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史中的倒影 观棋必语真君子
旅美华人学者萧公权在回忆录里提到,他20世纪30年代在清华教书的时候,同事们有个集体下棋的爱好。凡是集体下棋,奉行的原则不是观棋不语,而是观棋必语真君子。只要有人对弈,围观的人自然分成两拨,群起支招。这不像街头对弈,下的人和看的人往往素不相识,贸然支招,兴许对弈者会不高兴,轻者白眼,重者没准就打起来也未可知。但是清华里面的集体下棋,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同事和朋友,前来助拳,无论高低,对弈者都只好受着。结果对弈从两人世界的单挑,变成集体对抗行为。
集体下棋,效率多半高不了,因为每一步都会有集体讨论,争个没完,达成协议,才能落子,好在对方也遵循规矩,一人一步,断然不会一个人连走两步,所以棋局进行虽然慢点儿,大抵能够终局。
这种集体下棋,拿棋子的人,手高手低其实关系不大,反正背后有一堆人出主意,特别臭的棋一般是下不出手的,大家七嘴八舌,争够了,棋才下出来,虽然未必有多高,但多半是支招者的集体智慧的结果,一般来说,漏招、勺子或者明显看错的事,不大可能出来。但反过来,特别高明的招数,可能也没有,因为支招者众,意见往往难以统一,最后的结论,往往是妥协的结果,比如一步棋有上、中、下三策,最后落实到棋盘上的,往往是中策。
对弈者想要乾纲独断,自己当回家,不听群众意见,多半行不通,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力排众议,走自己的路,是走不了的,因为大家一定拉你回来,不回来也不行。要想不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弃权不下了,换人。
最有意思的是,下棋总免不了有输赢,只要有输赢,输的一方支招者,必然埋怨弈者,即便这个弈者不过是傀儡,输棋的责任,也都赖他,观战支招的,没有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时候。如果再战,大家肯定一致决议换人,只要被换掉,成了观战者,那么就马上拥有批评弈者的权利,指手画脚,显示高明。
这种集体下棋,其实很像民主政治,而且是相当成熟的民主政治。
民主政治效率不高,遭逢战争,特别明显,人家突然袭击了,这边反应过来,亏已经吃大了。因此,两次世界大战,民主国家在开始的时候,往往占下风,有的前线国家,往往来不及好好应对,就被打败了,比如“二战”时的法国。好在一旦反应过来,民主政治由于公民参与度高,资源动员能量很高,因此显得后劲十足,往往可以凭实力压倒对方。
民主政治出错,尤其是出大错的概率不高,但奇招险招也别想问世,拿出的决策,往往中等偏上者居多。战争时期也是如此,民主国家往往跟对手拼实力,作战不追求奇迹,等待对手出错,一点点儿取得优势,在平淡无奇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民主国家的领袖,个人才智往往不起决定性的作用,才高八斗者未必发挥得出来,才具平平者也能安享大位,只要他是选举选上来的,就一切OK。和平时期,往往不是那些真有智慧的人能够胜选。才具平平之辈,只要背后有大财团支持,选举策略运用得好,胜选概率反倒高。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制度的制约,个人才能对于国家治理,作用不是一点儿没有,但相对来说不是那么至关重要。
说到底,民主政治,就是一个不大容易犯错误,尤其是犯大错误,即使犯了错误,也容易被纠正的政治。
当然,民主政治也是一个对领袖比较无情的政治,只要输了,不管实际是谁的责任,领导者都要背着。选民断然不会自责,说自己愚蠢,所选非人,议会也不会自责,当初乱干预。只要出了问题,领袖只有一条路好走,夹起皮包走人。
最后,政治毕竟不是下棋,不可能全民都来支招,只能选出一些职业政治家,让他们来专业支招出主意,其他的人,远远地看挂盘讲解就是(往往不看的人居多)。民主政治选出的支招的人,必须得懂棋,懂得游戏规则,而且遵行规则。如果完全是外行,不懂规矩,那么集体下棋,就会变成集体斗殴。因此,实行民主政治的国家,必须有相应的公民文化,老百姓和政客都得会讨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