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二年
一月五日
每人都有误解的方式。重要的,就是相信自己的重要性。
在亨利·阿尔贝、莱翁·布鲁姆、夏尔·尚文、马塞尔·德鲁安(我约来共进午餐)的面前,我出于虚荣心,脱口讲了几句蠢话。这比什么都使我感到丢脸、自责,而再次发生我会做得好些。惟有在独处中,我才能显示出价值。在交际场上,令我厌倦和恼火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吃罢饭,谈话热烈起来,换言之,就是几个人同时讲话。尚文、布鲁姆和阿尔贝,用的不是同一种语汇,而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觉察出来。当此之时,旁听者最好三缄其口,如果不想同时得罪三个人的话。
当时谈论斯丹达尔爱女人到什么程度,他拿女人要干什么,结果如何。尚文全搅乱了,他所说的“淫荡”,照我看只是放荡。谈话时,应当先界定他用的字眼。
我则认为,斯丹达尔在女人问题上,兴趣远远超过爱。我看他是有意证明自己到妓院还行,不像他幽会贵妇或女演员那样,反被精明误了,显得无能为力。*
*这一段我抄录下来,尽管今天,3月25日,我觉得不大对了。应当说我在《自夸回忆录》中,读到这样的话:“两年间,我去逛妓院不过三次。”
他让人感到,他的精神比他的肉体更美;假如我是女人的话,我觉得我最不愿意给以满足的,最想欺骗的,就是斯丹达尔了。拒绝,这便“顶住他”;这样一来,就得到了他最好的一面。
继而,就好像我们都了解似的,亨利·阿尔贝突然向我们谈起斯丹达尔患了梅毒,福楼拜也患了梅毒!我们反驳,他还固执己见……我和马塞尔·德鲁安看了杜克洛的讲座稿,他谈到人的任何群体,六人中就会有一人患梅毒;于是德鲁安就想:“我们多走运,只有五个人!”
在同一天晚上,耶尔向我们讲述尚文已经对我说过的事儿: 兵营里冬季夜晚的消遣。士兵们围着寝室的炉子,一起折腾,等射了精,就放到烧红的铁板上,煎得吱吱啦啦响,这就叫作:“冷藏一个孩子”。
“又一个将来不会对他父亲‘骂娘’的小孩。”G边说边擦着大腿。
亨利·阿尔贝讲话的声调,毫无热情,也毫不留情。他只讲有把握的事,而且只对不是他编造的东西有把握。大家觉得出来,他是不会弄错的,如果说早晨起来,他蹬上一双不合脚的锃亮皮鞋,那也是因为合脚的那双皮鞋穿出去恐怕不体面了。
一月五日
一种行为的现实,往往只有后果触动我们。重大的罪案,往往只有在梦幻一般的状态中,才那么轻易地犯下。事后就渴望从罪恶中醒过来,渴望别人不要太认真对待……
一月七日
亨利·盖翁和我,在雅克·布朗什家共进午餐,布朗什向我们描绘他的不安,他认为到了极糟的地步,而且还可能加剧。他今天的绘画,就令他鄙弃他昨天的作品;他的主教桥的叫花子那幅画,在他眼里一比,“上流社会的人”全都变得平庸乏味了。他说,在英国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说全要变卖了,离开巴黎,迁到伦敦去……至少搬到主教桥去住。然而,圣马尔丹别墅今年不出租了,他要另觅一处居所,却一无所获。我们和他都一致认为,他今年夏季作的画也许是最出色的,但也仅仅是开端,还会引出别的东西……亨利·盖翁尤其欢欣鼓舞,想到会有一个厚颜无耻的布朗什;他断言我们都出了大力,而且追根求源,布朗什的犬儒主义则始于万国博览会时期,始于同我们的密切交往,以及给我们做的大幅肖像画。我倒是愿意相信他这话。
格里凡说要卖掉他在《水星》杂志的那些股权,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在谈话中(今晚在冯·赖塞尔贝格家),他随口一句话便使我了解这一点。他不待我同他戏谑,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设法说明他根据形势所做出的,是操之过急的决定。
须知维勒-格里凡一贯如此,他讲述什么,或者表明什么,只证明他犹豫不决到了极点,别看他表面上挺有主意,总有些小事把他暴露出来。
他说上午去看过沙穆瓦,这个青年雕塑家的作品和为人,他都不佩服,说在他身上所见,惟有吹嘘、野心和自负;言下之意,似乎只有他善于抵制别人过分的奉承。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这样讲,完全是一种逆反,怪自己上午太殷勤。我刚刚收到沙穆瓦的信,也引导我往这上面想: 他给我写信的时候,因听了维勒-格里凡的热情称赞,心里还激动不已。
可是,维勒-格里凡不会理解,恰恰是这类事情,使他变得有趣、聪明而讨人喜欢。每种性格都特别容易朝他轻率的行为靠拢。
格里凡硬说,《水星》杂志召开股东大会的通知单上,有一个“绝妙的”印刷错误,将“assemblé générale”(全体大会),印成“assemblé génitale”(生殖大会)。他谈起这种错排开心极了,看看没有把一个人逗笑,就一连讲了三遍(在冯·赖塞尔贝格家)。
我核实过了: 这事子虚乌有。
这个星期二,我每时都在心里重复《拉蜜爱儿》中桑凡的话:“有些日子,我不得不让仆人把我绑在床腿上。”我感到自己就处于这种日子的一天。我倒不是要去跟《白色杂志》打架,而是将近六点钟,就跑到《水星》杂志社,隐没在人群中,片刻之后就同亨利·达夫雷脱离人群,走进一间办公室,我们两个交谈了一刻钟,这多少安慰了我今天所有不顺的事儿。
且说我去《白色杂志》社那次,是要领取区区一小笔钱。我到了窗口,自我介绍是债权人,而对方却当作债务人来接待我。杂志的人说我欠了将近一百法郎。于是我要求出示我欠款的详细账单。对方递给我半截废信封,只见上面以潦草的字体写道:
《康多尔王》连史纸版21本……42
《一千零一夜》直纹纸版6本……60
102
纪德先生合作应得款……17
他所欠款……85
我一言未发,就将字条塞进兜里(这是三天前的事了)。到了今天傍晚,我感到精神饱满,就到杂志社去,求见亚历山大·纳唐松。
我笑容可掬,寒暄几句之后,便对他说:
“那天,有人给了我这份小账单,我巴不得认可,不过,没人向我解释,我还看不懂。”说罢,我就将纸片递给他。(这句话我是背下来的。)
接下来就是一场乏味的争论,谈《康多尔王》的样书问题,我感到意外的是要付双倍钱。这个问题排除了。
“第二件我奇怪的事儿,是关于《一千零一夜》,”我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奢望,无论您还是马德吕斯,都不会赠送给我豪华纸的版本;然而我惊讶的是,我在这里买,比随便在哪家书店买的价钱都贵。因为我像您所说的,是‘社里的人’吗?”
纳唐松立刻向我解释其中有误,自然而然要给打折,我来提出要求做得非常好。
“要知道,”他说,“账目是大体算的;完全是大体上。不可能区别对待每个人。因此,每一笔都照例按最高价记账。明白吧,账目是总体上算的。我自然不能每一笔都查一查了。不过,每人只要提出来就成了。对了,米尔博就如此……您了解,米尔博是社里人!嘿!他恰恰碰到了您这种情况。那天,他到我们这儿取走他所有的书,就给他一份一千五百法郎的账单。他提出异议。他那账单,您知道减到多少吗?……减到九百法郎!您瞧,只需提出来。”
“对米尔博那样性情……”我说道,“或者我这性情(我极力加重语气)的人,这样很好;然而有些人没有往坏处想,很可能就如数付款了。”
“好极啦!”亚历山大接口说。继而,他稍微清醒一点儿,补充道:“要知道,如果他们想少花钱,那就到书店去买吧。我们这里不给回扣……您知道在我们这儿开了多少账户吗?”
“……?”
“一万两千户!……”(我想这正是他对我讲的数字。)“这样答复,现在您满意了吧?”
“不满意。我还希望您把这些指示告诉您的会计。”
“好吧,”亚历山大说道,“请跟我来。”
我们穿过小走廊,到编辑室。亚历山大又打开左侧第二道门,便是会计室了。一张大桌子上摆满纸张和本子,一位戴夹鼻眼镜的犹太小姐,正在那里算账。
“小姐,这是纪德先生,从今往后,凡是社里出的书,您都给他打六点七折。”
他要出去,又改变主意回来了:
“从今往后,凡是在我们社里出书的作者,都享受同样的折扣。”
说罢,他转向我,脸上带着他那鳄鱼般和善的笑容:
“您满意了吧?……对吗?……是啊,我也一样!好啦!再见……”
我提出这样小小的“要求”之后,我欠的款从一百零二法郎降到五十法郎,而且,经过核实,我的稿酬也从十七法郎提到三十四法郎。
“她毫无情绪做爱;她最喜爱的,还是一场有趣的谈话。”(《拉蜜爱儿》131页。)
斯丹达尔快意的时刻,十之有九是由于虚荣心的满足。
一月八日
《背德者》,我为什么印三百册呢?……要略微掩饰一下亏本销售。如果印一千二百册,那就是四倍亏损,我也就四倍心痛了。
再者,每人都应当碰一碰新的运气;这一次,我可以单独碰一碰,完全有这种思想准备,会觉得很有趣;其结果难以预料,也会给我很大教育;应当特别看重这一点。
昨天晚上,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读完《拉蜜爱儿》,接着又静思。我原本预料自己不可避免地要出门。可是我没有出去,呆在屋里也没有感到难受(一夜甚至过得相当好)。这两年来,每天晚上十点钟出去,在大马路上游荡,直到凌晨三点才返回。现在,我显得明智了;我见老了。
一月九日
我收到恺撒·弗兰克作的乐曲《管风琴演奏者》,几乎立即从头至尾弹奏了一遍,品味着不间断的一种纯粹的欣赏。格鲁尔老爹真惹我火冒三丈: 有一天晚上,我给他弹奏《序曲、管风琴和赋格》,他却说:“怎么也不喘口气!这儿缺少间歇。”听那口气,他就像说帕斯卡尔的《思想录》:“这儿缺少女人。”
我等着小保尔,同他可以聊聊梅毒,以及别的欢爱有趣的事儿——不过,我观察他要超过他听我说话的注意力……门铃响了: 来人是阿尔贝!他爱到我这儿闲坐,他进来坐下,倒挺惬意,那样子又可爱,又愁苦,又哀怨,只想让人安慰,无意向人提供别种乐趣——别人也乐得安慰他,因为一劝就好……可是我不停地在想,如果无人来打扰,我就能看了什么书,写出什么了。
星期五,一月十日
今天晚上,我能去O街吗?我简直要疯了。这事儿我推了四天又四天……意愿一旦符合欲望,就具有多大力量啊!
