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辑 未知死焉知生 我不愿意愿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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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哲学家都教导:使自己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但有一位哲学家说:我不愿意愿意死。
如果不懂得死的恐怖就是幸福,动物就是最值得羡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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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不是有,而是无。烦恼是有,寂寞是无。临终的痛苦是有,死后的灭寂是无。
自我意识太强烈的人是不可能完全克服对死的恐惧的,他只能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恐惧,即消除对恐惧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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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对临终的痛苦感到恐惧,它是可以理解的,因而也是可以接受的。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死后的虚无,那是十足的荒谬,绝对的悖理。而且,恐惧并非来自对这种虚无的思考,而是来自对它的感觉,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常常发生在夜间突然醒来之时。我好像一下子置身于这虚无之中,不,我好像一下子消失在这虚无之中,绝对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然后,当我的意识回到当下的现实,我便好像用死过一回的人的眼光看我正在经历的一切,感觉到了它们的虚幻性。好在虚无感的袭击为数有限,大多数时刻我们沉溺在日常生活的波涛里,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然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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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是我每天留给自己的一点享受。我突然想到,总有一天,我也是这样地躺在床上,然而手里没有书,我不能再为自己安排这样的享受,因为临终的时候已经到来……
对于我来说,死的思想真是过于明白、过于具体了。既然这个时刻必然会到来,它与眼前的现实又有多大区别呢?一个人自从想到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以及死亡之前的黯淡的没有爱和欢乐的老年,从这一刻起,人生的梦就很难使他入迷了。他做着梦,同时却又知道他不过是在做梦,就像我们睡得不踏实时常有的情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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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视同仁地消灭健康和疾病,美丽和丑陋。对于病者和丑者来说,这竟是一种残酷的慰藉。命运有千万样不公正,最后却归于唯一的万古不移的公正——谁都得死!
但我依然要说:死是最大的不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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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力因疾病或年老而衰竭时,死亡就显得不可怕了。死亡的恐惧来自生命的欲望,而生命的欲望又来自生命力。但死亡本身仍然是可怕的,人到那时只是无力感受这种可怕罢了,而这一点本身又更其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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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渐渐衰老,灵魂厌恶这衰老的肉体,弃之而走。这时候,死是值得欢迎的了。
可是,肉体衰老岂非一件荒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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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绝望,唯死能解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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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应该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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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中来,为何不能回到无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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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老年的到来,人的自我意识似乎会渐渐淡薄。死的可怕在于自我的寂灭,那么,自我意识的淡薄应该是一件好事了,因为它使人在麻木中比较容易接受死。
可是,问题在于:临死时究竟清醒好还是麻木好?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若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死时肯定会更痛苦,但同时也会更自持,更尊严,更有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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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年老时写道:“当我临死的时候,倘若我还能够思想的话,我将想些什么呢?”回忆,仟悔,恐惧,懊丧?“不……我以为,我将努力不去想——将勉强去思索某些无稽的琐事,为了只从眼前深邃可怕的黑暗里,引开自己的注意。”
真聪明。不知他是否实行了计划。再伟大的作家,也无法为人类留下他临死时思想活动的记录,这毕竟是件可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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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能把他死前片刻之间的思想和感觉告诉活着的人。但是,他一旦做到这一点,那思想和感觉大约也是很平常的,给不了人深刻印象。不说出来,反倒保持了一种神秘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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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使我能够忍受生命的终结的东西不是他人对我的爱和关怀,而是我对他人的爱和关怀。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自己即将不存在,已不值得关心,唯一的寄托是自己所爱的并且将继续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