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颂
我怎样来歌颂石林呢?它是祖国的胜迹,大自然的杰作,宇宙的奇观。它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
但是,我却仍然是非歌颂它不可。在没有看到它以前,我已经默默地歌颂了它许多许多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它,难道还能沉默无言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就听人们谈论石林,还在一些书上读到有关它的记载。从那时候起,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我的心里就埋上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以后,我曾多次经过昆明,每次都想去看一看石林,但是,每次都没能如愿,空让那一颗向往的种子寂寞地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能够发芽、开花。
我曾有过种种幻想。我把一切我曾看到过的同“石”和“林”有关的东西都联系起来,构成了我自己的“石林”。我幻想:石林就像是热带的仙人掌,一根一根竖在那里,高高地插入蔚蓝的晴空。我幻想:石林就像是木变石,不是一株,而是千株万株,参差不齐,错错落落,汇成一大片森林。我又幻想:石林就像是一堆太湖石,玲珑剔透,嵯峨巉岩,布满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觉得,自己创造出来的些形象都是异常美妙的,我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中。
然而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石林了。我发现,不管我发现那些幻想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相形之下,它们都黯然失色,有些简直显得寒碜得可笑了。我眼前的石林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走到离开石林还有十几里路的地方,我就看到一块块的灰色大石头耸立在稻田中,孤高挺立,拔地而起,倒影映在黄色的水面上,再衬上绿色的禾苗,构成一幅秀丽动人的图画。这些石头错错落落地站在那里,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团团乌云,像是一头头野象,又像是古代神话中的巨人,手执刀枪,互相搏斗。我兴奋起来了,自己心里想:石林原来是这个样子呀!
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石林也还不完全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石林的最深处,我看到一块块的青灰色的大石头,高达几十丈几百丈,仿佛是给魔术师从大地深处咒出来似的,盘根错节,森森棱棱,形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这些石头都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威慑地挺立在我们眼前。迷宫里面千门万户,窦窍玲珑,说不清有多少曲涧,数不清有多少幽洞。我仿佛走进了古代的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一条条的羊肠小道,阴暗崎岖。一处处的岩穴洞府,老藤穿壁,绿苔盈阶。有时候,我以为没有路了,但是转过一座石壁,却豁然开朗,眼前有清泉一泓,参天怪石倒影其中,显得幽深渺远,恍如仙境;有时候,我以为有路,但是穿涧越洞,猱升蛇行,爬得我昏头昏脑,终于还是碰了壁,不得不回头另找出路;也有时候,我左转右转,上上下下,弯腰曲背,碰头擦臂,以为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然而站下来,定睛一看,却原来又回来了。我就像是陷入了八阵图中,心情又紧张,又兴奋。
但是,在紧张和兴奋中,我并没有忘记欣赏四周的瑰奇伟丽的景色。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怪石头,我的脑海里映起了种种形象。我有时候想到古代希腊的雕塑,于是目光所到之处,上下左右,全是精美的雕塑,有留着小胡子的阿波罗,有断了胳臂的维纳斯,我仿佛到了奥林匹亚神山之上,身处群神之中。我有时候想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两句话,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幅吴道子的绘画,笔触遒劲,力透纸背。一转眼,我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一座古罗马的大剧院,四周围着粗大的石柱,一根根都有撑天的力量。稍微换一个角度,我又看到南印度海边上用一块块大石头雕成的婆罗门教的神庙,星罗棋布地排在那里。再向前走两步,迎面奔来一群野象,一个个甩起了长大的鼻子,来势汹汹,漫山遍野。然而,眼睛一眨,野象又变成了大狮子,大大小小,跳踉游戏,爪子对着爪子,尾巴缠住尾巴,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吼声。如果眼睛再一眨,野兽就突然会变成花朵。这里是一朵云南名贵的茶花,那里是一朵北地蜚声的牡丹,红英映日,绿萼蔽天。这里的芙蓉花来自阆苑仙境,那里是西方极乐世界里的红莲。只要我心里一转,花朵又转成了人物。仙人骑着丹顶鹤驾云而至,阿罗汉披着袈裟大踏步地走下兜率天……
