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之梦
虽然当年我在北平、天津、重庆,就已经跟着大人去看美国电影了,例如像,让我提几部还记得中文片名的老电影,《大盗杰西》《神枪手》《魂断蓝桥》《东京上空三十秒》《北非谍影》《反攻缅甸》《侠盗罗宾汉》《出水芙蓉》《钟楼怪人》《乱世佳人》……但我是在50年代开始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在台北的西门町,才真正地迷上了她,每个星期看上三四场,宁愿逃课也绝不肯错过哪怕是一部三流的片子。如果照(好像是去年)法国文化部长所说的,而且后来又因此公开道歉,好莱坞电影是“美国文化帝国主义”,那我可以说,自从我明白了为什么米高梅那头雄狮要在电影开始之前吼叫几声之后,我就被征服了。
虽然后来在日渐长大的过程中,接触到了日本电影、意大利新写实、法国新浪潮,还有瑞典和印度那两位大师的作品,以及杂七杂八的各种其他片子之后,我也曾不时对好莱坞产生过不同程度的怀疑。但是现在看来,总的来说,我觉得我仍然算是美国电影的忠实观众,尽管我最近一阵子反而很少看了。
《红河》(Red River)剧照。牛队出发前,左至右:John Wayne, Montgomery Clift, Walter Brennan (来自网络)
我好早以前就发现,非美国观众之中,大多数都像我一样迷。当然也有些人像那位法国文化部长一样敌视,而且也有不少人好像并不把好莱坞电影看在眼里。可是不管是谁,也不论他的反应是什么,他们几乎都有意无意地把好莱坞与美国画了一个等号。换句话说,他们对好莱坞的喜怒哀乐,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对美国,或美国文化,或美国生活的喜怒哀乐。
画这个等号是很自然的,而且尽管一定会有例外,但可能比人们所想的更为接近事实。在美国以外无论任何地方看了几年好莱坞电影之后第一次来到此地的人,往往发现,不论有多少莫名其妙的疑问需要解答,但这个社会和其中生活的人,也并不是那么陌生。他同时会发现,看了几年好莱坞电影要比他看了几年美国小说更容易至少初步认识这个社会。即使考虑到有太多的好莱坞片子只是非常表面或片面地反映这个社会,即使好莱坞多年来拍片的一贯原则一直是要讲一个“有快乐问题的快乐人物的快乐故事”,也还是这样。
美国当代史学家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Jr.)曾经说过:
电影是美国起了真正作用的唯一艺术。把美国在戏剧、绘画、音乐、雕塑、舞蹈,甚至于可能还有诗和小说方面的贡献勾销掉,那全世界的成就只不过轻微地失色。但是没有美国在电影上的贡献却是不可思议的。电影一直是美国想象力最有效用的工具,此一事实即更加表示电影是有话要说的,不光是关于美国生活的表面,而且还有美国生活的奥秘。
一点也不错。我还记得,当我在非洲一家漆黑的电影院里看完了Taxi Driver之后,我差点不敢回美国。
好莱坞电影是美国文化的主要部分似乎早已不在话下,虽然它作为一种艺术却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太受人欢迎了、太娱乐性了,而直到最近才被确定,尽管它一直有“大众艺术”的称号。因为有了这种承认,所以现在好莱坞电影的所有方面,从它的艺术方面到商业方面,从横的方面到直的方面、总的方面、局部方面,以及从其他各学科角度的方面,你都会发现有看不完的文献。我身边有一本1970年出版的关于电影与社会的著作,光是作者所开列的参考书目,就有一百三十七页!
