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山和咖啡
蓝山和咖啡结缘不过两百六十几年。在此之前,你可以说,蓝山就是蓝山,相当美,可是又没有美到誉满全球。说实话,当时根本没有几个外面的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咖啡,远在它第一棵树被移植到蓝山之前,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而且早已在至少半个世界成为像我们的茶一样的日常饮料,甚至于像酒那样有了一批瘾徒。然而,一旦蓝山和咖啡发生了关系,有了这个天作之合,才使那些品尝过的人,在面对着各种选择的时候,会毫不迟疑地点一杯“蓝山”。
蓝山咖啡什么时候打进台湾市场的我不知道。我想大约是我们在美国听说台北一杯咖啡竟然要7块8块美金那段期间。我只记得我第一次喝蓝山咖啡是1984年,可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台北哪一家咖啡馆。在此之前,喝惯美国咖啡的我,虽然知道有个“蓝山咖啡”,但搞不清楚“蓝山”究竟是品牌名还是地名。然而我当时立刻就发现这是一流的咖啡,比我欣赏了多年的肯尼亚咖啡还有味道,尽管我多年来的喝饮习惯只是基本到,咖啡解酒,酒解咖啡。所以,这种人是很少会去咖啡专卖店买蓝山或其他任何咖啡豆,回家自己磨,再自己泡来喝的。至于蓝山咖啡,十几年下来,我也慢慢发现,蓝山是真的山名。但是产咖啡的蓝山,不是澳大利亚那个蓝山,也不是美国西北角那个蓝山,而是加勒比海中牙买加岛上的蓝山。而且不要以为台北7块8块美金一杯蓝山咖啡贵得出奇,东京要卖15块美金一杯。
作者,联合国办公室,纽约,1990(傅运筹摄)
因此,十几年下来,我也只是回台北的时候有机会点杯蓝山咖啡,但也只是如此而已。直到今年(1995)3月,我因公出差到了牙买加。
出差是去牙买加首府金斯敦(Kingston),为刚成立而且总部设在那里的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International Seabed Authority)第一届会议服务。忙倒是不太忙,但也不轻松。问题在于文件非常单调枯燥,全是在讨论——你听过吗?poly metallic nodules(多金属结核)——而且相当政治。所以可以想象,碰到第一个空闲的周末,从我住的Pegasus旅店阳台上,喝着滚烫的蓝山咖啡(速溶但是免费!),遥望着远远前方,沐浴在东升旭日光芒之下那似蓝非蓝的蓝山山脉,等候着去山中度假的时候,我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竟然像是去赴第一次约会那样的期待、那样的激动。
蓝山是牙买加的一个旅游重点,尽管大部分欧美日本游客来这个岛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蓝山。他们多半都只去牙买加的一流海滩,像我前一个周末和同事们一起去牙买加西端的Negril。那连续不断七英里长的白色沙滩,足令任何住在冬天铲雪地区的人认为这就是天堂乐园。
总之,以蓝山为首要目的的游客都是一些登山者和大自然爱好者。因此,山中的好几家旅舍也多半以照顾这些人为主,也就是说,只提供简单的膳宿。我不是登山者,我也无意清晨两点,在我一贯上床的时刻下床,摸黑上山,从4000多英尺的半山腰出发,再攀登3000多英尺,到顶峰去看日出。或是去看据说天气清朗的时候可以望见的古巴。
“草莓山”(Strawberry Hill)是当地一位编辑辗转介绍的。他说“草莓山”是一个新近开放的老所在,是蓝山之中一个绝好的安静度假之地,有专人负责山中游览服务。听起来感觉很好,可是不便宜。不包括吃,315美元一晚,但负责接送。
我们那天早上九点出发,来接我的是一位年轻的牙买加司机,开着一部乳白色Isuzu,车门上印着浅浅一道粉红色的Strawberry Hill。我们很快出城,不到半小时就进入蓝山。
牙买加很像一个横过来的台湾,但略小一点,东西长150英里,南北宽50英里(人口不到250万)。然而,在其东部,几乎就在岸边城旁,却冲上去一座海拔7400多英尺的蓝山(Blue Mountain),盘踞霸占着几乎三分之一的牙买加。这一带是地震区,而蓝山山脉则在一亿多年以前因下面的断层移动和火山爆发而形成。虽然它已经是加勒比海区域最高最长的山脉,但还在缓缓上升。蓝山之蓝,来自它地质结构中的蓝片岩(blueschist),其中含有蓝色的青铝闪石(crossite)。可是你要远远地看它才蓝,而且只有在它高兴的时候才呈现蓝色。近看,则非绿即灰。