我左思右想,眼花缭乱。眼前这一片森森棱棱的石头仿佛都活了起来,它们仿佛都具有大神通力,变化多端。我想到什么东西,眼前就出现什么东西。也可以说,眼前出现什么东西,我就想到什么东西。我认为自己并不缺乏想象力,可今天面对着这一堆石头,我的想象力却像是给剪掉了翅膀,没法活动了。我只好停下来,干脆什么都不想,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心成为一面光洁的镜子,这一堆鬼斧神工凿成的大石头就把自己的影子投入我这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我现在觉得,倒是本地人民幻想要比我的幻想好得多。他们是这样说的:有一天,仙人张果老用鞭子赶着一群石头,想把南盘江口堵住,把路南一带变成大海,让村庄淹没,人畜死亡。这时候,正巧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旷野里谈情说爱。他们看到这情形,就同张果老打起来。结果神仙被打败了,一溜烟逃走,丢下这一群石头,就变成了现在的石林。
这些幻想的故事是多么朴素,但又多么涵义深远呀!相形之下,自己那些幻想真显得华而不实、毫无意义了。我于是便下定了决心,再不胡思乱想,坐对群石,潜心静观,让它们把影子投入我心里那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抑压不住自己的激情,我不能沉默无言。石林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我既非画家,又非歌唱家,更非诗人,我只能用这样粗鄙的文字,唱出我的颂歌。
西双版纳礼赞
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常常想到西双版纳。每一想到,思想好像要插上翅膀,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才能飞到祖国的这一个遥远的边疆地区。
然而,今天我到了西双版纳,却觉得北京就在我跟前。我仿佛能够嗅到北京的气味,听到北京的声音,看到北京的颜色;我的一呼、一吸、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与北京人共之。我没有一点辽远的感觉。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我最初确是百思莫解。它对我仿佛是一个神秘的谜,我左猜右猜,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但是,我终于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们在允景洪参观一个热带植物园。一群男女青年陪着我们。听他们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有的来自南京,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湖南,有的来自江苏。尽管故乡不同,方音各异,现在却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在浓黑的橡胶树阴里,在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的芳香中,这些青年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解释每一棵植物的名称、特点、经济价值。有一个女孩子,垂着一双辫子,长着一对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双颊像苹果一般的红艳。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正巧走在我的身旁,我就同她闲谈起来:
“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福建厦门。”
“来了几年了?”
“五年了。”
“你不想家吗?”
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从容不迫地说道:
“哪里是祖国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的心一动,这一句话多么值得深思玩味呀。从这些男女青年的神情上来看,他们早已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而我自己虽然来到这里不久,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了,我已经觉得它同北京没有什么差别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日本朋友说到中国青年的眼睛特别亮,这个观察很细致。西双版纳的青年们,确实都像从厦门来的那个女孩子,眼睛特别明亮。这眼睛不但看到现在,而且看到将来,里面洋溢着蓬勃的热情、炽热的希望和美丽的幻想。
西双版纳是一个“黄金国”,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到了这里,青年们的眼睛怎能不特别明亮呢?
