真令人心急欲炸。出来到冠生园去买了点东西,回来,流沙请吃午饭,吃完天热得要命,坐在那里也是流汗,想不到中秋节还会这样热,午觉还没能睡。晚饭我们等到七点,正要出去,克家太太回家来,于是大家就在家里吃,吃完谈了会,我到流沙的屋里来睡。
十日 早晨很早就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就坐洋车到联大服务处去,船又改到十四日,心里真急,但又没有办法。出来把俞先生给的钱买成金子,一等等了一个钟<头>才拿到手。到杏花楼买了几盒月饼,坐洋车到俞先生家送他们一盒,他们坚留我吃午饭,我吃了点就出来。坐洋车回来,看陈寅恪师《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今天是旧历中秋,我同克家出去买了瓶酒和菜,向晚的时候,大家在流沙屋里坐下,大吃大喝。我从来还没有喝过这样许多酒,吃完头晕得睁不开眼,躺在那里,神志极清明,只是睡不着。
十一日 一夜翻来覆去,等于没睡,早晨起来头仍然晕,胃里仍有呕意,想不到酒竟这样厉害,以后要小心。今天天气热得奇怪,早晨没出去,看陈寅恪师《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十二点多又是郑曼自己做饭,吃得很痛快,吃完躺下想睡,也睡不着,躺着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过午也没有出门。中秋节后,还有这样热天真是前所未有,晚饭又是自己做的。吃完到下面院子里,同克家坐了半天。天上有月亮。
十二日 夜里又吃安眠药,但也没能睡好,早晨一起来就觉得热不可当。洗过脸,吃过早点,看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午饭又是郑曼自己做,吃完躺下休息,他们有事情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糊里糊涂睡到快五点才起来。今天早晨又到联大服务处去问过,船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心焦如焚,简直不知应该怎样好了。吃过晚饭,闲谈了会,就躺下,但人来人往,只是睡不着。
十三日 夜里又吃安眠药,半夜里流沙领了孙岭同来,搅得我好久没有睡着。早晨七点多起来,洗过脸,出去买了点东西,克家送他太太上车,回来我们一同吃过早点,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十二点在克家屋里吃午饭,吃完躺下睡了会,起来两点半出去坐洋车到联大服务处去问船,又让我明天过午去问。回来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晚饭又在克家屋里吃,吃完闲谈了会,就躺下。蚊子太多,只是睡不着。
十四日 夜里又吃安眠药,早晨七点起来,洗过脸,到克家屋里去吃早点,吃完回屋来躺在席子上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人又头昏眼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十二点到克家屋里去吃午饭,吃完回屋。想睡一点,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随便躺了半天。天忽然阴起来,不久就下起雨来,凉风吹来,颇有秋意。四点到联大服务处去问船,已决定后天开,立刻就坐车回来,看晚报,晚饭又在家里吃的,吃完不久就躺下。
十五日 夜里睡得很好,早晨八点才起来,洗过脸到外面去买了几个烧饼油条,回来吃过,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又出去了一趟,买了点饼干罐头,回来休息了会。午饭同克家、孙岭到外面烧饼铺去吃,回来躺了会。流沙从杭州回来,谈了谈他们的游踪,令我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杭州之游。转眼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孙岭要替我饯行,我们四个,克家、流沙、孙岭就一同出去到北平饭铺去吃饭,吃完回来,就躺下,但只是睡不着。
十六日 虽然吃了安眠药,但等于一夜没睡,五点半起来,收拾好就同克家雇洋车到外滩码头去,有的联大同学已经到了,码头上照例是乱哄哄的,不久又下起雨来,拼命把东西拉上小船,站在雨里,一直淋到小船开近Helga Moller,上大船又是乱成一团,Helga Moller是装煤的船,大舱里全是煤米,到处漆黑,但也没有好办<法>,只好找了一个地方铺上席子,一切都任其自然吧!过午才开船,走到黄昏才出江口,自己把领到的罐头拿出来打开饱餐了一顿,就到舱里去睡。
十七日 夜里睡得很好,早晨起来爬到甲板上洗过脸,吃过早点。闲着没事就看海,海我真可以说是已经看够了,有浪的时候,令人讨厌,没浪的时候,却又让人觉得平板单调,我真不喜欢海。午饭又到甲板上去吃,也没有什么口味。过午的时候,浪渐渐大起来,我在甲板上有点站不住了,赶快跑下大舱里去躺下。坐了几个月的船,现在一上船,仍然是昏,真莫名其妙。晚饭一点都没有吃,吐了几次。
十八日 夜里风浪更大起来,自己躺在铁板的地上,成了一只南瓜,来回地滚,睡得居然还不错。但胃里仍然翻腾,只是静静地躺着,一点也不敢动,一动就会吐出来的。糊里糊涂躺了一天,心里在想到世界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但在这时候,自己却连一样都不想吃了。向晚的时候,胃里又难过起来,终于再也压不住,吐了几次,因为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的只是苦水,吐完仍然静静地躺着。
十九日 夜里风浪也还不小,早晨船似乎平静了点。勉强挣扎起来,爬上甲板,外面风和日丽,海水是绿的,左边可以看到山东半岛。坐在太阳<下>沉思静观,现在再一想到大舱,简直就是一座坟墓,黑、脏,到处是煤、灰,一呼吸不知道吸进多少煤灰去,自己居然在里面躺了两天,简直连自己都认为不可能了。午饭也不想吃,身体忽然又疲倦起来,只好下舱去躺下。躺了一过午,晚饭也没吃,只吃了几个橘子。
二十日 夜里四点就起来,把行李收拾好,到甲板上去等着看日出。船靠了岸,开滦派人来照料,上岸的时候,照例是闹嚷嚷乱成一团。坐小火车进城,开滦在一个大饭馆里招待午饭,三四天没吃饭,现在一吃可真好吃。吃完到开滦小学去住,休息了会。一个人到秦皇岛旧城去闲逛,没想到秦皇岛竟这样繁华,金珠店、洋货店一概俱全,回到那大饭馆吃过晚饭,仍然是开滦招待,慢慢走回开滦小学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