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君子隆师而亲友 《胡适全集》序——还胡适以本来面目

在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上、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文学史上,甚至教育史上,胡适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矛盾重重的人物,一个物议沸沸扬扬的人物,一个很值得研究而又非研究不行的人物。

最近安徽教育出版社决定出版约莫有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征序于我。我没有怎样考虑,便轻率地答应了下来。现在说是轻率,但在当时并没有一点轻率的感觉,反而觉得确有点把握。因为我从中学起,一直到大学,到留学,到回国任教,胡适的著作从《尝试集》《胡适文存》起,一直到《胡适论学近著》,再加上报纸杂志上他的那一些政论文章都读过,有的还读了不止一遍。对他的学术造诣以及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看法,自己觉得颇有把握。在另一方面,在40年代后半期,我作为北京大学的一个系主任,同作为校长的胡适,经常有接触的机会,请示汇报,例所难免。在学术研究方面,我同他一样,都推崇考据之学,颇能谈得来。从而对他的为人,待人接物,应对进退,有充足的感性认识。有了这两个方面,为他的《全集》写序,心里是觉得颇有底儿的,答应下来,难道还能算是轻率吗?

但是,一旦静心构思,准备动笔,我才憬然顿悟:自己答应得真是过于轻率了。我平常写东西,下笔颇快。这一次我却想一改旧习,学一学我的老祖宗季文子,要“三思而后行”,想把序写得好一点,写出一点水平来。适逢当今学坛突然掀起一股“胡适热”,仅就我视线所及,已经有十多种关于胡适的论著和胡适本人的著作出版问世。我觉得,要想写好这一篇序,必须熟读今贤书,从他们的书中吸取营养,扩大自己的眼界,开拓自己的思路。这个想法不能说不正确。古代中外许多圣贤不都提倡多闻吗?

于是我就多方搜求,得到了十几种胡适的书和关于胡适的书,整整齐齐,罗列案头,准备一一阅读,然后下笔,定能彩笔生花,写出一篇美妙的序文来。读了第一本书,觉得获得了很多知识,心里甜丝丝的。读了第二本,又觉得增长了很多知识,心里又甜丝丝的。记得外国什么哲学家说过,读别人的书,好像是让别人在自己的脑袋里跑马。跑第一次马时,我觉得跑得好,跑得有道理。跑第二次马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头。比方说,第一次跑马,马头向东。第二次跑马,马头却突然转而向西。究竟是向东对呢,还是向西对?我有点糊涂起来了。我这“糊涂”并不“难得”,是于无意中得之的。在糊涂中,我自己暗自思忖:如果第三次跑马而马头向南,第四次跑马而马头向北,我脑袋里岂非天下大乱了吗?这样一来,我将茫然,懵然,无所适从,我将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变成一位呆子。

我于是下定决心,当机立断,把案头的书推开,除了偶尔翻阅一下以外,不再从头认真细读。与其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何不让自己跑几趟马呢?此时,我仿佛成了菩提树下的如来佛,尘障全逝,本性固融,丢掉了桎梏,获得了大自在。

且看我跑出些什么结果来。

胡适在中国近百年来学术史思想史上的地位

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也可以说是20世纪的学术史,究竟应该怎样分期,我还没有读到并世贤哲们的著作。我自己在这方面决不敢以内行自居,本着“半瓶子醋晃荡”的原则,提出自己的看法。学术总是脱离不开政治的,以政治环境为纲,我想把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分为五个阶段:

(一)1901—1911年

(二)1911—1919年

(三)1919—1949年

(四)1949—1978年

(五)1978—现在

我在下面试着加以简略的分析。

我觉得,要想探索中国近百年来的学术史,必须抓住三条线索或者三条脉络:一条是遵守乾嘉诸老的以考据为基础的治学方法;一条是利用西域和敦煌新发现或新出土的古代典籍和文物;一条是——利用美国学者费正清的现成的话——“中国对西方的反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第一条和第三条都明白易懂。只有第二条需要加点解释。中国学术史上——我想,世界学术史也一样——有一种现象或者甚至一条规律:有新材料发现,就能把学术研究向前推进一步,在学术史上形成一个新的阶段或新的时代。这样的例子,中外都不缺乏。在中国学术史上,最新的一次材料大发现,就是西域考古成果和敦煌遗书。关于这个问题,王静安先生做过演讲,而且他自己就是身体力行的人。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一文中说:“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这真可谓要言不烦。以简单明了的三目概括了王静安一生“几若无涯岸之可望”的治学范围和治学方法,真是大手笔。寅恪先生的第一目和第二目,相当于我上面说的第二条,第三目相当于我说的第三条,大家一看就可以明白。