当然,爬蓝山看日出,或纯粹登山,只是外地本地游客从事的种种活动之一,蓝山有太多吸引人的景色。除了一般高山区都多半会有的峻岭深谷、泉水溪流、山涧瀑布、洞穴幽径、林木花草等等之外,蓝山还有其独特的热带处女山林、温泉、虫鸟、蝴蝶(例如其半英尺长的燕尾蝶)、五百多种羊齿植物(其中一种可高达35英尺,据说是当年某种恐龙的主食),以及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庄园、住宅、兵寨……当然还有将此蓝山压倒其他蓝山的咖啡农场。
你如果真打算在此游山玩水,那起码五天。但我只有两天一夜的周末,既然感觉草莓山不错,那我也就这样跟着感觉走了。
从弯曲山路转上一条极陡的小坡,首先看到的是一幢白色别墅,安静得好像深山丛林之中一座小舍。直到我办完手续才突然想起,我正是在静寂的深山丛林之中。在这种奇特反应没有过去之前,我又发现我的房间号码竟然是奇怪的“59阶”——59 Steps。一点不错,不是59号,而是59阶。
草莓山旅店原来根本没有“房间”,只有,而且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别墅,而且一共才十二个。有单人别墅,有套房别墅,最多只能容纳十八个客人。而且我更惊讶地发现,这个星期六,整个草莓山旅店只有我一个客人过夜,这是我一生第二次一人独占整个一家旅店。第一次是1974年在巴基斯坦。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59阶”在离旅店接待别墅不远的小山谷下面。要下59个台阶才能进屋,因此别墅名叫“59阶”。但全旅店只有这一幢以其台阶数命名,其他则被冠以“鸟山”、“竹舍”以及“海格特”(Highgate)、“通布图”(Timbuktu)之类非常英国味道的名称。我进出上下两次之后又发现,59阶有误。我数来数去只有53阶。
我这里称“草莓山”为“旅店”,说实话,有点形容过度,因为英文名称里没有“旅店”这个字,只是简单的“草莓山”——Strawberry Hill。同时,称它为“旅店”又有点形容不足。“草莓山”应该是座庄园,尤其考虑到它那悠久而显赫的历史。
这座庄园是当年英国取代了西班牙而殖民牙买加之后,在1780年由英皇赐给英国一名首相之子、本人为作家及议员、后来被封为“牛津伯爵”的霍瑞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的产业,沃波尔则以他在英国建造的原始“草莓山”来命名这个蓝山庄园,并在此一蓝山深处海拔三千多英尺的草莓山庄,开始种植其同名物草莓和刚引进不过五十年的咖啡。
草莓山庄在之后两百年易手数次,但一直保持它大英帝国的传统。19世纪转交期,草莓山一度充任海军医院。英国名将纳尔逊勋爵,在他担任牙买加皇家海港统帅时,即曾在此停留过。其后才变成私人庄园。而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它对外开放。每逢星期日,宾客可在此地享用英国下午茶。于是,半个世纪下来,“草莓山星期日下午茶”,成为牙买加上流社会的一个时髦风尚。今天,取而代之的是“草莓山星期日中午自助餐”。
我是无意之中才发现草莓山庄现在的庄主是谁。在我等候导游的时候,我浏览了一下草莓山庄大大小小的别墅和小楼,穿过酒吧,走进书房,再下到小会议室,突然发现墙上竟然挂着三张金唱片。
再细看,才又发现草莓山的庄主原来是著名的摇滚制作、将牙买加摇滚reggae发扬为摇滚一个重要支流的克里斯·布莱克韦尔(Chris Blackwell)。是他和他的“岛屿唱片”(Island Records)制作并捧红了国际reggae摇滚乐手马利(Bob Marley)和克利夫(Jimmy Cliff),以及U2等等。是这位年轻时代从英国移民牙买加、认同牙买加,并推广牙买加特色的布莱克韦尔,将一座古老庄园,特请当地建筑师设计,将草莓山扩建发展到今天这个一座占地26英亩、大小别墅小楼20几个的现代“旅店”,一座并不豪华,但极亲密舒适无比的避暑山庄。再加上有90多名工作人员来为住满时不过18位客人服务……