然而,我的感冒太重。真是气急败坏,但又怪不得别人,只能对我自己恼火。
从现在起二十日,如果再着凉,那我就不能去俄国了。
一月十日
斯丹达尔写作的需要……而我写下这些笔记,却根本不是自发的、不可抗拒的需要。我从未从快写中得到乐趣。因此,在这方面我要强迫自己。
夜晚十时
亚历山大·S,是在大马路上碰到的。他十九岁,只是比他十五岁时略微逊色。也许他少了一点儿少年的那种苍白、那种娇嫩,而乍一看他的容貌,我们还以为他是西班牙人呢。
我和盖翁一起走。亚历山大同我们搭讪,说道:“我刚刚失去了我老婆。”(这一年来,是阿莉娜同他一起生活。)“我们吵架吵得太凶,”他接着说道,讲述今年除夕,由于他比往常的态度还要粗暴,可怜的姑娘一气之下,便跑到她女友家。女友嗜好吗啡,劝她“打一针”。阿莉娜剂量算错了?还是她有意加大剂量呢?……反正过量了,一小时之后她就死了。
“你们大概在报上看到了这条消息。”亚历山大说道,就当作结束语。
我相当愚蠢地问,他是不是非常伤心。
“当然啦!”他说道,“我们很相爱……喏,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生活了。”
最初他当细石匠,自从他不干那一行之后,阿莉娜对他帮助很大。他要换一个行业,于是什么都干,天晓得还有什么可干的!唔!如果他讲的不是谎话,那么听他谈谈多长见识啊!……
他自称完全受警察局的保护(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讲),还没完没了地讲他那些事儿。我们走进蒙马特尔大街的一家小咖啡馆,拣一张大理石餐桌坐下,亚历山大要了一杯热奶,我要了一杯樱桃酒,盖翁则要了一杯冲水的糖浆。然后,他就向我们展示他的材料。他皮包里塞满了极好的推荐书、他原先首饰店老板的信件,等等。
“哦,对了!瞧一瞧!搜搜我的身,可能连累我的材料,一张纸我也从来不留着。”
然而,他却留着在东京执行任务的一名国家工程师的信,还有那位工程师由一群男女东京人簇拥着照的相。接着,他又取出同一个人的另一封信,给我们念了;这种材料,反对派的报纸会出大价钱弄到手的……工程师在信中讲述他们在那里都干些什么,尤其是什么也不干,给国家造成多么大花费,给国家带回多么少收益。我若是能抄下来就好啦!……总之,亚历山大要去那里,找他相交两年多的好伙伴。当时,他们一起生活居住,睡在一起;工程师很少出门,出去也几乎总带着亚历山大,向人介绍说是他表弟。他出国已有半年了。
继而,亚历山大又叙述去年夏天的情景,他在特鲁维尔和勒阿弗尔的季节。两个女人供养他,一个在特鲁维尔,一个在勒阿弗尔。他同一个过白天,同另外一个过夜晚。每天早晨,他乘船去特鲁维尔,参加赛马赌博或转马赌博。每天傍晚,他又乘船回勒阿弗尔。
“哈!”他说道,“在那里的日子,我过得真快活!过的是王子的生活。我在旅馆里有一间客房,每天五十法郎的客房……”
一天晚上,他回到勒阿弗尔,发现床铺空无一人;他的情妇等得无聊,就让一个英国人给拉走了。
我向他打听小奥古斯特的情况。当时他对人说那是他弟弟,不过,他也见不到面了,似乎不愿意提这事儿。“他在马达加斯加呢。”他回答。我最后见到他那次,是他从小罗凯特监狱出来的时候。
昨天晚上,是杜科特最后一个星期四。(他动身去意大利。)我先去看望夏尔·纪德全家人,将近十时到达杜科特那里。
夏尔-路易·菲力浦陪我离开杜科特家,我们在大马路上走了许久。
“我同你谈话感到别扭,”他对我说,“这是因为我还没弄明白,你什么时候觉得我有趣。”
“就是你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呗,我的菲力浦老兄。”
今天,我将近四点钟回家,头脑十分清醒,可以写作。夏尔婶母来访,接着于贝尔来了,一直呆到吃晚饭。
晚饭后,我给玛德念了《诸神的黄昏》。
我又能边走边念了。我的情况很好。
今天上午,我该再去见亚历山大。他约我到特雷维兹街的家里追他去。听女门房一说,我才知道显然是捉弄人。
“亚历山大·S先生。”我问道。
“不在这儿,先生。”
“当时他对我说是在这儿。”
“是在这儿,可不在这儿。”她答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人家?”
“他不住在这儿。只有几件家具。”
“我必须同他谈谈。到哪儿我能找见他呢?”
“这我说不好。”
我十分恼火,正要走开,又被她叫住。
“喂!”她说道,“这么着,您走用人楼梯,上到四楼,敲敲左首第二扇门,看看他给不给您开门。”
我上了楼,敲敲门,等了一会儿,又敲门。一刻钟过去。我走开,又转回来,再次敲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恍恍惚惚,他好像约我在游乐园见面,五点钟到游乐园门前,也不见人影儿。算啦!……我还是愿意到家里去见他。
我认识亚历山大快有五个年头。他若不是总说谎,那该是个多有意思的人!
盖翁的坦率,足以安慰我的全部虚伪。论体力,论健康,他都是顶呱呱的。尽管他约束我一点儿,弄得我冒傻气来开心,但我还是最高兴同他见面了。他固然极少工作,但读书很多。什么书都看,近三十来天,他胡乱吞了修昔底德、孟德斯鸠、马里沃、斯丹达尔、圣勃夫,以及诸如此类。
一月十一日
为了能去O街,昨天我没有用午餐,将近中午时只吃了一张苹果酱饼,约下午四时又吃了两个三明治。我上床睡觉时,将近凌晨两点了。
我的状态极佳,头脑很清晰,又很活跃;肉体上的一种快意,使我陶醉了一整天。在香榭丽舍大街,我停下三次,坐到椅子上写东西,足足坐了二十多分钟。
一月十一日
我到圣绪尔比斯广场的运输公司办公室,要约儒勒·耶尔吃晚饭,发现小朱丽叶和小马塞尔在他窗口前;耶尔向我们讲述这两个孩子的故事。我同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小女孩八岁;小男孩七岁,他打了一升葡萄酒,买了土豆送回家做晚饭。
我边走边看龚古尔兄弟的《文人》。
我和杜科特、尚文一起,在小母牛咖啡馆,等待快要同我们会齐的亨利·阿尔贝,我给他们讲了半打“名人”的一打轶事。可怜而又可爱的杜科特脸色阴沉下来。尚文也开口了,讲述卡莱尔让妻子付给他薪水。
“真的吗?”杜科特高声说道,“如果必须以这样的古怪行为,表明人的伟大,那么我想,我算什么呢?……”
“好嘛!”我说道,“杜科特现在想,他对妻子好过分了。”
然而,我的俏皮话没有使他破颜一笑,过了片刻,和善的杜科特又唉声叹气了。
一月十二日
昨天夜晚,同儒勒·耶尔一起度过。单独和他闲聊,这还是头一回。耶尔相貌堂堂,在整个这“代人”(我是说整个这小圈子),我本来要写: 在我们所有人中间,也许是最英俊的。
他在办公室要工作到八点钟,我在大门口等他,然后我们二人到伏尔泰咖啡馆对面,在一家咖啡餐馆吃晚饭。
在整个晚餐的过程,他只顾讲而顾不上吃了。(我另外记下他讲述的同欧杜夫人侄女的关系。)
“可是,”等他讲完,我就问他,“这些,您何不写下来呢?就照您刚才对我讲的这样……会跟《脆弱的心》同样美。”
“嗳!”他答道,“您若是了解了欧杜夫人的故事,又该怎么说呢?对,她的故事,我要写下来,因为其中没有我任何角色……说来也怪: 我根本不想写,更确切地说,我只能写与我毫不着边的一个故事。”
我们谈起死亡。他对我说不怕死。我则对他讲,我一直“等待最糟的情况”。
“我非常理解您,”他又说道。“不过……这种感觉,我没有体会,没有……”他顿了顿,继而又轻声说道:
“这也许是因为,最糟的情况,我一直生活在其中。对,我的遭遇,惟一能令我感到意外的事,就是幸福。”
他讲这话毫不做作,同其余的话一样自然。
我对耶尔有一种敬意。这就是说,我需要他的敬重。
这个星期天上午,天气晴朗;约摸十一点钟我出门,随便上一辆双层公交车,再换乘一辆,就是要靠近美丽堡街。我满脑子还装着耶尔讲的故事,就想实地察看一下。我到达艾蒂安-马塞尔街,再走到朗布托街,终于到了美丽堡街,这是最凄惨又最有趣的一条街。不过时间晚了,我只能略微看一眼,心下打算当天晚上再来瞧瞧。
下午二时,接待安德烈·博尼埃,他向我介绍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一些情况。
下午三时出门。我又转回圣马尔丹街区,在异乎寻常的街巷里游荡到天黑,这里处处是名声不好或可疑的旅馆,正是我选择的背景地点,置放我要了解的整个神秘故事。(其中就有威尼斯街。)继而又到陈尸所一带;美观的昂茹河滨路(洛赞饭店,等等)。贝图讷河滨路;圣母院。昂茹河滨路,1号和3号,是我最喜欢住的房子。