可是对于像我这种年轻时代就成为基本观众的人来说,无论是当年走进台北西门町一家电影院,坐在黑暗之中看Viva Zapata,High Noon,Rebel without A Cause,还是今天走进纽约时报广场的一家电影院,坐在黑暗之中看Kiss of the Spider Woman,Pale Rider,Back to the Future的时候,我们不需要,也未曾想到要接触这些文献。我们认为好莱坞电影就是为我们这些人拍的。我们在黑黑的电影院里,真的被带进了好像是梦一样的世界,经历着我们日常生活中可能永远不会遭遇的体验。我们都接受了好莱坞为我们制造的这个梦。我们都把银幕上的人物和影像、电影的故事和主题,慢慢变成为一个象征,反而忘了这些象征本身却又是好莱坞根据我们一般人的梦想所编织出来的。好莱坞制造的这个梦,其实就是美国梦。
《红河》(Red River)剧照。牛队途中(来自网络)
好莱坞,不管它在哪里(但绝不在今天洛杉矶的好莱坞区),本身就是美国梦的一个象征。多少年轻男女,眼睛亮亮的,在做这个打进好莱坞的美梦,希望像当年拉娜·特纳(Lana Turner)那样,在好莱坞日落大道一家冷饮店喝汽水的时候被星探发现,一夜成名。不管这个小故事是真是假,是真的话,她实现了她的梦想;假的话,那这又是好莱坞制造的另一种梦,但仍然是美国梦。可是这个制造梦的大工厂在制造过程中却是清醒的,或者也许应该是清醒的,因为它也不时会制造出像几年前的Heaven's Gate那样的噩梦,将整个一个电影公司拖垮。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正是做美国梦所要求你冒的险、付出的代价。
既然好莱坞是一个造梦工厂、一个大工业,那其生产目的首要是赚钱。既然它生产的是梦,从市场角度来说,这个梦必定是大多数人需要做的梦,于是好莱坞拍电影的一个普遍真理就是寻找这个大多数人的一个“公约数”,而且为了保险起见,往往找其“最低公约数”。不少人指责好莱坞大部分产品庸俗、肤浅、无聊、幼稚的原因就在这里。这是不需要任何人来为它辩护的,连它自己都不否认这一点,而且如果真赚了钱,还引以为荣。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好莱坞,与此同时,却又能够一再不断推出具有艺术水平(而且赚钱)、具有创造力而且在主题、演技、编剧、导演、制作方面具有突破性的伟大经典作品,像,让我再稍微提几部电影:Citizen Kane,My Darling Clementine,The Grapes of Wrath,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On the Waterfront,Some Like It Hot,Shane,Easy Rider,Bonnie and Clyde,2001:A Space Odyssey,The Godfather……我看只有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就是,如果实际创造电影的艺术家们不具备应有的才能,或懒于进行艺术上的斗争,而只求混口饭吃,那就可以想象,电影公司的最终目标——赚钱——就变成拍片的唯一目标了。
尽管好莱坞电影在最早时期是专门为美国社会最底层人民拍的,是穷人的主要娱乐,但随着美国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阶级差别小了很多,把上面一些人拉下来一点,再把下面更多人拉上去一点,而出现了数额庞大的中上、中中、中下阶级。当年老福特就是要为这一大批人才搞出来流水线生产,使家家能有部汽车。好莱坞后来也是为这一批人拍电影。不难想象,其理想和价值观也都反映了这批人。无论是悲剧、喜剧,无论是音乐片、警匪片、喜闹片、战争片、西部片、爱情片、侦探片、文艺片、恐怖片,差不多都是这样。我们不能以太多人所指控的观众“逃避心理”来解释为什么好莱坞,在美国、在全世界任何可以放映的地方,是如此之受观众欢迎。我猜他们欣赏的,除了故事、情节、演技(或明星)、导演、场面、效果之外,除了欣赏(模仿)各个角色们的打扮、化妆、发型、言行、举动之外,我猜他们还在不知不觉之中欣赏美国梦。
一部公认的好莱坞杰作,导演Howard Hawks1948年推出的《红河》(Red River),可以说是个好例子。我是50年代初(中?)在台北第一次看,非常喜欢。对念中学的一个小男孩儿来说,英雄(明星)的造型、拔枪射击的技术、决斗、美女……都具有无比的吸引力。几乎任何西部电影及其英雄,《红河》当然也不例外,所表现出来的自由传统、个人主义,和有机会凭本领闯天下的精神,也会令当时像我们这批小孩子半知半解地向往。来到美国之后,好像又看了几遍,逐渐发现电影要说的话,不只是当初吸引我们的一个精彩、紧张、动人的故事。它还有更广的一面,作为电影的基础。
《红河》是讲一个由John Wayne主演的牛仔,和他多年前收养的义子(Montgomery Clift),二人白手起家,十几年下来,在美国西部得州建立了一个大牧牛王国。他们有的是牛,但附近没有牛肉市场,因而赚不到什么钱。在求生存的情况下,他们决定向外寻找市场,才首先开辟了历史上重要而且有名的Chisholm Trail,将一万多头牛,不远千里,花了三个多月时间,赶过“红河”,赶过平原,而且有好几个人付出了生命代价之后,才送到有了火车通行的阿比林(Abilene),堪萨斯。这样才能将一头头牛转运到芝加哥,再销售到东部市场。所以说,《红河》讲的是美国如何赶走了印第安人、赶走了墨西哥人,才有机会开发西部,然后又如何使一个当初只能养牛的得州,走上了市场经济道路。这才是牛仔、英雄、美女、枪支、决斗这些小故事后面的大框架。但50年代台湾一个没有放过一天牛的中学生,又怎么能够看出这一点。
这是好莱坞制造的一个最好的梦……自由、个人主义、白手起家、创业机会、自由贸易、市场经济、资本主义——而且成功了!——这不也正是美国梦吗?即使在今天,在每个人都高喊“日本第一”的今天,世界各地之所以还是一直不断有人想来美国,不也正是想来这里实现他们的美国梦吗?我猜他们多半一定有人像我当年一样,从小就心甘情愿地中了好莱坞的毒了。
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