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南游记 深圳掠影
对我来说,深圳并不陌生。我在过去三十几年内,出国去来经过这里至少已有五六次之多了。1951年秋天第一次经过这里,只觉得这是一个破烂简陋的小车站。让我忆念难忘的只有一个罗湖桥。因为从国外归来,过了罗湖桥,就算是走进了祖国的怀抱。我曾几次在这里激动得流下眼泪,恨不能跪在地上吻一下祖国的土地。以后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有一点变化。1978年最后一次走过,只觉得车站贵宾室相当富丽堂皇。至于镇内,则所见不多了,不敢臆猜。总之,深圳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个星期前,我因为开一个会,又来到了深圳。这是唯一的一次不是因出国而到这里来的。我们从广州乘汽车来到这里,本来是想到蛇口附近的深圳大学去的,可是因为迷了路,车子一直开进了市内。只见到处高楼林立,凌云摩天,而正在建筑的高楼则更是比比皆是。柏油马路,四通八达。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这是我所久已熟识的深圳吗?我有点怀疑起来。但是明确的事实是,这就是深圳。我熟悉的深圳已经大大地变了样子了。
仅就我们借住的深圳大学来说,新鲜事物就说也说不尽的。在这个学校里,流行全国的根深蒂固的铁饭碗已经被打个粉碎。系、处领导对校长签合同,为期两年,到期视工作成绩,合则续聘,不合则炒鱿鱼(卷铺盖也),教职员对系处领导签合同,为期也是两年,到期照上述规定办理。被炒了鱿鱼的另外自谋出路。没有什么客气,没有什么面子。铁饭碗一打破,则人人精神抖擞,不敢懈怠。至于工人,则全校几乎完全没有,所有的服务工作,食堂服务,打扫卫生,会场和教室清扫管理,无一不是用勤工俭学的办法,由学生来承担,学校根据情况,付与报酬。学生还自办书店,自办小卖部,甚至自办银行,自任经理。内地大学一些独生子女的娇气,在这里一扫而光。连娇气也无立锥之地了。这不但提高了工作效率,还教育了青年学生。那种不爱护公物,随便乱丢脏东西,不知稼穑之艰难,张口吃饭,伸手穿衣的公子小姐根本绝迹。这要比空口进行政治伦理教育,效果要好得多。提高效率,教育青年,真可谓一举两得了。
我也曾到著名的沙头角去参观过一次。汽车从深圳开出。现在时令在北方虽然已是在严冬,但是在这里却沿途树木蓊郁,繁花似锦,使我们这些从冰天雪地的北国来的人大为诧异。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青山连绵。马路的右边沿着山麓架上了长城似的铁丝网,网的那面就是香港。汽车在山路上弯曲盘旋而下,下到海边的时候,就到了沙头角。这是一个极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叫做中英街。从里面走出去,街的右边属于香港,左边属于中国,虽然都是中国领土,但是在英国占领下,街中心实际上成了国界。街宽不过几米,长不到百米,谁也不知道这一条国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两边全是商店,鳞次栉比,一个紧挨着一个,货物塞得满满的,抬头一看,只见到处都是货物,汇成了一个货物的海洋。街上的人也挤得满满的,几乎都是来买东西的。拥拥挤挤,吵吵嚷嚷,一派繁荣兴盛的气象。我感兴趣的不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而是这一个十分奇怪、十分有趣的地方。街中间在中国内地一面长着一棵老树,看样子年岁可能已有几百年了,它歪着身子,头顶歪到香港一面去,“国境线”大概就在它身上穿过。它大概亲自经历了英国殖民主义者霸占香港那样艰苦的岁月,它也将会经历香港回归祖国那样普天同庆的日子。树而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到了那时,整个身子都能处在中国领土之内,它大概也会由衷地高兴吧!
此外,我还参观了蛇口特区、西丽湖度假村、银湖度假村、深圳湖游乐园、香密湖度假村,以及全国最高建筑五十三层的国商大厦,印象虽然扑朔迷离,但是用一个“新”字可以概括。
我每天晚上打开窗子,面对着在黑暗弥漫下的茫茫的大海,看到远处一串珍珠似的灯光——这是中国大陆同香港的边界,心潮起伏,思绪万端。我想的最多的是人们的思想必须赶上形势的发展。人的思想最容易保守。许多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观念、想法,往往被认为是真理准绳,正确无误,甚至神圣不可侵犯,用不着改变,也改变不了。然而我们伟大祖国和世界的情况却是日新月异。大家都承认,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更新的周期越来越缩短,每隔几年,知识就必须更新,否则就会落后。现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被英国统治了许多年的香港经过中英两国长期谈判,确定了归还日期,英国的首相不远万里亲自来到北京签字,这难道不是新鲜事物中最新鲜的事物吗?就拿眼前的珍珠串似的灯光来说,1997年以后,它还能像现在这样闪闪发光吗?一个很简单明了的道理摆在我们眼前:我们必须改变旧观念、旧想法,接受新概念、新想法。给我的教训也就这一点,而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