我在下面分析我提出来的五个阶段时,就以陈先生的三目为纲。只有提纲,才能挈领。我的分析当然以适之先生为主,因为我不是在写《中国近百年来学术史》,而是写《胡适全集》的序。在五个阶段中,第一阶段与胡适关系不大,那时他还是青年学生。第二阶段则与他关系至大,他是这一阶段的主角。第三阶段他仍然演重要的角色。第四阶段他居住在台湾和美国,几与大陆学术界脱离。第五阶段则他已去世,没有可能再扮演什么角色了。岁月流转,时移世变,对陈先生的三目必须有所增添。这是很自然的事,用不着多加解释了。

以下就是分析。

第一阶段

虽然清王朝已朝不虑夕,但仍然有一个太后和两个皇帝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天下依然是大清帝国的天下。这种政治环境不能不对人们的心态起着作用。

在这期间,乾嘉诸老的考据学风对一些学者仍有影响。学术界的一些领袖人物,像章太炎、梁启超等忙着以不同的形式进行反清的活动,想重振大汉之天声,对学术研究不能不有所忽视,研究成果难以出现。但是,正在同时,由西方人进行的西域考古则硕果累累,而敦煌遗书的发现者最初也是西方人。北京的学者们虽已有所闻,但他们中之奸猾腐败者,只知窃取,据为己有,而不知研究利用,与西方学人根本对立。在学术研究方面根本谈不到对西方的反应。

在这一阶段,胡适还是一个少年,谈不上什么参与。

第二阶段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不管对这个成功如何评价,反正北京已把皇帝改成总统(最初叫普理玺天德),五族共和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结束了。这种政治环境也必然对中国人民——学者当然也包括在里面——的心态起着作用。在政治上,共和了没有多久,洪宪复辟的丑剧就出台而后又迅速地覆灭。接着来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在学术文化圈子里,老一辈的领袖人物,如章太炎、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等,都有点功成身退的意味,一点也不活跃,在这一阶段的前一半,几乎成了真空,然而却给胡适准备好了活动舞台。

胡适于1910年赴美留学,先学农,后改文学,又改哲学。在文学和哲学中,他如鱼得水,欢游自如,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初到美国时,他对美国政治感到极大的兴趣,并且亲自参加一些活动,达到如疯如狂的地步。因此,终其一生他认为美国式的民主政治是最好的政治,这里就埋下了他既反对共产党的政治,也反对国民党的政治之根。在哲学思想方面,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杜威实验主义,也可以说是终生以之的。在学术研究方面,从他所写的三篇最早的文章——《〈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中,依稀可以看见乾嘉诸大师的考据学对他的影响,他也是终生服膺增加了一点新成分的考据学,他有时称之为“科学方法”。

胡适于1917年回国。他虽然去国七年之久,但是对国内的情况,他还是相当清楚的。他回国后看到的是一个民生凋敝、政治混乱的局面。学术界几乎是一片荒芜,好像是等待着他来一试身手,大显身手。他一不颓唐,二不郁闷,而是精神抖擞,投入到祖国的改造中去。他带回来的是满脑袋的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思想。从对西方的反应这个角度上看,这是最激烈的时候,激烈地向西方倾斜。胡适的思想实际上是“全盘西化”的思想。陈独秀于1915年在上海创办的《新青年》,可以说是为胡适准备好了一片活动场所。1917年,胡适的石破天惊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就发表在《新青年》1917年1月号上。这是中国近代“文艺复兴”的第一声响炮,影响深远。胡适原意是掀起一场新文化的运动,然而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胡适对此曾多次表示不满。胡适因此以二十多岁的青年“暴得大名”。

总之,第二阶段的后半期,胡适意气风发,主宰了当时的文坛和学坛。

第三阶段

在这一阶段的前半期,胡适仍然是中国学术界和思想界的主将,同时他又涉足政治,发表了一些政论文章。在学术研究方面,乾嘉诸老的考据学对他仍有极大的影响。他锐意弘扬自己的“科学方法”。最著名的两句话“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是他津津乐道而又人所共知的。西域考古资料,他不甚措意。敦煌遗书也仅仅利用了一点关于神会和尚的资料。而在同时,中国学术界的诸大师,如王国维、陈寅恪等则精心利用地下发掘出来的资料和敦煌遗书,写出了超越欧洲和日本学者水平的文章。在对西方的反应方面,胡适一仍旧贯,向西方,特别是向美国倾斜,在学术方面和政治方面,都是如此。

第四阶段

此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建立。胡适逃出了大陆,有时住在美国,有时住在台湾。在台湾,他并没有受到青睐,有时还遭到批判。在大陆,从50年代中期起,他遭到严厉的批判,成为著名的“反面教员”。对学术界的正面影响,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有人甚至谈胡色变,在大陆,胡适时代早已经结束了。胡适毕竟还是一个爱国者,不愿老死在异乡的美国,晚年回到了台湾,刚过古稀之年,就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

