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周游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哈卡里之行
以前看过一部叫《哈卡里的季节》的土耳其电影,讲的是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土耳其人去哈卡里这个土耳其腹地——或者不如说几近秘境——当教师的故事。他是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在深山里的一个村落(大概是库尔德人村落)给孩子们上课,同时力争和人们打成一片。大家也开始一点点接受了他,但最终因发生一起事件而黯然神伤离村而去。我时常把电影情节整个记错(有时甚至把两个混淆成一个),所以记不确切,但大概是这样子的。主要说理想主义在当地现实面前的败北。记得是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格的主题抑郁的电影,情节另当别论,风景和风俗描写则很精彩生动,细微之处都让我记得一清二楚。
电影上说,哈卡里雪很深,一到冬天,山里的村落就和外界彻底隔绝,雪直到五月还不融化,也就是说一年中的大半时间要被封闭在村落里。人们贫穷,沉默寡言。见那个教师往端上来的茶里放糖搅拌后喝了,众人现出诧异的神情。那里的人们全都“咯嘣咯嘣”咬方糖吃,然后才喝茶。全村风习如此。
在电影里看了以后,我想,若去土耳其,一定去这地方亲眼看看。但哈卡里这地方不仅雪深,而且在土耳其以治安不好闻名。我最信赖的英语旅游指南上这样写道:“哈卡里最好绕开。此镇人口的一半在路旁脏兮兮的茅屋里战战兢兢闭门不出,另一半只考虑如何把政府官员杀死。这里的政府官员全部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错误或出了问题被流放来的。”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都未免夸张,不料去哈卡里一看,一点也不夸张。当然不是说有人在自己眼前遇害,但笼罩镇子的气氛的确如其所述。在哈卡里只要停车往外跨出一步,就会感觉出空气紧绷绷的不太平。
时机也不好。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库尔德人问题白热化,可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报纸(离开伊斯坦布尔后,Herald Tribune哪里都没卖的),不晓得情况恶化到这般地步。不过到底有些担心,在凡城向地毯店和旅游办公室的人问过哈卡里治安如何,两人都保证说没问题,“哈卡里?No problem,安全着咧,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我深入问了一句:“可听说有很多问题。”“唔,以前有过一点,”对方老大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治安恢复了。伊拉克欺负库尔德人,杀害库尔德人,他们逃来土耳其。但土耳其人无微不至地保护库尔德人,天下太平。”总的说来,土耳其人不愿意向外国人谈本国的纠纷。无论什么都想以“不要紧,No problem”这一正规见解搪塞过去。这恐怕因为他们是爱国者,也可能因为极端讨厌外国人以“midnight express”(夜半特快)方式传播本国消极消息(他们的心已被深深伤害),或者出于尽可能不多嘴多舌这种政治上的考虑,抑或由于体制问题使得坏消息不四下传播亦未可知。对此我弄不明白。总之对于消极事情他们十分懒得开口。
例如凡城(不是今天的凡城,是过去的凡城)曾是亚美尼亚人的城市,其分离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从土耳其独立出来而联合俄军占领了城市,杀了土耳其人。但俄国爆发革命、革命政府单独讲和撤军之后,返回的土耳其军队出于报复大量屠杀亚美尼亚人(据说在全地区杀了一百万至一百五十万人),又把剩下的亚美尼亚人一个不留地从这一地区强制性大量迁出,将城市整个夷为平地。化为废墟的城里如今只住着鹳的一家。可是带我们看这废墟的陆军特种部队出身的管理人兼导游只说“这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俄军的炮火夷为平地”。此话——也许实际遭遇了俄军炮火——纯属无稽之谈。反正他们是尽量不触及土耳其的这种阴暗面。
这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把那两个凡城人的“哈卡里毫无问题”——毕竟他们信誓旦旦地强调说不要紧——作为当下的信息信以为真了。但我并非诽谤土耳其人。总的说来,土耳其人说不要紧基本都不要紧。他们不是想说谎,只不过他们的见解往往出于良好的愿望罢了。也就是说,“I hope that it is so”不觉之间成了“It has to be so”。确是这样。向他们问路,若说“啊很近也就一百米”,那么就有六百米。他们心想大概说近些对对方有好处,于是好意地缩短了距离。这仅仅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切。作为证据,在土耳其问了好几次路,一次也没人教对过。问及哈卡里治安,他们也是心想好容易来土耳其一次,但愿那里不要紧,遂那样说出口来。然而此时我稀里糊涂相信了。