负责草莓山旅游的是一位美国女孩琳达。她曾在纽约百老汇戏剧圈子工作过。八年前,受了她在牙买加养殖四十年热带鱼外销的父亲和哥哥的影响,决定告别百老汇而来此定居。琳达属于那种鼓吹新式旅游的现代(政治上正确)导游。那种自80年代以来,尤其是加勒比海的旅游业,在环境运动的冲击之下,发展出来的一套所谓“生态旅游”(Eco-Tourism)概念,而此一概念的中心思想,则清清楚楚地反映在它又漂亮又激发人思的口号上:“只摄取照片,只留下脚印(Take nothing but photographs. Leave nothing but footprints)”。
琳达当天下午带我逛山走的是一条现早已不用,但一百多年前却是驴马驿车上山下山的要道。这是蓝山西北面大约海拔一英里的高处。山雾轻云不时笼罩着四周乱峰,而且经常湿湿地笼罩着我们二人。途中不少地段很难行走,偶尔还需我动用双手两膝来帮忙。就这样,我们高高低低地越过了一两个山涧,穿过了两三条山溪,饮过了三四口山泉,并擦身而过了四五个山地居民和登山者。路上只看到一座老教堂和一个叫做“红灯”(Red Light)的村落。这是当年军妓的营地,名副其实的“红灯区”,而久而久之,变成了正式的村名。我问琳达军营在哪里,她说从这里看不见,明天去访问咖啡庄园的路上会经过。还有军队吗?有,现在驻扎的是牙买加国防军。
回到草莓山已经快天黑了,我们约好洗完澡之后在酒吧见。
我的“59阶”在一个小山谷的山坡上,一座与人隔绝的白色独立别墅,大半隐藏在林木之中,这里,那里,有浅红的美人蕉、天蓝的蝴蝶花。59或53阶旁布满墨绿的青苔。木头屋、法国门、铜把手、小厨房、大浴室,一切摆设家具都带有英国或殖民时期的色彩。没有电视,但有CD。而无论你坐在搭有天篷的露台,或躺在天篷之下的吊床之中,或甚至半躺在室内四柱大床之上,通过屋顶挂下来半透明的床帐,你看出去的是一片热带丛林以外那蓝山山脉高高低低的山峰,穿过层层白云,时隐时现地陈列在你的面前。静寂的深山,只有风在吹、树在摇、鸟在叫。当你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沉睡一阵,你会以为风为你吹,树为你摇,鸟为你叫,整个蓝山为你存在。但四周的林木花草,说来惭愧,我只认得出青绿的野竹、猩红的杜鹃和那嫩绿的香蕉树。
一小时后,半躺在草莓山大酒吧之前的长沙发上,面对着半人多高的壁炉之中三条大树干燃烧,注视着那千变万化的火苗,我才慢慢感到疲倦。此时此地此刻,一杯威士忌加冰,就算比不上初恋,也相当接近了。
我问琳达为什么只有我一个客人。她说草莓山作为别墅山庄旅店,开幕至今不到三个月,草莓山经理部门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宣传。考虑到它的价格和规模,草莓山目前只打算先靠口传。这时大师傅亲自出来问我想吃什么,我请他决定。结果,说来惭愧,在纽约住在“小意大利区”隔壁,吃过数不出来多少次意大利菜,而竟然在这蓝山之草莓山庄尝到了我从未尝过那么好吃的意大利面。当然,爬了五小时山,也许我饿了。
琳达第二天一早带我去参观的是牙买加咖啡生产者之中特立独行的“老酒店蓝山咖啡庄园”(Old Tavern Blue Mountain Coffee Estate)。农场离草莓山不远,但必须开四轮驱动吉普车才保险。琳达先兜了一个多小时昨天步行登山没有涉足的山区。我们一早八点多出发,由她开车,沿路经过一个大招牌——UCC Coffee Company(哦?在这里!)——然后穿过草莓山所属的“爱尔兰城”(Irish Town)。其名称和“红灯”一样悠久,是18世纪初英国废除奴隶制之后招雇的爱尔兰契约工人定居之处。我们又在昨天琳达提到的军营,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新堡”(Newcastle)休息了十几分钟。这是当年英国殖民部队,因当时平地金斯敦一带正在流行黄热病,而建立的军事训练基地。在牙买加1962年独立之后,由新成立的政府接管,改为牙买加国防军的军训总部。我们还经过了现已关门,但曾一度热闹过的“蓝山客栈”(Blue Mountain Inn)。
早晨的蓝山,经过一夜露水,非常之绿。空气清凉新鲜,带有淡淡的花草林木之香,令我微微欲醉。一片片阳光,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不时透过层云团雾,射进车窗。
“老酒店蓝山咖啡庄园”的总部兼庄主的家,躲在北蓝山四千两百多英尺高的隐蔽一角。一幢依山坡而立的双层铁皮顶小白木屋,附近是他们经营的咖啡农场,有九十多英亩,但全是山坡。
他们是一家三口。庄主亚历克斯·特怀曼(Alex Twyman)是位战后由英国移民的牙买加咖啡农人。他夫人桃乐赛的家族,则在牙买加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儿子保罗是位生物化学家,剑桥出身,曾替美国一家大石油公司做过几年事,现在回来替父母上山下田种咖啡。