第五阶段

1978年中国大陆上执行了改革开放的方针以后,经济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化界和学术界,也在多年窒息之后,从外面吹进了一股新风。中国的知识分子,被除掉了桎梏,思想活泼起来。在学术研究方面,敦煌学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吐鲁番学也初具规模,一批年轻学人脱颖而出,预示出中国学术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的时期即将在新的一个世纪内来临。对西方的反应是积极的。我们既主张拿来主义,也推行送去主义,这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益处。胡适虽然早已离开了人世,但在这一股和煦的春风吹拂中,学术界正掀起一股“胡适热”,关于胡适的著作已经出版了十几种。胡适自己的著作也陆续出版,《胡适全集》即将出版,这将是胡适研究的登峰造极之举。对胡适的评价,也一反过去那种僵化死板的教条主义,转向比较实事求是的公平合理的康庄大道。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此其时矣。

作为学者的胡适

我认为,胡适首先是一个学者,所以我把评估他的学术成就列为第一项。这里用“评估”二字,似乎夸大了一点,只能说是我对他的学术成就的印象而已。而且学者和思想家往往紧密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硬分为二,是不得已之举。其间界限是十分模糊的。

我不是写《胡适传》,我不想把他的学术著作一一罗列。如果举书名的话,也不过是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想把他的学术著作粗略地分为六大类:

(一)早年的《〈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

(二)整理国故和国学研究;

(三)以《说儒》为中心的《胡适论学近著》;

(四)关于神会和尚的研究;

(五)关于《水经注》的研究;

(六)为许多旧的长篇小说写序、作考证,一直到“新红学”、《白话文学史》和《哲学史》等。

这六大类约莫可以概括他的学术研究范围。

我对以上六大类都不一一做细致的论述和分析。我只根据我在上面划分中国近百年学术史的阶段时提出来的三条线索或者三条脉络,来笼统地加以概括。第一类中的三篇文章,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它们一方面受到了乾嘉考据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受到了西方语言研究的影响,特别是“吾”、“我”、“尔”、“汝”这几个人称代词。汉字是没有曲折变化的,完全不像西方那样。在西方语言中,人称代词有四格——主格、宾格、所有格和受事格——从字形上来看,泾渭分明,而汉字则不然,格变只能表现在字变上。这一点很容易为不通西语者所疏忽。胡适至少通英语,对此他特别敏感,所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胡适自己说:

我那时对归纳法已经发生了兴趣,也有所了解,至少我已经知道了“归纳法”这个词汇了。同时我也完全掌握了以中国文法与外国文法作比较研究的知识而受其实惠。(《胡适口述自传》页120 ~121)

可以看出他自己的认识。

谈到国学研究,先要澄清一个误解。我往往听到有人怀疑: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怎么会一变而整理起国故来?这是不了解全面情况的结果。胡适说:

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有四重目的:

(1)研究问题,特殊的问题和今日迫切的问题;

(2)输入学理,从海外输入那些适合我们作参考和比较研究用的学理;

(3)整理国故(把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做一番有系统的整理);

(4)再造文明,这是上三项综合起来的最后目的。(上引书,页203)

原来胡适是把整理国故或国学研究纳入他的“中国文艺复兴”的范畴之内的,同平常所理解的不同。

胡适对中国近三百年来的学术研究做了几点总结。在成就方面,他认为有三项:第一项是“有系统的古籍整理”;第二项是发现古书和翻刻古书;第三项是考古——发现古物。同时,他也指出了三大严重的缺点:第一个缺点是研究范围太狭窄;第二个缺点是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第三个缺点是缺少参考比较的材料。他针对这三大缺点,提出了复兴和提倡国学研究的三点意见:第一,用历史的方法来尽量扩大研究的范围;第二,注意有系统的整理;第三,“专史式”的整理——诸如语言文字史、文学史、经济史、政治史、国际思想交流史、科技史、艺术史、宗教史、风俗史等等。(上引书,页204 ~207)

以上就是胡适对整理国故的意见和贡献。

至于《胡适论学近著》中《说儒》那一篇长达数万言的论文,确是他的力作。他认为,“儒”字的原意是柔、弱、懦、软等的意思。孔子和老子都属于被周灭掉的殷遗民的传教士,由于他们是亡国之民,他们不得不采取那种柔顺以取容的人生观。唐德刚先生对《说儒》这篇文章给予了至高无上的评价。他说:

适之先生这篇《说儒》,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我国国学现代化过程中,一篇继往开来的划时代的著作。

他又说:

胡氏此篇不但是胡适治学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光辉的一段时期,所谓“30年代”的巅峰之作。我国近代学术,以五四开其端,到30年代已臻成熟期。那时五四少年多已成熟,而治学干扰不大,所以宜其辉煌也。这个时期一过以至今日,中国再也没有第二个“30年代”了。适之先生这篇文章,便是30年代史学成就的代表作。(上引书,页273 ~274)

