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会写字开始,就知道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文字是可以带来祸端的。那时正好赶上文革,眼见得周围好些大人,仅仅因为一句话,或者书信和日记里的文字就进了牛棚,有的还因此死掉。但是,对当时的我而言,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个出身不好的狗崽子,父母都进了牛棚,在学校里生存太难。人家需要大批判稿,需要出板报,看上你了,要你做贡献,你不写也得写。每日里写写画画,周围人对你都客气了不少,高看了不止一眼。所以,明知道这样有风险,但是还是得做,不做,一天都混不下去,成天挨揍。

后来林彪出事之后,革命的空气淡了许多,我的文字空间,不仅有大批判稿件,还有了文艺晚会上的作品,什么对口词、三句半,后来连话剧和相声都有了。周围同学对我,居然有了一点嫉妒。从表面上看,我这个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居然很红。领导和老师,对我都很客气。学校里密藏的书籍,其他的学生不许看,但我可以随便读。老师出差了,课就由我代上。随后在我所在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进行的唯一一次全师通考中,我的作文得了全师第一,分数远远超过第二名。当然,后来不久就被告知,这场考试属于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回潮。

人一得意,难免就有点忘乎所以。有些话,公开不敢说,但私下里就说了。林彪事件出来之后,引发了好些人对文革的怀疑,我当时虽然年纪不大,才十四岁,但也有了一点想法。觉得文革不见得那么伟光正,不然,怎么连副统帅都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居然要谋害伟大领袖。这样的话,在反击回潮的时候被人揭发,于是,我就挨斗了。从爹娘被斗,到自己挨斗,是一个飞跃,倒霉的飞跃。惹祸的原因,当然是自己的嘴,加上自己的一支笔。

但是,那个岁月,毕竟已经过去了。尽管当今之时,我写了太多的东西,好些在某些人看来,都是应该让我进监狱挨枪毙的。但是,有这样想法的人,比起当年来,毕竟是少多了。所以,至今我还在安然无恙地教书、带学生、写文章。历史是我的酷爱,读史料,是我的最大的消遣,读了,就会有感觉,有感觉,我就要写。一篇篇有感而发的文字,是对是错我不管,人生在世,不是为了专门说对的话才长这张嘴,才能写字的。况且,所谓对与错,无非是人的判断,谁真的有资格做人说话写字的法官呢?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法官,有了这样的法官,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所以,在今后的岁月里,只要我活着,还是会写,用写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即使有风险,也还是写。没打算做行尸走肉,像猪一样活着,那样的活,比死了还难受。

张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