咖啡不是牙买加或加勒比海的土产,它是像较早的甘蔗一样移植过来的。照牙买加流传的说法——而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是在1723年,一位被调任为驻法属马提尼克(Martinique)的步兵上尉德克利尤(Gabriel Mathieu de Clieu)的一个念头。他在法国听说荷兰人已经将咖啡,从原产地埃塞俄比亚和阿拉伯的也门,成功地移植到像苏门答腊等地的东印度群岛,于是德克利尤上尉在启程之前——据说奉命——将保护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皇家花园的咖啡树,带了三棵前往气候极其类似苏门答腊的西印度群岛。在横渡大西洋的一个月航程之中,虽然咖啡树和水手们共同分享宝贵的淡水,但途中还是死了两棵。结果,这余下仅存的一棵咖啡树,便成为整个加勒比海区域各个岛屿所有咖啡的祖先。五年之后,1728年,传到了牙买加。从此蓝山和咖啡结上了缘。
从咖啡本身的历史来看,这是相当晚的发展。自从大约一千年前,埃塞俄比亚的阿拉伯人偶然发现一种常青树之果,而尤其他的核,具有振奋精神的效果之后,五百多年来,咖啡生产一直限于它的原产地埃塞俄比亚,及稍后传过去的埃及、阿拉伯、也门、土耳其和一些其他中东国家。虽然伊斯兰曾一度基于宗教和政治理由禁止饮用咖啡,但是到了15世纪,咖啡已经成为阿拉伯人的日常饮料。到17世纪中,它已传遍大部分欧洲,以及锡兰、印度尼西亚,甚至于北美洲。不过在美国,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殖民地人民反抗英国增加茶税才开始以咖啡取代,才逐渐成为必不可少的基本饮料。而美国既然是美国,所以当它无法在本国培植比“阿拉伯咖啡”(coffee arabica)更好的品种的时候,它可以将咖啡现代化。因而远在1838年,美国即已发明出“速溶咖啡”(instant coffee),并于1867年开始生产,虽然这种饮调方法要到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开始流行普及。
这样看来,蓝山咖啡上场得相当晚。可是想想看,加勒比海中各个岛屿,拜德克利尤上尉之福,大部分都曾或仍在种植咖啡。但你有没有见过或听过有谁去专卖店买半磅海地咖啡,或在咖啡馆点杯多米尼加咖啡?连马提尼克岛上今天还有没有咖啡树都成问题。而牙买加的蓝山咖啡,不但成为咖啡之中的极品,而且誉满全球。
如果你觉得缘分带有少许宿命或浪漫色彩,那我们可以入世地看看蓝山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错,不是整个蓝山山脉都是最理想的咖啡种植地。全牙买加也只不过有大约3万英亩(约121平方公里)的咖啡农地,而其中又只有9000英亩(约36平方公里)属于真正蓝山境内,而其中又只有在蓝山从最低海拔2000英尺高度到可耕种的最高点的山脉脊岭地带,才生长出真正最佳的蓝山咖啡。
特怀曼的“老酒店蓝山咖啡庄园”的所在地,正是在种植优良品种咖啡最理想的北蓝山海拔4000多英尺之处。咖啡树生长成熟、开花结果的必要条件它全都具备。
气候温热潮湿,阳光充分但不酷晒,雨量丰富,雾多霜少,温度常年介乎华氏六十多到七十多度之间,坡岭之上覆盖着排水良好的暗黑色火山肥土。不错,“老酒店庄园”只占地90英亩,但它是属于真正蓝山的90英亩,而且是其中极佳特好的90英亩。
保罗带着我和琳达二人,开着他们家那部显然历尽沧桑的四轮驱动,前往他们庄园的工地,然后下车爬山。真的爬山,因为一棵棵一人多高的咖啡树全没有任何规则地长在山坡上面,完全不像我以前在东非参观过的肯尼亚高原上咖啡农场上那整整齐齐一排排的种法。
他首先对我这个外行人说,还在树上,甚至于还没有烤过的,不叫咖啡豆(beans),而是咖啡果(cherry或berry)。要红得熟透了才能摘,一粒一粒地摘,而且从种到结果要差不多五年时间,而且因为这个高度所特有的微气候,例如——他伸手一挥——例如这不断飘过峰顶的山雾,使这些咖啡树可以在享有它所必需的阳光的同时,保持永远的既湿又凉但不冷。固然因此从开花到摘果是平常咖啡树所经过的五个月左右的一倍以上,即至少十个月,甚至十一个月,但也因此才可以长出更大更结实的咖啡果,那种含有最适宜酸性的咖啡果,而且比从非洲刚果一带移植到南美洲大平原上的咖啡(coffee robusta)所含的咖啡因,少了几乎三分之二。