我个人认为,唐先生对《说儒》的评价和对30年代学术的估价,是颇值得商榷的。《说儒》意见虽新颖,但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公认。郭沫若就有文章反驳。所谓“30年代”的学术成就,不知何所指。当时日寇压境,举国同愤,也不能说“干扰不大”。

关于适之先生的神会和尚的研究和《水经注》的研究,他的确用力很勤,可以说是半生以之。前者的用意在研究中国禅宗史,后者的用意在为戴震平反昭雪,其成绩都应该说是在《说儒》之上。

为旧小说写序,作考证,在这方面胡适的贡献是很大的,而影响也很大。在旧时代,小说不能登大雅之堂。由于胡适和其他一些学者的努力,小说公然登上了文学的殿堂,同其他昔日高贵的文学品种平起平坐。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我个人觉得是合情合理的。至于与此有联系的《白话文学史》,我认为是失败之作。因为白话同浅显的文言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反不如用模糊理论来解释——可惜当时这个理论还没有产生。胡适有时牵强附会,甚至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中国哲学史》始终没有写完,晚年虽立下宏愿大誓,要把它写完,可惜他过早地逝去,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杰作”。适之先生在学术问题上有时候偏激得离奇,比如对中国的骈文,他说“有欠文明”。他认为“四六”体起标点符号的作用,他把中国中古期文章体裁说成“鄙野”或“夷化”,因为它同古代老子和孔子所用的体裁完全不同,同后来唐宋八家的古文,也迥然有别。他拿欧洲“修道士的拉丁”和印度的“沙门梵文”来相比,前者我不懂,后者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认为这是一位极其谨严的学者的极其可怪的偏见。这一点,唐德刚先生也是完全不同意的。(上引书,页274 ~275)

作为思想家的胡适

胡适不喜欢“哲学史”这个词儿,而钟爱“思想史”这个词儿。因此,我不称他为“哲学家”,而称他为“思想家”。

不管是哲学,还是思想,他都没有独立的体系,而且好像也从来没有想创立什么独立的体系,严格地讲,他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我给他杜撰了一个名词:行动思想家,或思想行动家。他毕生都在行动,是有思想基础的行动。大名垂宇宙的五四运动,在中国学术史上,中国文学史上,甚至中国政治史上,是空前的,而执大旗作领袖的人物,不能不说是胡适,这是他在既定的思想基础上行动的结果。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是难以做到的。

说到思想,胡适的思想来源是相当复杂的,既有中国的传统思想,又有西方的古代一直到近代的思想,以后者为主。中国“全盘西化”的思想和他有密切的关系。年轻时候信仰世界主义、和平主义和国际主义。在这方面影响他的有中国的老子。老子主张“不争”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还有墨子的《非攻》。此外还有西方的耶稣教的《圣经》,讲什么人家打你的右颊,你把左颊再转过去要他打。他这样的信仰都是历四五十年而不衰的。胡适的行动看起来异常激进,但是他自己却说,自己是保守分子。(上引书,页138 ~161)表面上看,他是“打倒孔家店”的急先锋,他却不但尊崇孔子,连儒家大儒朱熹也尊崇。唐德刚先生甚至称他为“最后的一位理学家”。

胡适的意见有时候也流于偏激,甚至偏颇。他关于骈文的看法,上面已经介绍过了。与此有关联的是他对于文言的看法。他说:

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我认为文言文在那时已不止是半死,事实已全死了;虽然文言文之中,尚有许多现时还在用的活字,文言文的文法,也是个死文字的文法。(上引书,页161)

那么,胡适真正的主要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曰实验主义。我现在根据胡适的自述,简略地加以介绍。实验主义是19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流行于美国的有影响的大哲学派别之一。当时最主要的大师是査理·皮尔士(Chanler Pierce)、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和约翰·杜威(John Dewey)。第一人逝世于1914年,第二人1910年。胡适不可能从他们受学。只有杜威还健在,胡就成了他的学生。胡适自己说,杜威对他有“终身影响”。

什么又叫作“实验主义”呢?必须先介绍一点欧洲哲学史,特别是古希腊的哲学,才能知道杜威一些说法的来源。这要从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70?—前399年)讲起。我现在根据唐德刚先生的注释(上引书,页108 ~114)极其简略地加以说明。苏格拉底对“知识”这个概念有特殊看法。人性是本善的,之所以有不善,是由于“无知”的缘故。“知”是“行”的先决条件。“知”中有善而无恶,有恶之“知”,不是真“知”,无“知”则“行”无准则。要了解什么是“知”,必须了解什么是“不知”。所有的事物和概念都有真“知”,一般人不了解真“知”而自以为“知”。所以都是糊涂一辈子。他十分强调“自知之明”。他之所以拼命反对“民主”,就是因为他认为芸芸众生都是无“知”之辈,他们不能“主”,“主”者只能是有德者,“德”只是“知”的表现。有“知”自有“德”。从“无知”到“有知”,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和方法,这就是“苏格拉底法则”。苏格拉底认为,天下任何事物和概念都各有其“普遍界说”(universal definition),比如说,猫的“普遍界说”就是“捉老鼠”。世界上的事物和概念,都将由其本身的“普遍界说”而形成一个单独的“形式”(form),这个“形式”有其特有的“次文化”(subculture)。