一月十三日
我给Em带回令人赞叹的一株“克里斯蒂上尉”,整个晚上,它给我们带来的乐趣抵得上一幅画。平静的夜晚。Em念龚古尔兄弟的“Outamaro”。我弹恺撒·弗兰克的乐曲,然后又读《文人》,以便学会如何不写作。
一月十四日
克里斯蒂上尉开放了;俗气十足;完全是“一般品种”,Em如是说。
我们得知乔治·维德梅尔小女儿的死讯。女婴活了六周。Em出去拜访一圈,把这伤心的消息告诉了瓦尔克纳埃尔太太。
“好嘛!我刚给他们寄去贺卡,祝贺添丁……”
“嗳,我的孩子,”另一位去拜访的老妇人高声说道,“如果上面什么也没有写,也可以当作吊唁卡嘛。”
博尼埃。每说完一句话,他就微笑一下,或者笑起来,就好像要请您原谅。他是我所认识的叫人最不舒服的一个人。
一月十五日
今天上午,莱翁·布鲁姆给我念了他的剧本第一幕(《愤怒》)。
莫里哀今天算是报复了布鲁姆,这是他总偏爱马里沃的后果。
看完《夏尔·德马耶》。这是一本可憎的书,处处可见非同凡响的优点。
在《太和麻吕》中,看到“师法自然”的说法(第112页和116页)。
马萨乔,就是“师法自然”的画家(《昔日的意大利》第111页和134页,写于1855年)。
在盖兰家。谈话极为艰难;然而,他的画引起我的极大兴趣。
我回家换衬衣假领,又前往《白色杂志》社,要让他们接受盖翁的书。我全力拼搏,几乎战胜了弗雷德的保留态度。两天之后,我还得去一趟,听他最后答复。
同卡恩在大马路上交谈;——谈得还挺热烈,但是没什么趣味。
我从新马戏场回来。害怕着凉(穿衣),狼吞虎咽地喝下热粥、两小杯朗姆酒。
一月十六日
今天早晨,感觉很好,醒来精神饱满,思维敏捷,头脑也轻松,感受力处于最旺盛的状态。本来打算去看罗杰·马克斯,可是又不肯将这清晨的大好时光奉献给别人。到歌剧院大街散散步。参观卢浮宫(法国雕塑展厅)。今天早晨虽然眼痛(昨天夜晚,我硬是背光看恺撒·弗兰克的作品),我却很有眼福,看什么都是一种享受。目之所见,立即传至脑海中。我对着乌东的雕像跳舞,面向吕德的作品流泪,见了卡尔波的著作便跺脚。我真想立刻把Em拉来。
一月十七日
吃完午饭不大工夫,M和我就出门了。步行走向Hayashi艺术品收藏店。惬意的散步。杜伊勒里公园,喂鸟人刚刚干完活儿,他横过街道时,围了一大群鸟儿。我们去看克洛狄翁的雕塑《酒神的女祭司》,观赏了许久。
进林记艺术品商店。简直看花眼了。里间小店令人赞叹,那么多中国十二世纪和日本九世纪的挂轴字画。实在奇妙,日本比中国早三个世纪。为什么呢?难道是佛教传入更早吗?因为我觉得,这样一个艺术的繁荣时期,势必伴随一种宗教的急速宣扬。假期我恰巧看过勒南研究佛教的两篇长文章——然而,我的脑袋(记忆一边)构造极差,几乎什么也没有记住。
冯泰纳患风湿痛已有一个月。不过,我是昨天刚刚听说的,犹豫要不要去看他,只怕有朝一日我不舒服,他又该来瞧我了。
他的书房里,有一股甜丝丝而淡淡的药味儿。他说这一个月来,净用水杨酸盐,人都迟钝了,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抱怨自己的脑子还处于麻木状态;看他那样子也的确如此;他从来不是个健谈者(我也一样),因此,说不了两句话就长时间冷场,想打破沉默也是白费力气。
他正酝酿一部小说,抱歉一点儿也不能透露,因为一讲就会破坏他的灵感。他向我打听沙穆瓦的情况,格里凡煽动他反对什么人。我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他把我送到门口。他块头儿很大,又有点儿发福。不过,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被他自己的优点给窒息了。
在帕西登上客船,回程十分美妙。
玛德在杜科特太太家,遇见冯·赖塞尔贝格太太,听她说今晚在斯科拉音乐厅演出《阿尔赛斯特》的第一幕。玛德鼓励我去——而我把安静呆在家里的愿望,当作一种懈怠的表现,于是一吃完晚饭,就又出去了。
去得太匆急,八点钟就到了,要等半小时才开门。我是第一个,臂肘便撑在检票口,重又看龚古尔兄弟《日记》的第一册。
在斯科拉音乐厅,演出《阿尔赛斯特》第一幕。没完没了的合奏。《阿尔赛斯特》来得太迟,观众已经倦怠了。老实说,看这场演出我激动的程度,还不如我在库沃维尔用钢琴弹奏《阿尔赛斯特》。旋律线的出色比例,乐队感受得不足,不断丧失曲谱本意的分寸,激情也就支离破碎了……格鲁克的作品不演奏,会丧失很大。在舞台上,演出不断地展示,或者提示总体的匀称,而和谐也不再仅仅依照时间。格鲁克作为第四维,加入舞台的三维空间。在音乐会上,歌唱格鲁克的“一支歌曲”,倒还罢了;要演出整整一幕……我就听不下去了。
克朗尼茨(在斯科拉音乐厅碰见)又见到我,他显得很高兴,一直陪我走到红十字会的交叉路口。我们聊了很多事儿。我向他讲述了某某人(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的故事。有一天那人对我说,一位非常体面的英国人要带他去伦敦。
“唔!”他对我说,“那个英国人,我认识好久了;在巴黎那时候,他就已经让我上楼进他的房间。他不碰我。对!他不碰我……您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要我的毛。”
“那你呢?”
“我嘛,就剪下来给他。”
我:“他拿你的毛干什么?”
他:“还用问!他拿着取乐呗。”
正是为了这样“取乐”,那英国人才要带他去伦敦。
接着,克朗尼茨又讲他认识一个窑姐儿,一法郎的身价,一位“先生”愿意出五十法郎,条件是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要求她这样做: 他们一到先生住的那套房间,那女人就换上新嫁娘的服装。
“你站到房间的里端。我要对着你打四枪……别怕: 子弹没有弹头。打第四枪时,你就倒下装死。”
等那女人倒在地板上,那位先生就从大衣柜里搬出一具棺材,将那窑姐儿装进去,接着,棺材边就出现一个奇特的场面: 又是号叫,又是痛哭,又是狂吻;窑姐儿若是在外面,这一切都能自发做出来。
我们还有兴致,重新编撰“那位先生的故事”。
十七日
去看福尔图尼街的小公寓(徒劳)。乘坐先贤祠一库尔塞勒区间的双层公交车,往返很快意,在车上记这日记,阅读龚古尔的《日记》。
穿过蒙索公园,我去察看园中小灌木以及给它们穿上的冬衣。
在《白色杂志》社,弗雷德和塔德表示有意接受盖翁的书稿,甚至提到要签的合同。他们的态度那么和气热情,现在我倒有点担心,自己别跟着盖翁卷进去,既然他们接受了《安慰者》,那么我也不得不把《背德者》给他们,而我决意要印三百册,况且从瓦莱特手里抽回来也不合情理。今天晚上,我还要去《白色杂志》社一趟,问清楚他们是不是无条件采纳《安慰者》。
一月十八日
我很好。我这几天,上午、下午、晚上,几乎是空空的,换言之,如愿地充满了思索、写作和阅读。钢琴我几乎不打开了,每天弹琴只能花少许时间,现在不能更多的时间了。每天起始,我都确信这一天非常重要,而且我也不难确信这一点。身体更健康,心情更平静,头脑更清醒。艺术家的这种“命数”,为什么是盲目的呢?噢!清醒的命数!理解、爱,协助带动您的力量……我吃得少了,几乎不再吸烟,每天也几乎只喝清水了……(尽管如此,昨天晚上要去会埃米尔·X,我感到自己极度摇摆,心神不安,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下两杯威士忌……我就不能前往了。)
今年冬季多怪啊!一点儿也不冷,每天我们都以为能看到树叶返青。今天下午,无论如何我得再去卢浮宫。克朗尼茨提示我应去看看克洛狄翁的作品……我同时阅读龚古尔的全部作品,也就是说,我同时看儒勒的通信录、他们的《日记》,以及德尔赞评论他们作品的书……多么脆弱的天性啊!……关于他们以及围绕他们,我思考了许多问题;然而,命笔记下我之所思,不管写得多么不成样子,又要迫使我写得缓慢了,这正是我极力避免的。
