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张兆和

沈从文

我在温习你的一切。


三三:

船在慢慢地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过问。大约可再走廿里,应歇下时,船就泊到小村边去,可保平安无事。

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那张窄的长的。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水则透明如无物,小船用两个人拉着,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

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我问他:“姓什么?”“姓刘。”“在这河里划了几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这人厉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他无不明明白白。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多少潭。看那样子,若许我来形容形容,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是的,凡是较大的知名的石头,他无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个,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蓬管纤索的伸缩,前面舱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大人。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地爬行上去。船是只新船,油得黄黄的,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的神龛。

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的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可以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天气又不是很好,并无太阳,天是灰灰的,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皆裹在一层轻雾里,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画画。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来折磨它了。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这也可训练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优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作“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千千万万,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烟味儿不讨人嫌。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很香很好吃。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早知道那么方便,我们还可带许多宝贝来上面,当“真宝贝”去送人!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二哥

十三日下午五时


三三:

五点半我又醒了,为恶梦吓醒的。醒来听听各处,世界那么静。回味梦中一切,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山鸡叫了,真所谓百感交集。我已经不想再睡了。你这时说不定也快醒了!你若照你个人独居的习惯,这时应当已经起了床的。

我先是梦到在书房看一本新来的杂志,上面有些稀奇古怪的文章,后来我们订婚请客了,在一个花园中,请了十个人,媒人却姓曾。一个同小五哥年龄相仿佛的中学生,但又同我是老同学。酒席摆在一个人家的花园里,且在大梅花树下面。来客整整坐了十位,只其中曾姓小孩子不来,我便去找寻他。到处找不着,再赶回来时,客全跑了,只剩下些粗人,桌上也只放下两样吃的菜。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方知道,他们等客不来,各人皆生气,散了。我就赶快到处去找你,却找不到。再过一阵,我又似乎到了我们现在的家中房里,门皆关着,院子外有狮子一只,在咆哮。我真着急。想出去不成,想别的方法通知一下你们也不成。这狮子可是我们家养的东西。不久,张大姐(她年纪似乎只十四岁)拿生肉来喂狮子了,狮子把肉吃过,就地翻斤斗给我们看。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门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戏,还看得到好好的太阳影子!再过一阵,我们出门野餐去了,到了个湖中央堤上,黄泥做成的堤,两人坐下看水,那狮子则在水中游泳。过不久,这狮子理着项下长须,它变成了同于右任差不多的一个胡子了……

醒来只听到许多鸡叫,我方明白,我还是在小船上。我希望梦到你,但同时还希望梦中的你比本来的你更温柔些。可是我成天上滩,在深山长潭里过日子,梦得你也不同了。也许是鲤鱼精来作梦,假充你到我面前吧。

这时真静,我为了这静,好像读一首怕人的诗。这真是诗。不同处就是任何好诗所引起的情绪,还不能那么动人罢了。这时心里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真带点儿惊讶,当我默读到生活某一章时,我不止惊讶。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楚一点点。你占去了我的感情全部。为了这点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幸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二哥

十七日上午六点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