上述这种推理法,就是所谓“苏格拉底法则”。杜威对这个法则极为赞赏,胡适亦然。他们认为,“法则”只是一种法则,是一种寻求真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替任何“主义”去证明那种毫无讨论余地的“终极真理”(ultimate truth)。他们实验主义者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不立什么“终极真理”。

苏格拉底的再传弟子——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批评他的师祖和老师的推理杂乱无章,他搞了一个“三段论法”。所谓“三段”,指的就是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这可以称为“演绎推理法”(deductive method)。这方法的核心是“证明真理”,而不是“寻求真理”。后来它为中世纪的耶稣教神学所利用。这种神学已经有“终极真理”和“最后之因”,只需要证明,而不需要探求,这与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一拍即合,所以就大行其道了。

胡适经常讲他的方法是“归纳法”,就是针对这种演绎法而发的。

既然讲到了方法,我现在就来谈一谈胡适的“实证思维术”。胡适说:

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从基本上说,我这一点实在得益于杜威的影响。(上引书,页94)

这是“夫子自道”,由此可见他毕生重视方法,在思想方面和治学方面的方法,而这方法的来源则是杜威的影响。

根据胡适的论述,杜威认为人类和个人思想的过程都要通过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固定信念阶段。

第二阶段,破坏和否定主观思想的阶段。这第二个阶段杜威称之为讨论阶段。

第三阶段,是从苏格拉底法则向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之间发展的阶段。杜威用溢美之词赞扬苏格拉底,而对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则颇有微词。

第四阶段,也就是最后阶段,是现代的归纳实证和实验逻辑。(上引书,页93 ~94)

杜威在另一本举世闻名的著作《思维术》中,认为有系统的思想通常要通过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思想之前奏(antecedent),是一个困惑、疑虑的阶段,导致思想者去认真思考。

第二阶段,是决定这疑虑和困惑究在何处。

第三阶段,为解决这些困惑和疑虑,思想者自己会去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假设,或面临一些现成的假设的解决方法,任凭选择。

第四阶段,思想者只有在这些假设中,选择其一作为对他的困惑和疑虑的可能解决的办法。

第五阶段,也是最后阶段。思想者要求证,他把大胆选择的假设,小心地证明出来,哪个是对他的疑虑和困惑最满意的解决。(上引书,页96)

我想,大家一看就能够知道,胡适有名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来源就在这里,是他从杜威那里学来而加以简化和明确化了的。

根据我个人肤浅的分析,在对外方面,在对西方的反应方面,胡适这个思想的来源还不仅限于杜威,一定还有尼采的影响在,他那“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名言,影响了整个世界。在对内方面,胡适也受到了影响,最突出的是宋代哲学家张载。张载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大学·原下》)他又说:“无征而言,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篇》)(以上引文都见上引书,页20。参看同书,页12,胡适自己的说法)

多少年来,我就认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十个字是胡适对思想和治学方法最大最重要的贡献。胡适自己在《口述自传》中“青年期逐渐领悟的治学方法”这一节里说:

我的治学方法似乎是经过长期琢磨,逐渐发展起来。……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已有好怀疑的倾向,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

下面他讲到“汉学”,又说:

近三百年来学术方法上所通行的批判研究实自北宋开始,中国考古学兴起的时候。古代的文物逐渐发展成历史工具来校勘旧典籍,这便是批判的治学方法的起源。“考据学”或“考证学”于焉产生。

胡适在十九岁前读中国经书,发现了汉、宋注疏之不同,企图自己来写点批判性的文章。这种以批判法则治学的方法,胡适名之为“归纳法”。(上引书,页118 ~119)

在这同一节中,胡适又说:

我举出了这些例子,也就是说明我要指出我从何处学得了这些治学方法,实在是很不容易的。我想比较妥当的方法,是我从考据学方面着手逐渐地学会了校勘学和训诂学。由于长期钻研中国古代典籍,而逐渐的(应作“地”——羡林)学会了这种治学方法。所以我要总结我的经验的话,我最早的资本或者就是由于我有怀疑的能力。(上引书,页125)

最了解自己老师的胡适的学生唐德刚说,胡适的治学方法只是集中西“传统”方法之大成,他始终没有跳出中国的“乾嘉学派”和西洋中古僧侣所搞的“圣经学”(Biblical Scholarship)的窠臼。(上引书,页133)唐又本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说,胡适“不成一套”。(上引书,页111)