就看看这里的树林吧。离开思茅不远,一进入西双版纳的原始密林,你就会为各种植物的那种无穷无尽、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所震惊。你看那参天的古树,它从群树丛中伸出了脑袋,孤高挺直,耸然而起,仿佛想一直长到天上,把天空戳上一个窟窿。大叶子的蔓藤爬在树干上,伸着肥大浓绿的胳臂,树多高,它就爬多高,一直爬到白云里去。一些像兰草一样的草本植物,就生长在大树的枝干上,骄傲地在空中繁荣滋长。大榕树劲头更大,一棵树就能繁衍成一片树林。粗大的枝干上长出了一条条的腿,只要有机会踏到地面上,它立刻就深深地牢牢地钻进去,仿佛想把大地钻透,任凭风多大,也休想动摇它丝毫。芭蕉的叶子大得惊人,一片叶子好像就能搭一个天棚,影子铺到地上,浓黑一团。总之,在这里,各种的树,各种的草,各种的花,生长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长呀,长呀,长成堆,长成团,长成了一块,郁郁苍苍,浓翠欲滴,连一条蛇都难钻进去。
这里的水果蔬菜,也很惊人。一棵香蕉树能结成百上千只香蕉。肥大的木瓜,簇拥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力量大的尽量扩大自己的身体,力量小的只好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白菜一棵有几十斤重,拿到手里,像是满手翡翠。萝卜滚圆粗大,里面的汁水简直就要流了出来。大葱有的长得像小儿的胳臂,又白又嫩。其他的蔬菜无不肥嫩鲜美。我们初看到的时候,觉得它们简直有点大得浪费,肥得荒谬,瞠目结舌,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好了。
所有这一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仿佛从大地的最深处带出来了一股丰盈充沛的生命活力,汹涌迸发,弥漫横溢。它在一切树木上,一切花草上,一切山之巅,一切水之涯,把这一片土地造成了美丽的地上乐园。
再说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更是瑰丽奇伟。这里也可以说是有四季的,但却与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个春季和一个夏季。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里却风和日暖,花气袭人,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春季吧。我最爱这里的清晨,当一百只雄鸡的鸣声把我唤出梦境的时候,晓星未退,晨雾正浓。各种各样花草的香气,在雾中仿佛凝结了起来,成团成块,逼人欲醉。我最爱这里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从天空中泻下来,泻到芭蕉的大叶子上,泻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泻到成丛的剑麻上,让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银光中。芭蕉的门扇似的大叶子,剑麻的带锯齿的叶子,木瓜树的长圆的叶子,阴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线条清晰。我最爱这里的白云,舒卷自如,变化万端,流动在群山深处,大树林中;流动在茅舍顶上,汽车轮下。它给森林系上腰带,给群峰戴上帽子。每当汽车驶入白云中的时候,下顾溪壑深处,白云仿佛变成了银桥,驮着汽车走向琼楼玉宇的天宫。我最爱这里的青山,簇簇拥拥,层层叠叠,身上驮满了万草千树,肚子里藏满了珍宝奇石,像是一条条翠绿的玉带,环绕着每一个坝子,千峰争秀,万壑竞幽……我最爱这,我最爱那,我最爱的东西是数也数不完的。
现在,这里不但获天时,有地利,最主要的还是得人和。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这里是有名的瘴疠地,也是有名的民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许多古书上记载着一些有关此地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说这里的空气满含瘴气,呼吸不得;这里的水是毒泉,喝不得;许多美丽的花草也是有毒的,摸不得,嗅不得;森林里蚊子大得像蜻蜓,毒虫肥得像老鼠,简直把这里描绘成一个人间地狱。但是,今天的西双版纳却“换了人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天地了。所谓蛮烟瘴雨,早为光天化日所代替,初升的朝阳照穿了神秘的原始密林。花显得更香,叶显得更绿,果实蔬菜显得更肥更大,风光显得更美更妙。工厂里的白烟与山中的白云流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人们的歌声与林中的鸟声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歌声,哪是鸟声。许多外地的,甚至外国的植物在这里安了家,许多外地的人也在这里安了家。十几个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服装不同、风俗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个村子里,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像是一个大家庭。现在这里真正够得上称作人间乐园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青年们的眼睛特别明亮,他们把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同祖国的前途,同这个地方的前途联系起来,把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家乡,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从前,在离开这里不远的思茅,流行着两句话:“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但是,今天,我们这群来参观访问的人,都一致同意把它改成:“要到思茅来,先把老婆带。”我们兴奋地相约: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再回西双版纳来。到了那时候,西双版纳不知道究竟会美丽奇妙到什么程度。我希望,到了那时候,我能够写出比现在好的礼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