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西里到罗马

西西里

除夕早上从雅典出发,到罗马正是CAPO D'ANNO(新年庆祝活动)最热闹的时候。在意大利,除夕夜到元旦之间死人相当不少,有喝酒过量喝死的,有撒欢儿弄倒蜡烛失火烧死的,有撞在枪口上打死的——有人从窗口开猎枪来代替助兴的烟花。这还不算,作为除夕夜的一种庆贺方式,一到12点意大利人就把不要的东西从窗口一件件抛下,以致也有人倒霉碰上砸死。正月的报纸连篇累牍都是这种让人笑不起来的死亡事故报道。不成样子!不过从热闹与否这点来说,那还是热闹,这点百分之百可以保证。

我们也学罗马人在除夕夜吃象征喜庆的扁豆(lentil),打开香槟姑且庆贺新年。超短波梵蒂冈通宵播放维也纳华尔兹。时值1987年。恭贺新年!随即我们告别罗马,朝下一站西西里进发。将在巴勒莫租房子住一个月。为何选择巴勒莫呢?因为要给一家航空公司的机上刊物报道西西里,只要完成这个报道,往下就可以随意写自家小说,事情不坏,况且我也想去一次西西里。不料到达巴勒莫时,一瞬间把我弄糊涂了:巴勒莫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足以让游客老老实实住一个月的地方。首先,街道反正就是脏。一切都破败不堪、黯然失色、不干不净。构成街道的建筑物一言以蔽之大部分堪称丑陋。街上行人面无表情,总给人一种抑郁之感。车太多,噪音太大,城市功能一看就知每况愈下。事后得知,街上到处是暴力犯罪,人们疑心重重,对外人极其冷漠。

假如没有讲定工作,没有预付一个月房租,我想我恐怕到达的第二天就赶紧离开这座不三不四的城市。可是因为这个缘故,无法改变计划。当然,住下来也有几桩并不糟糕的事情,可是除却为数不多的例外,我对巴勒莫这座城市的状况总的说来深感失望。

看了好几种关于巴勒莫的导游小册子,也没发现说这座城市不好部分的记述。说干脆些,上面全是好话。也罢,导游册这东西本来就是为激发人们的旅游欲而写的,太消极的事项怕是写不得的。其中英语版的《蓝色导游》(Blue Guide)记述还算基本正确,引用一段:

“巴勒莫,人口六十七万,西西里区首府,一座令人深感兴趣的城市。面临北海岸美丽的港湾,位于康卡德罗(金盆地)的尖端。不大的盆地四面围着石灰岩山,满山遍岭是橙园、柠檬园和蚂蚱豆(我也不知晓这是怎么个劳什子)田。港湾已毁灭性地衰落,贫民窟惨不忍睹,街头杀人斗殴,交通寸步难行……尽管如此,巴勒莫仍是值得一游的富有魅力的城市。气候无可挑剔。”

至于巴勒莫到底什么地方值得一游,我一下子很难理解(“令人深感兴趣”这点不妨承认)。也罢,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记述自是简明扼要,但作为我,倒是希望写一下这座城市的丑恶嘴脸。

乘出租车从蓬塔莱希(Punta Raisi)机场去巴勒莫的路上,我们目睹的是数量惊人的汽车修理厂和无论从哪个观点看都难以说是富有诗意的郊区住宅群。过了这些进入市区,紧接着被卷入了作为巴勒莫名胜的交通堵塞之中。车尾废气把所有建筑物都弄得黑乎乎脏兮兮的。不但脏,建筑本身也一副寒酸相。目睹之间,心情渐渐黯淡下来。欧洲城市总的说来给人以协调之感,赏心悦目,在这个意义上,这里已不是欧洲。如果说这里有某种协调感的话,那便是丑陋与贫穷。人口增加,只好随时随地接二连三建起简易集约式住宅——感觉上便是这样一座城市。款式一塌糊涂,色调一塌糊涂。加之灰头土脸,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俨然贫民窟。城市本身正失去健康的活力而走向没落,这点一看建筑物即一目了然。

而且警察随处可见。全都穿着防弹背心,端着自动步枪。警察的眼神比罗马的严厉得多。我们去巴勒莫时,正赶上审判黑手党头目。连续发生报复性大批量杀人案。巴勒莫街头巷尾闪动着黑手党的身影。照料我们公寓的一个叫桑德拉的女孩的男孩子朋友不久前就被黑手党杀死。并非他本人做了什么,他父亲曾是黑手党干部,仅仅由于这个原因,他在巴勒莫街上行走时被自动步枪射成蜂窝。

“不是什么稀罕事的,在这里。”桑德拉耸耸肩,面无表情地说。

城市笼罩在冷漠阴暗的气氛中。倒也不是说有什么实际阴暗,只是觉得无论去哪里都好像隐约蒙了一层薄膜。在餐馆吃饭也好,进邮局寄信也好,去蔬菜店买菜也好,或者上街东游西逛也好,反正到处都可感觉出这种阴暗挥之不去。就连身为外国人和局外人的我长住起来,都被整个卷入这阴暗的氛围中。在旅居巴勒莫期间我们最讨厌的,就是此种无可救药的阴暗。这种阴暗,可以说是无论怎么挣扎都找不见出口的绝望阴影。看统计数字即可得知,西西里的经济衰落得堪称崩溃。人们穷,工资低,失业率高,如火烹油的意大利经济根本没有惠及这座南方的海岛。北部意大利呈现的富裕和活力在西西里踪影皆无,西西里有活力的,仅仅是黑手党控制的地下经济。