埃米尔·X在他当裁缝的父亲那里干活。可是近两个月来,他处于半失业状态,差不多整天无事可干,每天整个下午,就泡在游泳池里,一点钟到场,七点钟才离开。正因为如此,他才美似一尊希腊雕像吗?他游泳棒得出奇;我想,什么也不如游泳这样,能强加给肌肉一种节奏、一种和谐,能使肌肉结实和延伸。他赤身裸体那么泰然自若,真令人赞叹;而穿上衣服倒显得不自在。他一穿上工作服,我都难以认出他了。他的肌肤不透明而有均匀的光泽,也一定是经常裸体的缘故,周身皮肤呈金黄色,毛茸茸的;在骶骨的浅窝上;恰恰在古代雕塑家置一绺兽毛的部位,这轻轻的绒毛颜色变深了;在这冬季的午后,他臂膀靠在游泳池壁上,摆出普拉克西特利斯的雕像的姿势,仰起那张有点塌鼻子并带嘲讽的脸,像索罗克顿的阿波罗那么十分自然地站着,那样子酷似一位迟归的农牧神。
他十五岁,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十一个孩子只活下来他们哥儿仨。
无论斯丹达尔、龚古尔,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可能从头再来。
《安慰者》确实被采纳了,而且没有令我为难的条件。亚历山大·纳唐松极力“劝阻”我别只印行三百册,但事情就这么着了。马德吕斯、马德吕斯太太、雅里、瓦洛通等人都在场。我同Ch-L·菲力浦一道出去,借着路灯光,我们检查了我带着的盖翁的出书合同。
在卢浮宫,久久地观赏远东馆的版画;走出展厅之后,又从第二个院子回到展厅,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艺术品中,我怎么也没有找见克朗尼茨对我讲的克洛狄翁的作品。我在最新的馆藏品前流连了一阵(其中有乌东的两尊儿童小半身雕像、法尔康涅的泥塑半身像,以及罩在玻璃里面很有趣的卡尔波画稿),然后又到二楼展厅去发现新东西,走进家具新展厅,而在最后一间展厅里,终于看到我寻找的《酒神的女祭司》,“归入克洛狄翁的作品中”,但是正如我所预料的,是白色大理石雕而非泥塑,安放在一个相当沉重的“音箱”上面,并有铜饰和黑色大理石饰。应当承认,我觉得复制品比原作更美。这种白大理石,同这放荡的塑身不大相称……我穿越几个绘画展厅,在热里科的一幅自画像前驻足,这是不久前卢浮宫买进的。在古希腊—罗马的壁画展厅里,我遇见维雅尔和瓦洛通。
下午五时,在勒罗尔家喝“可可茶”,又见到维雅尔,谈话相当有趣,谈到赫库兰尼姆城的壁画、大卫雕像,等等。
何夫拉克也在场,他要主持“林记”艺术品的销售;他对我说,日本从未走在中国前面,情况恰恰相反,只是十二世纪之前,无论中国的什么作品,都极难弄到,因此在展览厅和博物馆中,日本的艺术品就更为古老了。
今天晚上,守在玛德莱娜身边,高声朗诵昂塞剧本的前两幕(《这些先生》)。
星期日
讨厌的一天,又推我后退了。幸好,我还能阅读和写作一直到中午。继而,小保尔来吃午饭,一直呆到傍晚,我一点空闲时间也没有了。
我把小保尔一直留到四点钟,就是希望谈话更有趣味,也就是说: 嘴没有什么遮拦,然而,我在他身边,就像寓言中的猫,想要看见镜子的另一面。看似深邃或神秘的东西,其实就是映像。
保尔看米什莱的《路易十四世》,非常惊诧国王有许多情妇。他养成一种优点: 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他说道:“我看完这个(《波索尔国王历险记》),一刻钟之后就不想它了,就好像我根本没有阅读似的。”他认为这很有性格,依我看却是冷漠。同人或物有一种粗浅的关系,对他而言就足够了。他对任何人,也不希望多说些什么,只讲他那点事儿。
我不期望他能讲出大大出人意料的话,也不期望他能做出大事来。
我们走进集美博物馆。我本打算挑一个最好的日子来参观,可是,保尔妨碍我,星期天的观众也都那么愚蠢。我只是走个过场,确信有必要再来。
在雅克·布朗什家。暮色渐渐侵入安静的大画室。
布朗什对我讲他恼火的事,在午餐桌上,他听到勒贝那个大蠢货总打断巴雷斯的话,殊不知巴雷斯所言,只与他布朗什有关。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布朗什和我便逐一回顾我们的共同朋友,抨击一些人物。我们贬一通布尔热和维泽瓦,而布朗什却把他们描绘成两个出色的聪明人。“比他们的著作所能表现得更出色。”真叫人恼火。——布朗什向我断言,他认识的所有英才俊士,都是妙语连珠的健谈者。哼!雅克·布朗什,我的朋友,您一定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您对我说,我的谈话属于您感兴趣的那类人;我心中不免发问,我也经常问过您,在我的谈话中您能发现什么,我所讲的一切,连我自己都不大感兴趣,我一开始叙述一件事,心中惟一考虑的就是尽快结束……
我们谈起龚古尔兄弟:
“据我所能掌握的情况,”雅克·布朗什说道,“他们的日记假得不能再假了;有些谈话我是在场的,还记得清清楚楚,肯定在他们的日记中,只能找见最没有意味的话,有时甚至完全转述错了。我敢向您保证,纪德,他们不善听。有一段他们谈到家父和我……实在荒唐;他们完全理解反了……对了,我还记得一次丰盛的晚餐,在座的有我们父子、爱德蒙·德·龚古尔和萨尔杜。萨尔杜语出惊人,绘声绘色,晚餐差不多从头至尾,他都大谈特谈法国大革命。龚古尔一言不发,但是气愤地频频向我父亲示意,那神态分明表示:‘您听见啦?您听见啦!’晚上,我们用车送回龚古尔,而我们这样送客是常事。一离开萨尔杜,龚古尔就讲起来:‘不像样!您都听见了吧?……在我龚古尔面前,在我这大革命的历史学家面前,在我……等等,他竟敢叙述……讲的简直漏洞百出……’我确信无疑,”布朗什又说道,“还是龚古尔搞错了;那个时期的情况,萨尔杜同他一样了解;龚古尔气愤的是,有萨尔杜,就显不着他了。因为,在餐桌上有一阵工夫,龚古尔想要提出异议,而萨尔杜立刻把他噎回去,就像老师对待学生。龚古尔不善听,他不理解有趣的话。我看他在玛蒂尔德公主身边就是这样。公主是一位奇女子,她心里和她身边,发生了一件最令人赞叹的事。这女子爱上波普兰,而且特别痴情,为避免门第不相当的婚姻,就梦想同他过一种合法的同居生活,像结了姻那样履行全部义务,彼此忠贞不二。家父和龚古尔是她的知情人……真没法说!龚古尔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也没有理解;尽管人家什么都对他讲了!他一点儿也不聪明。”
“可是,”我说道,“他赋予这些人或那些人的谈话,在您看来再怎么失真,也几乎从来不是毫无趣味的。请注意,您越是贬低他不像个速记员,就越是提高他作为文学家、创作者的身份……”
继而,我们又谈起雨果,在布朗什的催促下,我给他背诵《静观集》和《世纪传说》中的几节诗,但是很糟糕,声音完全哽咽;因为他刚刚向我转述了某人?(我推想是亨利·德·雷尼埃)的说法:“纪德不喜爱诗。”我若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就无需换别种方式了。
在夏尔·纪德家用晚餐。餐后回家,几乎一整天未能工作,又气恼又伤心,写了这些笔记,心情才平静下来。
星期一
克朗尼茨向我讲述盖兰的一场“异”梦,而盖兰(画家)也似乎经常谈及:
一天清朗的夜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梦见遇到了基督,而那基督对他说道:
“我在每条路上游荡,然而我并不自由。”声音十分真切,他一下子就醒了。
一月二十日
今天下午,夏尔-路易·菲力浦劝我喝了一小杯老烧酒,害得我直到晚上还头疼得像裂开似的。他像食品杂货铺伙计或油漆工那样,身穿一件本色白套衫,直接离开办公室,帽子也没有戴就跑到街上,很高兴有个由头来悠闲半小时,拉我到街头小酒馆。他这样子很好,显得很随和,有种平民的劲头。
昨天,他和尚文到他们“上流社会女士”那里。他向我讲述尚文在情场上的战况:“最能煽起尚文感情的,是她下身非常美。昨天他接触到衬裤的时候,感到有花边,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完全变得热情奔放了。”
我指给他看龚古尔《日记》中令人称奇的一段(第一卷第一百八十页,一八五七年五月十七日),这话又在《夏尔·德马耶》中采用了(应当抄录)。“对,”菲力浦说,“这恰恰同我们想的背道而驰。”
“我想,”还有一天我们非要寻觅别的东西……菲力浦说道,“也许正义感在我们身上,要起异国风情在浪漫派那里所起的作用。”
玛德莱娜和我上午去咨询莫里斯,是关于Val的事件,今天晚上我回复埃卢安就更有把握了。
特奥·冯·赖塞尔贝格被他的画(《长沙发上三个小姑娘》)弄得疲惫不堪、烦躁不安。
“嗳……您何不丢下一段时间呢?”