库尔德人问题极为复杂且根深蒂固。库尔德这个民族尽管从七世纪就已存在,并拥有固有的文化和语言,但几乎不曾有过自己的国家,是个悲剧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从民族自决名单中被排挤出去,现在也居住在横跨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三国的地区(叙利亚和苏联也有一小部分)。库尔德人有高度自豪感,对同化于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怀有反感,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掀起激烈的独立分离运动从而遭到镇压。他们的数量把握不准,不过总数大体为一千万至两千万,其中八百万住在土耳其。由于政府采取高压性同化政策,他们的文化活动——包括音乐和出版在内——在正式场合受到禁止。例如电影《路》的导演、已故于尔马兹·居涅是库尔德人,因而受到政府的彻底镇压,三番五次被捕入狱。在监狱中导演的《路》是很有名的事。
事情就从这里变得更加麻烦起来: 伊朗支援伊拉克国内的库尔德人分离独立运动,向他们运送武器。为什么呢?为了在两伊战争期间扰乱伊拉克后方。不料,两伊战争突然停止以后,库尔德人问题对于伊朗就纯粹成了累赘,因而中断了援助。对于库尔德人游击队来说,好比上到二楼被撤走了梯子。而从前线战斗中脱身的伊拉克军队开始投入主力部队镇压库尔德。因为即使对于伊拉克政府来说,这也是解决迄今为之头痛的库尔德人问题的绝好机会。至此同前边说过的土耳其亚美尼亚人的命运极其相似。被大国用来做交易的少数民族的悲哀。但是,伊拉克部队也很难镇压。因为库尔德人出没于深山密林,而且一看形势不妙马上逃往国境线。遂把一个个村庄包围起来,使用毒瓦斯炸弹连妇女带小孩一网打尽。杀了多少人不清楚,有人说两万有人说三万。调查团进不去,实数不得而知。
于是库尔德人翻山越岭冲破国境线大部分逃来土耳其。伊朗因有那样的原委,最初经由土耳其接收库尔德难民,但难民数量据称已达十万,作为伊朗也不可能接收那么多。何况无论伊朗还是土耳其都担心库尔德人涌进太多会引发本国民族问题。尤其土耳其,库尔德人问题本来就已严重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但若按伊拉克政府要求强行遣返库尔德难民,势必受到国际舆论的围攻。特别是美国政府正密切注视土耳其的难民接收情况。而另一方面,作为土耳其政府又有不愿同伊拉克结怨的苦衷。这是因为,土耳其的石油供应全面依赖伊拉克。倘伊拉克中止石油供应,土耳其经济势必土崩瓦解。所以,即使伊拉克部队追赶库尔德人越境追到土耳其,也很难公开指责伊拉克部队的军事行动。
因此之故,土耳其政府禁止库尔德难民同外国新闻记者接触。因为不想把使用毒瓦斯公诸于世从而刺激伊拉克政府。各国的利害和意图极其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但不管怎样,就在这一时期土耳其军方把陆军部队大量调至土伊边境,采取了近乎戒严的态势。这首先是为了防止库尔德人更多地涌入,其次是为了控制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的不安倾向,第三是为了断绝外国人同库尔德难民的接触。
总之我们已完全置身于——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这场骚动旋涡的正中。回头想来,实在不胜诧异: 算什么No problem!算什么天下太平!
离开凡城向哈卡里进发。虽然仍是九月,但早晨的空气已寒气袭人。其实较之寒意,更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阳光炫目耀眼,即使戴太阳镜开车也还是觉得眼睛作痛。笔直的路持续有顷。周围一无所有,惟独平原横陈开去。青草丰茂,羊群点点。融雪汇聚成的溪流和湿地也闪入眼帘。有好几只狗被挑死在路旁,有的露出内脏,有的瘪瘪的如比萨饼。都是牧羊犬。每有车开来,便以为是入侵者而飞扑上前,于是被车挑翻。可怜诚然可怜,但也确实吓人。我们在这路上也遭到几次狗的扑袭。不知它们是傻还是勇敢(大概兼而有之),毫不畏惧地蹿到以一百公里时速奔驰的车前霍地立起身来,我们也面对生死关头。对面没有车开来的时候尚可设法避开;而若前后有车,那么——尽管觉得不忍——就只能压死。如果放慢速度,狗就和车相伴而行,用身体“砰嗵砰嗵”拼命往车门上撞——简直成了斯蒂芬·金笔下的《泄愤》世界。
狗很大,凶相毕露,气势汹汹,说半是野狗都未尝不可。骑摩托或自行车旅行的人若遭此扑袭,怕是要慌作一团。本来我想不时下车走动一下,但因怕狗扑来,在土耳其一次也没敢。几年前土耳其政府曾计划全国性扑杀野狗,但因遭到西欧动物保护团体的抗议而作罢。实际上被狗吃掉的人也似乎不少。
不久驶入山路。草原消失,换成灰濛濛的风景。翻过海拔两千七百米的山脊后,风陡然增大。在这里已是冬天的风。据说土伊边境附近的山上,八月间冻死了很多翻山越境的妇女儿童,便是冷到如此程度。过了山,就已是哈卡里地界。道路突然变糟。倒算是柏油路面,但到处有陷坑。提醒陷坑的立牌当然有,但小小的不易瞧见。路面一多半或整个不见的地方也相当不少。桥也塌了。维修路段铺了柏油后再没处理,轮胎马上给焦油沾着黏糊糊的。看筑路现场,不由暗暗叫苦。虽然路沿河谷而筑,却不好好打地基,大致平整一下路面就直接铺柏油,以致稍一下雨路肩就塌掉,塌得到处是洞。不时有一头扎进洞里的汽车倒在路旁。Wild west。
路旁的城镇看一看都叫人悲从中来。进茶馆喝过一次茶,里面有三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贩毒者,想必就是这副模样)用土耳其语问我戴的西铁城潜水表多少钱。告诉后,他们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之后又问我们开的三菱帕杰罗多少钱,告诉后,又交头接耳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他们对价格怀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气氛让人觉得没准会在这里被杀了整个剥皮。问茶馆主人厕所在哪,被告知没那东西。估计在外头小便。看样子洒上小便说不定倒能使镇子变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