唐德刚先生的话不无道理,胡适的“治学方法”确实是中西合璧的。但是,我认为,决不能就因此贬低了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上面已经提到,这是胡适最大的贡献之一。无论是人文社会科学家,还是自然科学家,真想做学问,都离不开这十个字。在这里,关键是“大胆”和“小心”。研究任何一个问题,必先有假设,否则就是抄袭旧论,拾人牙慧。这样学问永远不会有进步。要想创新,必有假设,而假设则是越大胆越好。在神学统治的重压下,哥白尼敢于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胆子可真够大的了。但是,大胆究竟能够或者应该大到什么程度,界限很难确定,只好说“存乎一心”了。有了假设,只是解决问题第一步。这种假设往往是出于怀疑,很多古圣先贤都提倡怀疑,但是怀疑了,假设了,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认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结论,必须求证,而求证则是越小心越好。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异常复杂,千万不要看到一些表面就信以为真,一定要由表及里,多方探索,慎思明辨,期望真正能搔到痒处。到了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然后才下结论。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孤证难信。这做起来比较难。如果真正只有一个孤证,你难道就此罢手吗?

胡适毕生从事考据之学,迷信考据之学。他在《齐白石传》中说过几句话:白石先生用“瞒天过海”的迷信方法,来隐瞒自己的年龄,却瞒不过考据学。可见他对考据学信仰之虔诚。我再重复说一句:十字诀是胡适重大贡献之一,对青年学者有深远的影响。

作为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的胡适

刚写上了“政治家”这个词儿,我就想改为“政治活动家”,或者由我杜撰的“政治热心家”或“政治欣赏家”。因为我始终认为,胡适不是一位“政治家”。在胡适所处的时代和地区,同中国历史上一样,一个不“厚”不“黑”的人,是不能成为“政治家”,享受高官厚禄的,而胡适所缺乏的正是这两个要害之点,他仅仅是热衷政治的书生或者“书呆子”。在这一方面,胡适是缺乏自知之明的。

胡适毕生喜欢政治。他以一个不到20岁的中国青年,一到美国,立即迷上了美国的政治。他大概认为,政治的最高目标就是“民主”,而美国政治正体现了这个最高目标。其实,美国的“民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可是适之先生竟一叶障目,偏偏视而不见。根据他的《口述自传》,他初到美国时,对美国的政治情况并不清楚。但是,当他听了一位讲美国政治的老师的课以后,立即兴趣大增。他最初本来是学农的,但兴趣全不在农上。美国的总统选举实与一个想学农的中国青年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也积极参加美国人的会议,并佩戴支持什么候选人的襟章。罗斯福被刺之后,群众集会,表示同情,并为罗斯福祈祷,好多教授也参加了。他说:

令我惊奇的却是此次大会的主席,竟是本校史密斯大楼(Goldwin Smith Hall)的管楼工人。这座楼是康大各系和艺术学院的办公中心。这种由一位工友所主持的大会的民主精神,实在令我神往之至。(上引书,页33)

他以后还参加了很多政治性的会。他说:

我可以说,由这些集会引起我的兴趣也一直影响了我以后一生的生活。(上引书,页34)

在《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这一节最后一段话中,他“夫子自道”地说:

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和我对美国政治的研究,以及我学生时代所目睹的两次美国大选,对我后来对中国政治和政府的关心,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其后在我一生之中,除了一任四年的战时中国驻美大使之外,我甚少参与实际政治。但是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上引书,页36)

这些都是真话,胡适确实是毕生对政治感兴趣,他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我却只能画一个问号。我现在讲一件我目睹的事实。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蒋介石出于政治需要,在南京导演了一幕选举国大代表和选举总统的喜剧。不知是出于什么用心,忽然传出了一阵流言说,蒋介石要让胡适当总统。对于这个流言,我们几个对政治最无经验,最不感兴趣的在适之先生身边工作的人,都觉得好笑,这是蒋介石的一种政治手法。蒋介石是什么人,他焉能把即使只是傀儡性的“总统”让别人干呢?然而,根据我们的观察,胡适却信以为真。当年他虽是北大校长,但是在南京的时间却比在北平的时间长。后来,总统选出来了,当然是蒋介石,然而胡先生却至死未悟。他在美国还有时对唐德刚说,是CC派反对他当总统。有时候又忽然说,CC派赞成他当总统。他让蒋介石玩于股掌之上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称他是“书呆子”,难道还算是过分吗?