“不可能!我就不能停止想它。”
“那好,您就突击一下干完。”
“不可能!现在我一动笔,就准搞砸了……”
他一脸无奈相。
晚饭后,菲力浦给我们念《山鹑老爹》的最后两章。尤其倒数第二章,我们觉得很出色;菲力浦朗诵得非常好。
然后,我们谈起汪荣太太,又谈起维勒将军夫人,谈论了好长时间。冯·赖塞尔贝格太太讲的事儿很精彩,我应当笔录下来。
冯·R夫妇走后,菲力浦又给我念了一章(工人反对老板),逊色多了。他本人也知道。
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起得很晚,凌晨一点才睡,累得要命。
十一时玛德走了。她去凡尔赛盖克斯家用午餐。我给盖翁写了一封信,其实明天我就能见到他。到杜瓦尔粥店,吃了二十五苏的一顿午餐。
我去维德梅尔家,给卧床不起的阿莉丝送一束玫瑰花。噢!沮丧的探望!接待我的是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不愿意让我瞧他女儿。他甚至不怎么容我打听她的身体状况。他同我说话,从头至尾佯装热情和好兴致,而我想像得出,等一会儿泪流满面,这张脸该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阿莉丝的弟弟小拉乌尔死后,阿尔贝对我说过的话:“我看到这个可怜的爱德华……真怪了;他就像一个农民那样啼哭。”
参观集美博物馆,大失所望。版画大多是二三流作品,大部分根本没有标明作者和创作日期,根本没有排列顺序。怎么能够看明白呢?而来此参观的目的,不正是要学会看出门道吗?不过,我还是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在“特罗卡德罗—东站”区间的双层公交车上,我看《臧迦诺兄弟》。
在外环路无休无止地走……我考虑,至少我想象许多情景,感到我梦想的模糊不清的小说,终于显示轮廓: 十二个人物之间的关系。然而,我会长久有控制能力不讲出去吗?
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早晨,收到马塞尔·德鲁安的信。信中指责菲力浦最近的两篇文章,他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们每人,甚至是不知不觉地,都在雕刻他半身像的基座,几乎可以说就在雕刻自己的半身像。关键是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
昨晚高声朗诵《这些先生》的第三幕和第四幕,还没完没了地誊写给公证人和瓦朗蒂娜的律师的信件。
夜晚多梦,休息很不好。
一月二十二日
在塞纳河畔的布雷度过一天。
盖翁要宠坏了吗?他去看一名患者,耽误了一刻钟,让我呆在路上的小汽车旁边,回来就说一声抱歉让我久等了!
难道还是这个盖翁,只给我发一封简单的电报:“9时火车东站。”而火车9时33分才到站,他说省两个字就为了省两苏钱。结果害得我打车到得相当早,等了他三刻钟。冯·赖塞尔贝格太太笑着对他说:“至少我希望您深受感动了。”“我,”盖翁高声说道,“我认为这很荒唐!”
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喜欢他;对呀!讲这种话的人,不可能写出平庸之作。
我们谈起斯蒂文森,达夫雷向我讲述在英国,斯蒂文森主义常引起论战。有人写一篇愚蠢的吹捧文章,把斯蒂文森描绘成十全十美的圣徒……(?)另一篇“出色的”文章则回敬道:“不对,斯蒂文森并不好;我了解他,那是我生前好友。您说他谦虚: 其实不然,他虚荣心很强,不管单独一人还是有别人在场,他总爱照镜子。您说他才思极为敏捷: 其实不然,他的才思毫无敏捷可言,他是勤奋工作,才达到自己渴望的地步。他总是耐心地、巧妙地、细致地培养自己的特点,就连旅行,别人乘火车,他却设法乘船;别人乘马车,他偏要步行;他不在乎舒适,总是特别喜欢怪异和奇特。”这才是真正的赞扬。
维雅尔和我,我们意见一致(在勒罗尔家喝可可茶),遗憾将大卫的《萨宾女人》从墙裙赶走。必须将这幅画硬放在那儿,在光线不太足的位置,随意看一眼,就不再理解它的重要性和它的美了。安放得再高一点儿,它就会显得平庸了。出于吕德之手的出色的大卫半身像。
是冯·赖塞尔贝格太太讲述了初遇汪荣太太的情景。当时汪荣太太激动万分,一种亲热的情绪大肆发作,就像发神经似的:“哎哟!夫人,万分荣幸……我儿子总向我讲起您,我觉得见面准能认出您来……”于是冯·赖太太笑着说:“他一定对您说: 那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头发完全花白了!……”“哪里!夫人,您怎么能这么认为……亨利绝对不可能……”这时盖翁说:“不错,不错,我正是这样说的。”
一月二十三日
今晚看完《这些先生》。头两幕实在好,最后一幕也实在糟。看完列切尼柯夫(《波德利普娜娅的仆人》)。现在我就能更好地认识高尔基了。然而在法国,谁了解列切尼柯夫呢?况且,这能引起谁的兴趣呢?
这一天相当空乏,尽管我极力使之充实。上午用来写两封信(给罗森堡和勒伊特斯)——给勒伊特斯写一封信,就跟和瓦莱里进行一场谈话那样累人。和玛德莱娜一道参观卢浮宫,但是没有怎么投入进去。去瓦洛通家拜访不遇,去保尔·洛朗家拜访也不遇。
这一天就像应当是别人的日子;我们转入别的日子吧。
一月二十四日
整个上午就忙于收信和写信;应付V(瓦朗蒂娜)的公证人和律师,应付鲁瓦尔,还要写给V本人——然后又送到邮局发出。趁着出门,就买些妙品的玫瑰,听说被人称作“1789年的光荣”。这种称谓一定是胡扯,因为我在任何花卉目录上都没有查到。也许是“1789年的法兰西”。
看完《臧迦诺兄弟》。圣勃夫评论斯丹达尔的文章很有趣,在公交车上看了一部分。
本想去参观卡尔纳瓦莱博物馆,但仅仅每周二、周四和周日开放。
到游泳场,尽管兴趣不大,但是为了确保下星期二盖翁在那儿能见到埃米尔。
埃米尔和另一个孩子折跟头,看着十分有趣。他们三人游泳棒极了。我下游泳池也尽力游好,还真有些进步。必须定期来游泳。
我回到家,同赛茜儿·古安(弗雷西纳太太)喝茶。我们久久谈论阿莉丝。
6时到《白色杂志》社。无法跟亚历山大说上话。弗雷德走了,而我的《扫罗》手稿就是给他送来的。我和瓦洛通聊了片刻,他坚持要我去他家,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幅肖像、波德莱尔的一幅肖像;不久,两幅肖像就送交“自由美学”了。
勒阿弗尔之行——整个行程,直到换乘公交车,我阅读《古物陈列室》,至午夜才看完。
同弗朗克·巴塞在托尔托尼餐馆共进午餐,然后又一道去埃卢安家。从11点半到4点,谈论“案件”,几乎没有停。但事情一如既往,毫无进展。
在鲁昂同亨利舅妈共进晚餐。人极好。
毫无疑问,龚古尔令我恼火,对我再也没有任何教益了,——甚至在荒谬的方面。我想看雷斯的《回忆录》,但是手头没有。丹纳的《旧制度》篇幅太长。米什莱的《革命史》,我要留待到库沃维尔看。在书橱前翻找书,半小时过去了,头脑十分紧张,又渴望又游移不决,最后我拿起巴尔扎克的《通信集》——但只是权宜之计。
收到罗森堡的信。我一定得启程了吧?他信的结尾有点陶醉,非常美妙。
今天晚上,我的脸和头脑全是皱纹。这种情况最好不写作。
在J-C·马德吕斯家呆了一两个小时。迷人的马德吕斯太太摆弄着戒指,坐在我半躺的长沙发上。J-C·马德吕斯内穿一件白花点蓝色古式大背心,外套一件驼绒呢肥大的便袍,袍襟大敞着,使得X一进门就说:“怎么,您生病了?”
马德吕斯讲述:“我从咖啡馆出来,遇见亨利·德·雷尼埃。他抽点时间来充实我……”
马德吕斯不肯原谅亨利·德·雷尼埃,还写:“Schéhézade”。
保尔·瓦莱里的温柔,显得又幼稚又可爱。谁也没有把友谊理解得这么透,这么体贴入微。我对他的感情极为深挚;要由他讲的一句句话来削减这种感情。他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假如他是聋哑人,我就不会找比他更好的朋友了。
一月二十九日
状态极佳,适于工作、谈话……干什么都好。令人烦恼的是,这种好状态能同时干所有事,或者什么也不干。今天早晨我若是擦皮鞋,也能显示才干。
在《白色杂志》社的办公室里,有鲍尔、卡普斯、米尔博、安德烈·莫雷尔、阿莱克斯、纳唐松、盖翁。
鲍尔那人说话的范围,取决于听者的重视程度。他讲完每句话,总时而瞧瞧这人,时而看看那人,分别对每个人讲话。他边讲边用手打着节拍,但是手指贴在一起,仿佛戴着独指手套;他的眼神也一样,始终毫无表情。
卡普斯说话精审、明确,总是言简意赅。
米尔博话多而突兀,像他文章一样甜美,也像他文章一样愚蠢。
雷斯的《回忆录》。很久没有品尝这种快意了。风格奇特,语句仿佛全由名词和动词组成,用足跟走路。既类似孟德斯鸠,又类似圣西门,但是比圣西门要矫揉造作和平庸。
二月一日
昨天,同玛德参观解剖标本博物馆、古生物博物馆,脑海总萦绕着龚古尔的这句话:“植物园中……造物主没有花费多少想象力。动物重复的造型泛滥成灾。”(《日记》第一卷231页)
思想狭隘,与其欣赏或非议的狭隘等量齐观。老实说,拥有这类思想的人,侈谈上帝而一窍不通。这就不再是无神论,而是愚昧了。没有发现更多的荒谬而失望!寻觅并感到遗憾,只因现有的形体已经足够,根本不可能有大量的新发现,而适应性趋向于简化,趋向于日益扩大的局部一致性;美也正是这样慢慢得以体现。不善于欣赏简约,不赞赏取消无用的,一味追求怪异、虚假和莫名其妙的东西……小聪明的确切的标志,见木不见林,抓住芝麻不放,自以为在组合,实则并列置放。
从古生物展厅到比较解剖展厅,比什么都更能说明问题。有些种类为什么消失了?……总归是有原因的。起初,大自然推出多少不合理的奇形怪状,而后却不可能维持。
去《水星》社呆了片刻,带去达夫雷的译稿(翻译了斯蒂芬·菲利普斯的坏剧本: 《埃罗德》,剧中的感情戏,仅为了支撑人物的行为,就像亚伦搀扶着摩西)。
晚上和Em在法兰西喜剧院,看《安德洛玛刻》的演出。大失所望: 巴尔泰演得过分温文尔雅了。她保持贵妇相。观众狂热地为她鼓掌,让人感到他们在她身上所喜爱的并不是“风格”(他们根本就不懂),而是“得体”。她的优点是排他性的。她的价值就在于无缺陷。
穆奈大多情况值得赞赏。
至于剧本,我必须马上重读。演出中一种马里沃式的、故弄风雅的悲剧,我觉得极不舒服。
如今,演拉辛剧作的演员,最大的误区,就是该让艺术占上风的地方,极力让天性抢尽风头。苏姗娜·德波雷希望演《淮德拉》,她说,因为她感到了角色……首先应当感到的是拉辛。
二月二日
这不是一部命题小说,根据尚文的叙述,我依稀看到的,恐怕是一部时代小说。咳!诚实的小伙子,他叙述得太差了!