我问他这里的咖啡树多久才能结果。他说大约五年,然后每年产果产上三十年。那一年几收?他指着我们旁边一棵比我高出半倍的咖啡树说,你看这棵,这里在开花,那里在结果,而果又有绿又有红,所以,红的再过一两天就可以摘了,绿的还要两个多月。所以很少一年一收,几乎是全年作业。但好在所雇用的上百来个劳工都很熟练,都知道采咖啡果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不能弄坏咖啡花。我说这个我明白,无花不结果。他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保罗在剑桥念的是生物和化学,所以他选用的杀虫剂,据他说,是生态上安全无害的。他非常痛恨这里一些种植者滥用农药,污染了蓝山纯清的溪流。他指着不远前方一片秃山坡说,你看,一个混蛋的家伙,砍光了半座森林,种了三年咖啡,使用了大量非法农药,结果咖啡树全被搞死了之后宣布破产不说,你看看那小半座山峰的严重水土流失。
“老酒店庄园”附近很久以前,好像是本世纪初,曾经有位英国老太太养殖的商业花圃。可是今天,杂生在树边坡前道旁,仍偶尔可以看到这里长着一棵雪白的水仙,那里出现一株淡黄的茉莉,甚至于一两朵娇嫩纯洁的兰花,还有粉红的海棠,可是就是没有笑春风的桃花。
回到特怀曼家的时候,他正在烧一壶桃乐赛昨天才烤好磨好的咖啡。我现在喝咖啡的习惯是加糖加奶,但这次(我敢不听吗?)遵照他的建议,先试了一小杯黑咖啡,又试了加半匙蜂蜜的一小杯。咖啡看起来并不很浓,完全不像我在台北喝的,但是的确很香很醇,也很温和,像蓝山的轻风那样温和。在我们吃他夫人现烤好的水果蛋糕的时候,特怀曼说他去再冲一壶他称之为“陈豆”(aged beans)的咖啡。
称特怀曼为特立独行算是比较礼貌的形容了。不少人认为他是牙买加咖啡界的“叛徒”。这不难了解,因为他是想要打破蓝山咖啡企业的垄断。
自从18世纪初咖啡传到蓝山之后,它的生产和销售虽然竞争不过平原上的甘蔗,但也相当成功地兴旺了两百多年。不错,因奴隶制的废除,大农庄解体,咖啡生产改为小农耕作,因而曾经一度,山中曾有七百多个咖啡园。但1951年的一次大飓风,几乎扫平了蓝山的咖啡树和厂房。当时只剩下几家庄园在做垂死挣扎。直到这个时候,“蓝山咖啡”虽然早已受到行家的赏识——例如,常居并常以牙买加为背景的“007”创作者弗莱明(Ian Fleming),即称“蓝山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但是还没有成为专有名词。蓝山生产的咖啡不过是牙买加种种外销农产之一而已。
直到1973年,牙买加独立十一年,政府才下令规定,只有在蓝山山脉之中被确认的特定区域之中生长,而且由当地四家庄园加工厂生产的咖啡,才有资格正式称为“百分百蓝山咖啡”。任何其他牙买加咖啡,例如生长在蓝山法定高度以下,或山下平原上成长的咖啡,如名称之中带有“蓝山”,则必须含有20%的真正蓝山咖啡,但仍只能称为“混合蓝山咖啡”(Blended Blue Mountain Coffee);否则只能称为“高山混合”(High Mountain Blend),或“低地咖啡”(Low Land Coffee)。今天,真正纯蓝山咖啡,只占全牙买加总咖啡生产的20%到25%。
不错,到了70年代,蓝山咖啡已在世界各地讲究咖啡的圈子里占了一席之地,但不幸的是,1989年那个每小时150英里的“吉尔伯特飓风”,又摧毁了将近70%的咖啡作物,而且将蓝山咖啡生产工业几乎关闭了两年,直到最近才慢慢恢复到当年的面貌。
难怪我在牙买加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各旅店餐厅之中,几乎没有一家在用餐之后端给你的是真正蓝山咖啡。这不仅是真正蓝山咖啡产量少的问题,或因量少而贵的问题。尽管即使在当地买一磅蓝山咖啡豆,也要三四十美金,也是够惊人的了。这当中还涉及人为因素,而所谓之人为因素之人,指的是日本人。
特怀曼说法律规定他必须将“老酒店庄园”种植的所有蓝山咖啡果,全部卖给政府的“牙买加咖啡工业理事会”(Jamaican Coffee Industry Board),而且只按理事会所付的价格出售,无论蓝山咖啡在世界市场中的行价为何。好,理事会以每磅3美元多一点的官价收购全部牙买加咖啡。而日本则以每磅7.5美金的价格收购全部牙买加咖啡的80%以上,再将咖啡果运回东京烘烤加工,再转卖到世界各地(包括台湾?)。只不过这个时候,经日本处理过的蓝山咖啡,变成了每磅60美元。
难怪台北一杯蓝山要美金8块!