至于胡适对国共两党的态度,那是众所周知的,他不赞成共产主义。但是,据他自己说,他没有写过一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这可能是真的。但是,表示不满的地方却是多而又多的。对于国民党,他虽然当过国民党政府的驻美大使,也算是大官了,平常也与国民党政府和许多政府要人打交道,竞选国民党政府的国大代表,但是也并没有卖身依附,唯命是听,他还经常闹点独立性,写文章提倡“好政府主义”,又说什么,知难行亦不易,是针对“国父”的。因此,国共两方都不喜欢他。大陆上从50年代起对他批判之激烈,之普遍,延续时间之长,是大家都知道的。个中原因究竟何在呢?我读过许多批判胡适的文章,台湾方面的文章由于两岸隔绝,我没有读到过。大陆方面的文章,在当年那种极左思潮影响下,满篇僵硬庸俗的教条,有的竟流于谩骂、污蔑,殊不足以服人。我没有读到一篇真正能搔到痒处的文章。我现在斗胆提出一个个人的解释,请大家指正。我觉得,胡适之所以这样做,其根源全在他的哲学思想中。我在上面已经讲过,胡适追随他的老师杜威之后,相信“苏格拉底法则”,而反对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前者是归纳法,不立什么“终极真理”;后者是演绎法,先立一个“终极真理”,然后加以证明。胡适认为,国共两党都先立一个“终极真理”,只要求或者只允许人们了解和信奉。这与他的哲学思想直接矛盾,所以他才加以反对。

总之,我想说的是,胡适只是一个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家,而不是一个政客,说文雅一点就是政治家。在那样的社会,不厚不黑,焉能从政?

作为人,作为“朋友”的胡适

我从小就读胡适的书,从我这一方面来讲,我们算是神交已久。从年龄上来看,我们是相差一个辈分。当他在北大教书最辉煌的时期,我还在读中学,无缘见他,也无缘听他的课。上大学时,我上的是清华大学,所以始终没有一面之缘。我在德国待了十年之后,由于我的恩师陈寅恪先生的推荐,当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代理校长的傅斯年,文学院长的汤用彤,他们接受了我,我才能到北大来任教。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北大,门槛是非常高的,学生进北大不容易,教师就更难。而我一进北大,只当了一两个星期的副教授——这是北大的规定,拿到外国学位的回国留学生只能担任副教授,为期数年——立即被提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当时我只有三十几岁。因此,我毕生感激他们几位先生对我的知遇之恩。

我同适之先生共同工作了才短短三年。在这段时间内,他还经常飞往南京,在北平的时间不算太多。但是,做的事情却真还不少。我是系主任,经常要向他这位校长请示汇报工作。我们又同是北大教授会和校委会(准确的名称我记不大清楚了)的成员,同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有点像现在的文科研究生院,理科好像是没有)的导师,同是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的成员。最后这一个职位一直到今天对我还是一个谜。评议会成员只有六七位,都是北平学术界的显赫人物。为什么独独聘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担任评议员?我是既喜,又愧,又迷惑不解。

适之先生对印度研究,很重视,很感兴趣。他对汉译佛经相当熟悉,他大概读过不少。尼赫鲁派来一位访问教授师觉月博士,他委托我照顾。印度政府又派来十几位研究生,他也委托我照顾他们。他安排师觉月作学术报告,亲自主持会议,用英文发表欢迎词。他曾多次会见师觉月和印度留学生,都要我参加。我写了一篇论文:《列子与佛典》,送给他看。他写了几句话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这表示他完全同意我那篇论文的结论。

适之先生待人亲切、和蔼,什么时候见他,都是满面笑容,从来不摆教授架子,不摆名人架子,不摆校长架子,而且对什么人都是这样,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疾言厉色,发脾气。同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一点局促不安之感。他还不缺乏幽默感。有一次,在教授会上,杨振声教授新得到了一张异常名贵的古画,愿意与同仁们分享快乐,于是把画带到了会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胡先生把画拿起来,做装入自己口袋里之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适之先生对学生是非常爱护的。“沈崇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大学和北平其他大学的学生们,怀着满腔爱国热情,上街游行抗议。国民党在北平的宪兵三团和其他一些机构,包括特务机构在内,逮捕了不少爱国学生。我第一次看见胡适面有怒容。他乘着他那一辆在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国民党驻北平的各大衙门之间,会见当时一些要人,要他们释放被捕的爱国学生。震于胡适的威名,特别是在美国的威名,他们不敢不释放学生。据说现在还能找到胡适当时写给一些国民党军政要员的信。胡适不会不知道,当时的学生运动,如上述的“沈崇事件”,以及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等背后实有中共地下党的推动力。但是此时他关心的是学生,而不是什么党员。平时我在他那一间相当简陋的校长办公室中也有时碰到学生会的领导人去找他,提出什么请求和意见,这些学生大部分是左派学生,他通通和蔼相待,并无所轩轾。

我在上面曾称胡适为“书呆子”,这决不是无根据的。有一次,记得是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前,他说他有其他约会,必须提前离开。然而,会开着开着就离了题,忽然谈起了《水经注》。一听《水经注》,胡先生的兴致勃然而起,座位上仿佛有了胶,把他粘住,侃侃而谈,再也不提“走”字,一直到散会为止。他的那个约会早被他忘得无影无踪了。难道这还不算有点“呆”气吗?