平静的一天,由恺撒·弗兰克、巴尔扎克(《皮埃尔·格拉苏》)、雷斯陪伴。给Em高声朗读拉福格的《莎乐美》。
晚上,去小酒馆与菲力浦和尚文相聚。晚会没有意思,这类晚会由于无事可干,抽烟多于聊天的时间。
巴黎雪景美不胜收。
二月三日
又弹了好长时间钢琴(五六个小时)。
二月四日
今天上午,马克斯对我说:“古典戏剧只有三个角色,是我始终希望扮演的,即俄瑞斯特斯、尼禄、波利厄克特;只有三种古装我希望穿上,即朱利阿努斯、埃拉加巴卢斯、亨利三世。”
“在尼斯,”马克斯说,“我没有早些进城——是头一天,亲爱的——一名小车夫从高高的座位上俯身问我:
“‘洛林全套吗,先生?’
“于是我就问他,‘洛林全套’是什么意思。他就像打哈哈似的:
“‘唔!先生,这就是说,一直走到岩石尽头,然后再回来。’
'“车夫倒无恶意。”
我问道:“结果怎么样?”
“怎么样,我就稍微给他手淫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便回来了……可是,洛林在那里,名气大得很,他出门只好戴上帽子,夜晚还带着两个彪形大汉……等等。”
经过O(奥贝尔康)街,准备盖翁回来。
有朝一日,我一定得写《司酒官》。不知道为什么总把检察官描绘成怪物和卑鄙小人。能引起使命感的事物,就显得美。我考虑关于约瑟夫的绝妙的一出戏,尤其考虑牢房那场戏: 约瑟夫夹在面包总管和司酒官之间。
一路上,我就阅读,品味雷斯的《回忆录》。欢快的风格把我迷住。我划出不少段落,晚上好念给Em听。
二月五日
今天早晨一醒来就高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好兆头。不顺的日子,当然也照镜子,但映出我的是一副可憎的面孔。
我感到精力充沛;我的手指灵活,不会拖累我的思想。不顺的日子,写字都困难,字写得七扭八歪,也就歪曲了我的思想。不顺的日子,我抽烟控制不住,最后总弄得头昏脑涨。
从而得出一个结论,惟一令我满意的,有利于我的“不道德”。
上星期二也如此,我非常“出色”。我的意念在头脑里畅快地运行,而我每次只想表述一个念头。不顺的日子,各种念头蜂拥而至,一片混乱,我使出全身解数也难以梳理清楚。
星期三也一样,几乎一夜未眠,我反倒觉得头脑清醒,精神饱满。
恺撒·弗兰克的美妙的管风琴曲(三首赞美歌),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再投入。
昨晚又拿起勒贡特·德·李勒(《莫纳的屠杀》);纯粹而完美的满足。
上星期二,盖翁在菜市场一带游荡许久,直至凌晨三四点钟(他的火车六点才发车),才闯进新桥附近的一家简陋的小咖啡馆。里面一大帮混混和窑姐儿;这圈人倒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进来一位老先生,就不同了;而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喝得醉醺醺的,应该是很体面的人。他被许多人围住,因为他请喝酒,说话又多,舍得出钱,给大家充当玩偶。大家拿他寻开心,逗他恼火,逗他大笑或者流泪。有时,他似乎做出决定,说道“我得走了”;他站起身,重又坐下,没有意志决定留下,也没有意志决定离去。他任凭别人蒙骗、取笑、窃取,争了一会儿,接着又服软了。别人在他身边演戏,有一个假装同情他,另一个蔑视他,一个妓女还假装爱上他;有人抢走他的帽子,有人揪他的头发……(盖翁也装模作样,跟大家一同作戏,他一身兼为老先生、杈杆儿和窑姐儿;由于全是用声调表现出来,也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坐在盖翁身边的一名杈杆儿,对其他人表示极大的蔑视。
“真讨厌,真不要脸,”他见有人又抢走几枚钱币。便说道。“您知道吗,先生(这次,所谓先生,就是盖翁),每天晚上,总演同一台戏。同一台,对。这位先生天天晚上来这儿。每天早晨六点左右才回家,口袋里总少掉六十法郎。真讨厌!”
“你知道你那位老先生是谁吗,”我对盖翁说,“就是那个单身汉。”
阅读,弹钢琴。(弗兰克的《序曲、咏叹调、终曲》)。
盖翁来找我,我们一同去O街,不过,我躲开一点儿。况且,盖翁只有一会儿工夫,四点钟还要上火车。我同他分手,又到沼泽区(巴黎第四区)散步,走了很长时间。
继而,去夏蓬街执达吏家中,了解克莱尔姨妈那件小官司的情况。
然后,我又到塞巴斯托波尔大街附近,洗蒸汽浴和淋浴,回到家中比较早,晚饭前还工作一小时。晚上很安静,用来阅读,十分艰难地看完《纽沁根银行》。不过,我也寻求一点安慰,看了孟德斯鸠的《英国纪事》,等等。
星期四,二月六日
上午工作,阅读雷斯著作中的几本小杂志。
约赛特·德鲁安来进午餐,然后同玛德莱娜去法兰西喜剧院看演出。约赛特的灰色胸衣极美。我留在家里工作,继而,玛格丽特和玛丽·勒维迪埃来坐了一会儿。
去拜访保尔·洛朗,——去夏尔·纪德家。在瓦莱里家吃晚饭。
埃尔奈斯特·鲁瓦尔引了德加的几句话,引得很妙。事关一幅画,据他说,画的是“离开父辈宅第的公主(??)”,其父辈为谁,我已不记得了。
“您知道公主为何出走吗?……就是因为她同环境合不来了。”
面对贝斯纳尔的《阿拉伯马厩》,德加也说:“您知道为什么马竖起前蹄吗?……就因为紫色。”(那幅近景画一匹竖起前蹄的马,奇特地投下一个紫色的影子。)
关于古斯塔夫·莫罗,路易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指出:
“那是个了解火车时刻表的隐士。”
还说:
“他画的狮子,全用怀表链锁住。”
或者关于贝斯纳尔:
“他凭借我们自身的翅膀飞翔”等等,等等。瓦莱里太太无比妙丽,身穿一件帝国式样的苔绿色丝绒袍,秀发由一条绸带扎了两道。一个非常惬意的夜晚,尽管我讨厌被人打扰的所有夜晚。这些日子,感觉出瓦莱里变得好多了。
约赛特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谈她的小侄女。八岁的孩子,特别受穷困的吸引。她父亲想必是厂长,让她跟工人的孩子一起玩耍,这也是她惟一喜欢的孩子。她见了乞丐,给了钱还不算,非得拥抱和爱抚他们的破衣烂衫不可。一名黑人船夫搬到附近住,人又脏又丑,谁见了都扭头避开;而这小姑娘却从人堆里跑出来,去亲热地讨好他。还有,她母亲要去拜会人的时候,孩子总说:
“嗳!妈妈,别穿漂亮的衣裙。咱们是穷人。”
星期五,二月七日
安托奈特来共进午餐,她弹奏《A小调大赋格曲》相当可以,但是弹圣桑的一支练习曲却很平平。
约摸四点钟,在《白色杂志》社,我碰见科西,第一次决定同他谈话长一点时间。他是个又高又胖的小伙子,整个人软塌塌的,一副病态,还有几分庸俗相。我在他身上还只见到映象;但是他说话还不如倾听令我感兴趣。他表示无比赞赏富斯泰尔·德·库朗日。他说:“惟独他明确地鄙视野蛮人。”同他无需调音定调,他不等我给他定调,就接受了我的调子。他人很和善,也很知趣,凡事不求出风头,而是退避,既不表现,也不讨好。我要考验一下,就带他到布罗恩店的橱窗前,看看委拉斯开兹的出色的绘画照: 这是英国人私人收藏品,也是一小时之前才见识的,站住欣赏许久;这幅十分特殊的委拉斯开兹的作品,效法《立柱的基督》,题为《煎鸡蛋的老妇》。我最欣赏的不是老妇的头,而是她那双手、近景的物品,以及来买东西的孩子迎着店铺全部阳光的那张脸!效法苏巴朗绘出的头,丝毫也不退让,没有半明半暗,没有明暗交接处;我是说,没有色调的逐渐变化,也没有过度;毫无顾忌……科西看了,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星期六,二月八日