我上山之前曾在金斯敦一家土产外销店和老板谈起日本买卖牙买加咖啡的情况。据他说,日本一家UCC咖啡公司(其中的U指的是Ueshima,但不知日文为何。CC想来是Coffee Company),早在1981年即打进牙买加咖啡企业,并在蓝山的“爱尔兰城”附近买下一座老庄园作为公司总部。因为1989年的那次飓风几乎使蓝山和其他地区的咖啡庄园破产,于是日本方面,也许是UCC,也许是其他财团,以近千万美元的低息贷款,来帮助牙买加,而尤其蓝山的各个大小咖啡庄园。条件在当时看起来可能合情合理,即以咖啡还债。
这位老板和特怀曼都没有提及为什么理事会以这个价格卖给日本,或日本如何以这个价格包收80%以上的牙买加咖啡。他们二人似乎也搞不清楚,或不愿细谈,日本究竟如何绕过牙买加政府的规定,就是,只有蓝山生长、蓝山加工的咖啡,才能算是蓝山咖啡。
特怀曼倒是提起了他与理事会的长年斗争。他因为不情愿他的真正蓝山咖啡豆被混入其他较差的咖啡豆之中,来冒充全是真正蓝山咖啡,所以他十多年来,一直在向理事会申请,允许他将自己庄园上成长的咖啡果,自己烘烤,自己加工,并以自己的“老酒店蓝山咖啡庄园”的品牌,自己对内对外销售。
但是理事会拒绝了他。所以从1982年开始,他干脆不卖给理事会,而将生咖啡果在金斯敦找了一个仓库储存起来。这批咖啡豆,也就是1982年采摘的咖啡果,正是他现在为我们冲烧的“陈豆”。特怀曼说“陈豆”曾经一度是珍品,可是因为程序费用过高而被废弃掉。然而即使在今天,“陈放”五年或更久的咖啡果,在委内瑞拉或苏门答腊仍属珍品。而因特怀曼的杯葛,他现在手中反而拥有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万磅的“陈年蓝山咖啡豆”。
特怀曼从厨房拿出两壶咖啡,一壶来自新豆,一壶来自“陈豆”,请我们尝试其中差别,选择我们各自的喜爱。我和琳达虽然都无法辨别何新何陈,但我们认为更香甜、更醇厚、更温和的咖啡,果然正是“陈豆咖啡”。
我临走之前向他买了五磅“老酒店”蓝山咖啡,一半新豆,一半陈豆,请他寄到纽约我家。价格很公道,每磅30美元,还包括空运。也许特怀曼目前这种邮购服务是他避开政府管制而直接外销的一种做法。总之,他已在外面公开推销。
回到“59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草莓山星期日中午自助餐”仍在进行。山坡小道两旁停满了车,总有两百多个客人。餐厅、书房、走廊、露台、草坪上全摆满了用餐桌椅,坐满了人。看样子,客人好像是一半一半,一半当地居民,一半游客。我还看见两位从纽约来出差的同事,不过我不想同任何人打招呼。
我在草坪末端一片花池之旁找到一个空桌坐下,独自一人在这阳光之中静静用餐,慢慢喝着热热的蓝山咖啡。遥远前方的峰岭深蓝,几乎与蓝天一色,我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