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官场戏与梦 《新安天会》
《安天会》是京剧的一出传统戏,演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儿。跟《西游记》原著一样,故事突出的是闹天宫,孙猴子出尽了风头,威风八面。但最终却要以他被压在五指山下,天宫恢复秩序作为结束,所以戏名叫《安天会》。
过去的中国人,无论上层还是下层,都有极强的两面性,一方面喜欢捣乱,一方面又向往秩序。对于闹天官这种事儿,既喜欢做孙猴子,又想做玉皇大帝和如来佛。一边乐见孙猴子把富丽堂皇的天官搅了个稀巴烂,一边津津乐道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然,位于上层的人,“佛性”或者“帝性”足一点,而位子下层的人,猴性多些。正因为如此,这个戏才必须叫《安天会》,或者叫《安天大会》。只有这样,有钱有势的大爷们才看得安心。编本子和唱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吃谁家的饭,不会跟自己的衣食父母过不去的。
民国了,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像袁世凯这样的人,即使在清朝,也属于“佛性”和“帝性”比较多的那一类。袁世凯不大喜欢皮簧,对于唱戏、听戏,不过应景而已。不过,如果他听《安天会》这种戏,固然也可能欣赏孙猴子的花招,但屁股肯定是要坐在玉皇大帝和如来佛一边的。这样一来,如果人戏的话,他的对头就只能做孙猴子了。民国开张,袁世凯跟革命党人有过一阵虚假的蜜月,但蜜月很快结束。宋教仁被刺后,两边都不可能再相安无事,或者装着相安无事。据说,袁世凯也终于看清楚了,孙(中山)、黄(兴)无非就是捣乱,左也是捣乱,右也是捣乱。对于这样捣乱的孙猴子,他就只好下手安天了。
二次革命,国民党的反抗雷声大雨点小,被免职的国民党三都督,只有江西的李烈钧做了比较激烈的抵抗,广东和湖南一枪都没放,而革命党的老巢南京,仅仅是很戏剧性地闹了一下。如此声势显赫的国民党,几乎是不旋踵就被打垮,孙黄之辈,只好在自己建立的民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就流亡国外,袁世凯完胜。如此顺当地打败一个声势浩大的对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但是,公开开大会、唱大戏庆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再怎么辉煌,也是一场内战。但是又不能不声不响,所以,袁氏的左右就想起来编戏这回事,编一个紧扣时事的新戏演出来,让袁大总统高兴高兴。孙猴子姓孙,孙中山也姓孙,而且,孙猴子捣乱,孙中山也“捣乱”,自然,新戏最靠谱的就是《安天会》了。就这样,不知哪个无聊的文人得钱动了动笔,新编的《安天会》出笼了。
《新安天会》里,孙猴子是时装打扮,脸上八字胡,俨然就是孙中山模样。而孙手下大将,是黄风大王,体态肥硕,明白的就是黄兴。先锋官曰独木将军,一个俊俏的白面少年,说的是抵抗最力的李烈钧。而李手下的左右二将,一个是刁钻古怪、虎头豹眼,一个是古怪刁钻、白鼻黑头,暗指李烈钧手下林虎和方声涛二将。后来又说其中一个投降了,那么也可能是指湖口炮台的守将刘镜福。而安天的这边,没了如来佛,只有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手下几员大将,不再是托塔天王和哪吒,变成了大将军冯异、桓侯张飞、通臂猿李广、忠武王曹彬。几个朝代的人,胡乱凑在了一起,分别指的是进攻国民党的前线将领,冯国璋、张勋、李纯和段芝贵(从古代名将里实在找不到姓段的,没办法,只好让姓曹的顶替)。剧情很简单,孙猴子出来捣乱,玉皇大帝遣将镇压,当然是孙猴子这边一败再败,最后现出原形,孙当然是猴子,黄是猪,而李烈钧则是一条狼狗,两个先锋偏将,一个是白额虎,另一个没交代清楚。就这样,戏到末尾,还生怕看的人不明白,蛇足地加了一段一个人的道白。出来一个小生,连唱带说把孙中山的身份道了个清楚,让他无限凄凉、无限怀乡、无限惨然。
原来的《安天会》,尽管捣乱的最终被镇压,但整个过程却是捣乱的猴子出尽风头。像这样一边倒的安天,没故事、没噱头,真的是不好看。编的人拍马心切,笔头着粪,演的人当然也出不了彩。所以,据说当时的名角谭鑫培和孙菊仙都不肯接,只能由次一等的角儿来担纲。好戏在袁世凯生日那天开场,袁大总统连同一大帮戏里演的文武干将,也都坐在底下过瘾,看着演员活生生地拍自己的马屁。但是,这样的戏拿出去,却没有人喜欢看,所以《新安天会》就成了一出纯粹的官场拍马戏。
从晚清到民国,由于西太后的提倡,戏剧舞台是京剧的天下。几乎每个历史的关头,都会有相应的时事戏被编出来,每出时事戏,立场都毫无例外地站在当家人的一边。但是,除了太平天国时的《铁公鸡》外,几乎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一个也站不住。只有《铁公鸡》到了民国还在演,我还从旧货摊上淘到过剧照,但这剧也不大红,跟老的《安天会》没法比。至于这出《新安天会》,即使在当时也没有火起来。参加演出的人看在大笔的包银份上,就当是唱出特别的堂会,来一场关公战秦琼,陪老爷子(袁世凯)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