两点钟到弗雷德·纳唐松家。头一次到他家拜访: 室内相当可人,明亮而简约;热情接待;然而,他根本没有看懂《扫罗》。他要在这部剧中重新找到《康多尔王》的主题!于是指责剧本居然没有发现一点踪迹。如此等等。
去看望拉佩鲁斯老爹。他又见到我特别高兴,伤心地责备我没有早些去……他把我送到楼梯,笨拙地紧紧握住我的手,继而,他再也克制不住了,让我重又走上三个楼级,投入我的怀中失声痛哭。
没有动身去彼得堡,我并不遗憾,但是心愧。给自己的许诺,其神圣性,不应当亚于给别人的许诺。
二月九日
同保尔一道前往布鲁塞尔。
十二日清晨六点钟返回。在这十三日的晚上,我又操起日记,却很难写下去。我是希望一直坚持到库沃维尔。一些小习惯,如尼采所要养成的那样;不过,我的习惯太短暂。这不会起任何好作用。我没有看完屠格涅夫的《通信集》,也没有看完雷斯的《回忆录》……我的时间切割得太零碎。我要尽快赶回库沃维尔,尽快少受干扰。
今天上午,我从马克那里取回《扫罗》的全部手稿。
同雅娜·纪德和苏格兰小姑娘共进午餐。我们又一起去观看萨拉·贝因哈特演出的《淮德拉》。演完第四幕我就走了;晚饭前这段时间,我全用来写信了。
在安特卫普码头上,数不清的老马排着长列,显然走向屠宰场,就仿佛沿着自然坡道下去。
“这会是多大规模的屠杀啊!”小保尔高声说道;他还数着: 一个野猪头;就这样数下去。
他母亲说得好:生钱生,击打击,列举列,等等;而她丈夫从不重复任何人的话。况且,有谁重复她也不容忍。
极大的灵活,即心中默念,令您厌烦者给您教育。
这其中有吹嘘的成分。这也是我觉得很可恶的。拉辛本身具有相当价值,用不着生利。萨尔杜则不然。常演平庸作者的作品,演员则必定以为自己演得极好。本来是向您介绍拉辛的金子,他们却像让您接受萨尔杜的白铁那样,使用同一种手法。
演出头两幕时,我流泪了,心想自己太激动了,不能久留。我原以为是赞赏萨拉,其实主要是赞赏拉辛;看了后几幕我就明白这一点了。我未能留下看完,但是这次心中极为恼火。只要她还停留在头两幕的女中音角色,观众也就只看到拉辛。然而进入第三幕,就只显萨拉一个人了。演到第四幕我就走了。在演艺上,她是很出色的。尽管有种种缺点,她还是首屈一指,无可比拟的。她所缺乏的,是拉辛那样一个萨尔杜;还缺乏聪明的观众,即她演得最差的地方绝不给她鼓掌的观众。
星期五
上午去拜访布鲁姆和若望·德·施伦贝格,以便摆脱邀请我们的一次晚餐会。
下午和玛德莱娜一道,再去看看欧特伊的房子——去看望瓦莱里——O街——要写的信太多;一些忧心的小事……无话可讲。
星期六
星期六上午,还是写信。真烦人。下午,结束最后几次拜访(封丹、弗洛的表姐布朗东夫人)。冯·赖塞尔贝格画展上,我碰见莫凯尔。今晚带玛德莱娜去观赏贝格森的演出。
这些谈话主要是我在讲,也就没有什么可记的了。
玻璃灯罩有裂纹,奥古斯蒂娜不敢碰了,因为据她说,一碰“玻璃罩就跳华尔兹了”。
星期日
要弄到霍尔拜因的爱德华六世肖像(温莎堡),这是我今天上午发现的。这张脸无拘无束;儿童尚无定型的表情;这张脸还依然美妙,但很快就会丧失了……
整个上午都在卢浮宫。
今天傍晚,两次拜访不遇(儒安-朗贝尔和德·拉努),回到家见小保尔来了。我本来希望工作,心情差不多处于平静的状态。可是对这个孩子,我总产生一种愚蠢的好奇心。
法兰西绘画,如何能从大卫的准弟子中解放出来呢?这是件美妙的事儿;英国人通过德拉克洛瓦,也许在这方面做出很大贡献。
星期日
……我在肉体和精神上,具有成为和阻止我成为一个伟人的全部必备条件。假如我知道如何误入歧途的话……我还在搜索格言。我到库沃维尔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对于我十分艰难地、以极大的骄傲心理赢得的这种自尊,我惟有餍足和厌恶之感了。我千方百计要失去,但也不是多么不容易。聚敛财富之所以是美事,就是随后能容易地花费掉。因此,我放浪形骸,甚至给那种生活加点条理,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换言之: 我要用心去那样生活。某某人乐在其中,我会十分赞赏,而我本人也尽力去做。
我在自身最蔑视的莫过于自尊;我就是要使之变得不可能,便肆意地堕落。憎恨一切怯懦行为的情绪,也往那条路上推我。自身有什么东西拉住我时,我就担心是畏惧的心理作怪,便径直往前走。现在,我是或者不是我本人,这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不再停留在这个问题上。
到拉佩鲁斯家,由三年没有见过面的女主人接待。
过了一会儿,卢梭先生来了。他是爱德华·纪德的钢琴教师,特别年轻,红棕色头发,人非常活跃,整天喜气洋洋。他完全清楚拉佩鲁斯出门了,不是来看拉佩鲁斯的。他拉了三下门铃,表明是家中的常客。
拉佩鲁斯太太诧异道:
“啊!谁像主人这样拉门铃?”
她去开门,从前厅立刻传来高高的声调,显然是有意让我听到:
“噢!拉佩鲁斯先生又该有多遗憾啊!真不巧,他七点半钟才能回来;他去同朋友道芬先生下棋,每星期天都如此。”
每星期天都如此,看来卢梭先生也完全清楚。我明白我是多余的人;可是,拉佩鲁斯太太开始讲起小孙子皮埃尔,想必渴望了解我的看法。她没完没了地摆他的学习,陈述促使她把孩子从阿尔萨斯学校接回来的原因,而孩子在那所学校,“学习就跟玩儿似的得第一名”……在她说话的整个过程,拉佩鲁斯先生那忧伤的话语又在我的耳畔回响,盖过他妻子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又瞧见他那令人赞美的面孔,以讲“天气很好”的那种平静的口气对我说:
“我妻子总说谎。她一张口,我心里就想:‘她的话不会是真的!’”
由于玛里亚娜结婚和阿莉丝的伤逝,我们滞留在巴黎。这三天发生的事情,足够写一部书了。因此,我不会只写几张散页。
今晚约摸七点半钟,我在冯·赖塞尔贝格家用晚餐,玛德莱娜感冒了,身体疲惫,独自留在家中,她一吃完晚饭,就感到一种极度的哀伤。等到凌晨一点钟我回去的时候,她就对我说:“什么也打消不掉,我看书,就仿佛通过书页,也感到这种哀伤。我明明知道身在这里,却恍若在库沃维尔,就觉得房子大极了,空空荡荡;确切地说,既不是忧伤,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无名的惶恐。我从来还没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正是小阿莉丝咽气的时刻,次日早晨乔治发来电报告诉了我们。
“……她让周围的人幸福。”我们离开坟墓时,我对乔治说道。
“甚至可以这样说吧,现在她看到勒内和我都成长起来了,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二月末
从箭头军校回来。
仅仅看到草坪,看到还未发叶子的树枝,我就觉得是一种休息。傍晚散步,走在小镇不平的街道上,感到十分惬意……迷人的花园!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写作一定会有进展。
一条椴木的林荫大路,正适于我和马塞尔·德鲁安进行严肃的谈话。雅娜·德鲁安让人修整了花坛;有一个玫瑰花坛,花快开放了,黄色的枝茎闪闪发亮。
我在那儿看了《野姑娘》,德·居雷尔写得真差劲!在返回的路上,阅读圣西门的作品。他和雷斯的作品多有价值啊!