我同适之先生总共在一起工作了三年。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留给我的印象却不少,上面所列举的不过是其中最主要的、最鲜明的而已。我的总印象是:胡适是一个好“朋友”,胡适是一个好人。

我在上面写了作为学者、作为思想家、作为政治家、作为“朋友”的胡适之。我曾多次引用唐德刚先生的意见。因为,我觉得,唐先生是《胡适口述自传》的笔记者和翻译者,他又博学多能,很有独到的见解。他最了解胡适。但是,他的意见我并不完全赞成,特别是他说“胡适是发展中的学者”,因为他处于发展中国家之中。这种把学术研究与经济发展等量齐观的看法,是值得怀疑的。对于自然科学和技术来说,也许还能讲得通,因为这些学问需要大量的钱,需要实验室,钱越多越好。而对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则是另外一码事儿。

唐先生对“发展中的学术”做了解释,他举的例子偏偏是机械技术。他认为,发展中国家只能搞初级机械,如小型水力发电机、沼气灯等等。如果妄想到超发达的国家去采购“精密机器”,不但不适宜,而且会造成浪费和混乱。现代西方搞经济发展的学者们认为,引进科技,要恰如其分,他们把这种科技叫作“恰当科技”(appropriate technology)。唐先生接着说:“在一个国家的‘学术’发展的程序中,亦复如是。在‘发展中学术’这个阶段里,他们所能搞的也就是一种‘恰当学术’(appropriate scholarship)。换言之,也就是一种不新不旧,不中不西,土洋并举,风力电力两用的‘机械学术’……老实说,胡适之先生搞了一辈子所谓‘科学方法的批判的整理国故’,便是那个时代的‘恰当学术’,他老人家本身也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恰当学人’(appropriate scholar)。既然我们整个的国家,整个的学术界还停滞在‘发展中’阶段,胡公受了时代的限制,他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已发展’阶段了。”(上引书,页271)唐先生又说:“胡先生那一套,再向前走一步,就进入社会科学的领域了。”(上引书,页272)这真令我有点糊涂,我不了解唐先生所说的“社会科学”指的是什么。专就我个人比较了解的文艺理论和语言理论而言,西方(美国当然也包括在里面)异说蜂起,日新月异。我再套用赵瓯北的诗说:“江山年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天。”唐先生所说的“社会科学”,难道就是指这种学问吗?

一部人类文化史证明,经济的发展与学术的昌明,往往并不同步。欧洲的许多文化巨人的出现,往往并不在他们国家经济发展的巅峰时期。这些巨人之所以能成为巨人,依我看,不出三个原因:一是他们个人的天才与勤奋;二是他们国家雄厚的文化积淀;三是靠机遇。这最后一点,英国诗人Thomas Gray在他那一首咏乡村墓地的诗中曾有所暗示。我现在提一个大胆而无偏见的看法:不管美国经济还要怎样“超发展”,不管它还能得多少诺贝尔奖,像欧洲的那些巨人是出不来的,因为美国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积淀。真正典型的美国东西,如爵士乐之类,总给人一种肤浅庸俗的感觉。

拿中国文学史来看,真正的伟大作家之出现,多由于他们个人的不幸,比如司马迁遭宫刑,李后主亡国。中国古人说:“诗必穷而后工。”指的就是这种现象。有些伟大作家遭逢乱离之后,才写出了不朽的作品,比如杜甫、李清照等都是这样。这些文学巨人的出现,决不是由于经济高度发展,甚至可以说:适得其反,经济遭到破坏的时期反而能出大文学家。

总之,说胡适是一个“发展中的学者”,只因他出于一个“发展中的国家”,唐先生的这种说法和他的解释,我都是不能同意的。

这一篇相当长的序就要结束了。回头再看我在开头时写下的那一个副标题:还胡适以本来面目,觉得自己未免太轻率了,太大胆了,太不自量力了。通过我在上面写的这一些话,就不难看出,胡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物。我有何德何能,能够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我看到的现在已经出版的有十几种论胡适的著作,每一个作者几乎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胡适的“本来面目”。有一些书,大概由于作者对胡适和胡适的时代缺乏感性认识,我读了后只感到他们颇为“隔膜”。我自己不让他们在我脑海里跑马,我自己来跑,看来跑的结果也并不太美妙。唐德刚先生对适之先生是有充分的感性认识的,但他心目中的胡适的“本来面目”也不能令我完全心服。印度古代寓言中有一个瞎子摸象的故事。看来我们在胡适这一位巨人面前,都成了摸象的瞎子。胡适的“本来面目”还隐在一片云雾中,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的。想要拨云雾而见青天,还需要进一步去研究、探索。

但是,有一点我们都是应该肯定的:胡适是个有深远影响的大人物,他是推动中国“文艺复兴”的中流砥柱,尽管崇美,他还是一个爱国者。多少年来泼到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必须清洗掉。我们对人,对事,都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的起码的准则。

我现在借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胡适全集》之机,明确地亮出我的观点。是为序。

1996年12月24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