我看书就像我希望别人看我的书这样,即非常缓慢。读一本书,在我看来,就是神游体外,和作者共度半个月。
关于P·斯塔菲的文章。
人们奇怪,高山不像大海那样,没有向人的头脑灌输崇高的思想。其实,城市并没有建在峭壁上,所谓的“瑞士精神”,也不是高山精神,而是深谷精神。
弗雷德·纳唐松把《扫罗》的手稿还给我的时候,认为有必要补充一句:“再说,我从未看过《圣经》。”怪哉,我认识的有文化的犹太人,无不把从未读过《圣经》当作名誉攸关的大事。见鬼,他们害怕在《圣经》里看到什么呢?……正像什沃伯,将纸摊在他的镜子前。他们有这种挡箭牌,就可以不承认自己的丑陋;是的,他们这样做还有深一层的缘故,就是他们不知自己的美。这个问题,我得跟布鲁姆谈一谈。
按说我并非有意,可是每次去看望亨利舅妈,我总往旅行箱里塞一本勒南的书。
二月二十七日
我们终于动身了!这半个月来,我烦闷得要命。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天天气骤然温暖,让人受不了。我猛然希望身在那不勒斯,而不是在库沃维尔。在这里,我就会委靡不振了。
库沃维尔,三月二日
乘车去伯兹维尔,接我们雇来的园丁。我拿起巴尔扎克的《老姑娘》看,还不如说尽量看下去。离开巴黎有三天了,整理花园成了思想负担,这事儿不想都不成。
我的《背德者》已经离我十分遥远,连修改校样的决心都下不了。
三月三日
小路易·蒙多梅;非常诚实,却那么年轻!……他毕业于园艺学校,学了果树栽培等。他刚学的技艺,还像喝足的甜酒,关键是表明他的价值,表明他不是普通工人,而像个知识分子。他当然一定要听他老师的;老师讲的话,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提起园子,他就说“英国式的”;但是,库沃维尔只有一座花园。凡不是“英国式的”,就是“法国式的”,正如凡不是诗便是散文那样。但这样讲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于是路易提请我注意,我要求他做的事,怎么也不“合式”。花径应当形成“优美的弧形”。房子前面的这部分花园,他看不顺眼。“先生坚持保留这几条小径吗?”他说道,同时指着围绕草坪的几条过道。他看不顺眼的“几条小径”,由于我非常喜欢,我就颇为明确地回答:
“当然了。”略微停一下,我又补充道:“不过,路易,不要以为这座花园设计得不好,也不要以为给它改改特点,就会让它变得更好看了。它具有这座住宅的特点。”
“毫无疑问,”路易又说道,“建这座园子,正赶上两种风格开始混杂的时期。”
我被他的庭园风格弄烦了,今天早晨终于对路易说,我不在乎什么伟大的风格;况且这是我住的地方,建这花园是为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不过,他干得很好,在他身边能学到很多东西。最后还是他告诉我小紫花灌木的名称,叫Daphné mezereum,即“达夫内美树林”,是园中最先开花的灌木。
欧盖尔先生是克里克托的土地丈量员,他听说我对树木感兴趣,就来向我推荐他的朋友要出手的两株漂亮的紫杉: 一株修剪成公鸡状,另一株修剪成什么样子我忘记了。
“我还是跟您太太谈谈吧,”他回答玛德莱娜对他的示意,“最好在花坛前面(要修饰的地块不足六米见方),栽植美观的树木。要选择枝叶稍微稀疏一点的,能有喜人的荫凉。目光一时被光影的变化吸引住,随即又移向房屋……”还是玛德莱娜听着,我按部就班地将他的话截为两段。有一天,他能用上“伞状花序”这个词,一定很高兴吧。
三月二十二日
阅读亨利·德·雷尼埃的《乐趣》。
天气寒冷、阴暗。此前,草木处处舒展伸张,现在速度放慢,仿佛又要退缩了。我本来应当去巴黎,重新放荡两天,我想那样一来,就会避免一连三个夜晚,尤其昨天夜晚,令我身心疲惫的这种焦灼不安和烦恼。
这个星期天早晨,收到盖翁的一封信: 信写得很出色,但又令人深深气馁。
三月二十三日
仍是阴雨天气,寒冷,晦暗;不过,我的状态好得多,重又感到精力充沛,可以投入工作。
练习弹舒伯特的《C大调狂想曲》和《即兴曲》。阅读勒南的《回忆录》和斯丹达尔的《回忆录》。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换言之,自从三月二日以来,甚至到巴黎的两天也不例外,我每天最迟六点钟起床,几乎每天五点半就开始工作,有时甚至五点钟就开始了。根据天气情况,一天过得颇为随意,或整理花园,或阅读,或练习弹钢琴;花园占用(尤其开头阶段)我好多时间。客厅还没有装修好,Em就呆在餐厅,我则呆在书房;这两间屋生了火,而火炉子也给其他房间送去暖气。吃晚饭的时候,以及晚上,我们的灯光就聚在一起。
三月二十五日
从荷兰运来铁筷子属草类、百合、老虎莲。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六点,我不停地在花园里忙活。
二十七日
阿尔贝来信。这个可怜的阿尔贝,自以为必须将全家人都召到他的画前。事后给我写信,表明他聊以自慰。其实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是每年,他都翻新惊诧。他这次拜访,弄得莫里斯一家人该有多尴尬啊!不管怎样,习惯已养成,每年都重弹老调;如其不然,每个人倒会觉得不好了。
根据阿尔贝向我讲述的情况,可以想见那场面:“海伦在画上,久久寻觅一点可爱的东西之后,冒出这样一句恭维话:‘您要表现忧伤的主题,就不得不尽可能减少感染力。’我听了,不禁将唇上的微笑吞下去。”
三月二十七日
但愿将来有个与我同龄、与我同等价值的年轻人,读了我写的东西,也像我在三十岁上,看斯丹达尔的《自夸回忆录》时这样激动,这样焕然一新,我没有别种抱负了。至少,我读的时候有这种感觉。
关于我的巴黎之行,要说的话太多了。回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读了布吕讷蒂埃尔谈加尔文的一份相当重要的演说。我们继续高声朗读托尔斯泰的《哥萨克》。
弗朗西斯·雅姆。他必须时时刻刻说服您(力图说服您)相信,他比实际上贫穷得多,朴实得多,谦虚得多,等等。
同Em高声朗读出色的书: 列切尼柯夫的《波德利普娜娅的仆人》。我们刚刚读完托尔斯泰的《哥萨克》,本想捧起《德伯家的苔丝》,却又放下,而拿起了米什莱的《革命史》。
皮埃尔·洛朗关于《背德者》的一句话:
“我病了,算我倒霉。我痊愈了,算她倒霉!”
十月十日
冬季留在巴黎的一段时间,我的日记始终记得比较详细: 二月初我就想回到库沃维尔;修整花园的各项工程开始了,也召唤我回去,而且,我也渴望赶在万物复苏之前,赶在春天开始之前,以便人一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和工作,能写出一部新作品。然而,各种杂务,尤其玛德莱娜缺乏愿望,我们在巴黎便一直拖到二月底。等我们到达库沃维尔,我就不得不忙起修整花园的事务,从头几天开始,我的时间几乎全用上了。每一周,差不多每天,都会运来种子、鳞茎、花草。卢森堡的蔷薇、卡昂的石竹、荷兰的蓝蝴蝶花、葛兰、百合等等,南锡的大丽菊、秋海棠。到了晚上,我累得身体散了架,养成思考极少又极糟糕的习惯,等几周之后,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结果怪得很,根本进行不下去。我不仅把握不住自己的思想了,而且也很难跟上别人的思想。
我阅读勒·当泰克的作品,多难坚持下来啊!
不过,我还是写完一篇论述奥斯卡·王尔德的文章,这是我早就打算写的,并且看了《背德者》的校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七月),我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言,还为《西方》杂志写了一篇论述诺曼底和朗格多克的文章。
我所能写出来的只有这些了,无论墨水笔还是铅笔,简直沉得拿不住;随便一封信,我不得不写三四稿,还往往更多。实情也的确如此,我创作不出任何有分量的东西,就极为重视通信,要求我的每封信都具备所应有的全部优点。
今年,喜歌剧院首次演出《佩利阿斯和梅丽桑德》。这第一季度,我只去听过三次歌剧。最后那次是同玛德莱娜一道去的,当时我们从库沃维尔到巴黎住几天。
我的《背德者》引起相当热烈的讨论。在雅克·布朗什的一顿家庭晚餐上,盖翁嘴没有把住门儿,极其不慎地透露了极为机密的情况。由此引起通信,甚至导致迪耶普之行(雅克·布朗什夏季住在那一带),试图弄清楚事情糟到什么地步……因为,挽回已经不可能了。
给盖翁的一封长信,详细讲述了这次异乎寻常的拜访,描绘了这一拜访给我造成的思想的低沉。
这期间,马塞尔·德鲁安一家人来到库沃维尔。我就此事,同马塞尔进行了极为严肃的谈话——他无愧于应当跟我进行的谈话。
这一年几乎阴雨连绵。不足一个月的晴天,容许屋面工没有费什么周折,给老房翻新了屋顶。这一年差不多没有冬天,因此花园里生满了蛞蝓、鼠妇,以及各种各样的虫子,大大危害新栽植的草木。不过,秋海棠和大丽菊,倒一点也不负我们所望。其余的草木几乎全被吃光了。
我颇为愚蠢地想象,练琴妨害我的写作,于是决定完全放弃练琴,这种决定坚持了两个月。
可是于写作毫无助益,仅仅多了些时间,也如其余闲暇那样浪费掉了。
埃狄特·德马雷斯带着她的小提琴到来,从而打破了这种荒唐的禁戒。
今年客人寥寥无几。
六月份,吕伊特同宝珥·戈比雅尔小姐来了。
九月初,我催促罗森堡去科特雷疗养。我在库沃维尔精神不振,对自己十分恼火,自己什么都渴望做,可又一无所获。我想是大脑贫血,是一种精神的痉挛,使我几乎干不了任何工作。我决心摆脱,动身去游荡半个月。梦想的这半个月,十天下雨,一天见太阳。倒不像这趟旅行前半段那样全砸了——至少我得以休息,这是我所需要的。
在奥尔泰兹逗留十分开心,充满乐趣和友情的魅力。雅姆,多了个拉科斯特: 彼拉德,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雅姆了——这次重逢,我惟有欢欣。我们三人结伴,跑了许多地方。
最后那趟(从比亚里茨回来),同罗森堡到伊伦、封塔拉比、昂代,我们都留下鲜明的记忆。
同罗森堡的亲密关系,越来越具魅力,越来越加深了。
在灯塔的小悬崖脚下的沙滩上,度过奇特的夜晚。我同罗森堡一道回来,在巴黎住两天,领他去游泳池(早晨)。
频频下棋(已同吕伊特下过),对手有罗森堡、马塞尔,甚至还有保尔·洛朗: 保尔在回巴黎之前,同他年轻的妻子来住两天,他们同岳父母断绝关系,还非常伤心。
我是今年在洛日小树林认识路易·勒居耶的,他是面包房小伙计,刚十四岁——就已经“想女人”了。我时常去看封格兹马尔村的那帮小孩,有两个小约瑟夫、小日耳曼娜、小路易丝和小马塞尔。
我们的老园丁阿尔封斯·勒泰尔,患十二指肠癌死了。十月二日,阿尔封斯·马里于斯来接班。夏季,V结婚,我和阿尔贝的朋友,西蒙老先生当证婚人。
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新出版的译本。列切尼柯夫的书很精彩:《波德利普娜娅的仆人》(看了三遍)。重读《未开垦的处女地》。
这些我是在床上(十月十日)写的;因腹部静脉炎卧床,我认为是假期最好的一段时间。阅读米什莱的《革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