人就在几十个市民眼前被击毙,而警察却一个目击者也找不出来。谁都没有看见,匪夷所思。在枪声传来的一瞬间人们都目视别处。多数警察被黑手党收买,此乃尽人皆知的事实。拒绝收买的警察和法官屡屡遇害。一个背叛同伙向警察作证而直接逃往美国的黑社会干部,其留在西西里的一家老小全被杀害。因此,人们概不多言,缄口,闭眼——城市气氛若不阴暗,反倒是咄咄怪事。

不过比之黑手党,我们更要注意的是汽车。因为巴勒莫路窄车多,而且横冲直闯,以致百分之九十的汽车都伤痕累累。在巴勒莫找出没有伤痕的汽车,或许要比在日本找出有塌坑的梅赛德斯奔驰还要困难。到处有汽车“叮叮咣咣”相撞。信号灯本来就少,而行人又几乎全不遵守。多数人行道被停靠的汽车封死。虽说这可以说是遍及意大利全国的交通状况,但以巴勒莫为登峰造极。我是顶喜欢散步之人,然而在西西里可以说几乎没有外出的心绪,一想到那洪水般的车流就万念俱灰。

还有无休无止的噪音。

我住的公寓面积还可以,在巴勒莫算是舒服地方,尽管如此,汽车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头都有点痛了。半夜尤其厉害,巡逻车或救护车“叭叭叭”满街飞奔,车动不动就“滋——”一声急刹车。车上装的防盗报警器不知因为什么“啾啾啾啾——”响彻四方。被挡在后面开不出车的车主“笛笛笛笛——、笛笛——、笛——”按二三百次喇叭。如此情况绵绵不断持续到后半夜三四点。从寂无声息的淡季米科诺斯一下子来到这等地方,简直是堕入地狱。陀思妥耶夫斯基暗示有另一种内省式地狱存在,而对于我,这个程度的地狱足矣足矣。


在这样的城市住了一个月。那期间一直写《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在此写出六成。和米科诺斯不同,这里天黑后也不能外出稍事散步,说难受也够难受的。想换个心情也换不成。所以离开巴勒莫出去短途旅行了两次。一次去陶尔米纳,一次去马耳他岛。返回巴勒莫,又闷在房间里写作。

天天都写小说是很难熬的。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被敲骨吸髓似的(也许你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小说,但作为写的人此乃实实在在的感受)。但不写更加难熬。写文章不易,可是文章方面要求我写。这种时候最要紧的精神注意力,将自己投入那一世界的注意力——必须尽可能长时间保持这种力。这样,就可以熬过当时的难熬。同时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具有圆满完成创作的力。

脑袋日复一日处于慢性痴呆状态。蓦然回神,已经血涌头顶,意识模模糊糊,脑浆充气一般膨胀开来。这也是全神贯注写小说的缘故。注意力过于集中,感觉上有时脑袋缺氧。但不止于此。巴勒莫的冬天过于温暖。1月了,街上却热气扑面,中午外出时穿半袖衫都不碍事。半袖顶不住的日子也很少穿毛衣。艳丽的巴旦杏花到处盛开,公园的槟榔树叶随着非洲吹来的暖融融的南风摇曳不止。路旁摊床的卖花姑娘在卖水杨枝。从寒风呼啸的米科诺斯飞来,这里的气候同乐园无异。但遗憾的是,对于我的写作很难说是理想气候。不时头昏脑胀。春天暖和没关系,夏天炎热无所谓,秋天凉爽亦无妨,这样的气候自有其必然性。若无极特殊情况,任何季节我都能像样地写作,惟独巴勒莫冬天的温暖叫我求饶。就好像汽车里的空调机出故障似的呼呼吹起了暖风,又不知如何才能制止——便是这种令人不无头疼的温暖。我基本是为了温暖来这里的,按理不该说三道四,可我时不时还是深深觉得既是冬天但冷无妨。

还有,我这人本来不怎么做梦,但那时常常做梦。

梦见葡萄酒瓶里塞满小猫崽的死尸。猫崽眼睛瞪得圆圆的淹死在细瓶子里。是怎样把猫崽塞进瓶子里的呢?我全然无法理解。另外还梦见熊猫咖喱。普通咖喱上面直接蹲着一只小熊猫,用叉子扎来吃。肉硬邦邦的。刚吃一口就睁眼醒来。现在想起都心情不快。

隔壁房间住一个女歌剧歌手,经常练独唱,有时还做发声练习和音阶练习。声音和音阶都一丝不苟,大概是在巴勒莫歌剧院演出的歌手住在了这里。另一侧隔壁房间的人养一只漂亮的暹罗猫,猫时常来我们房间玩耍,好奇心很强,却又胆小。

女佣一天来打扫一次房间。女佣来时,我们出门去附近买东西。女佣总是两人一块儿来,长相每次各不相同,其中也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貌少女。打扫房间自是好事,问题是电冰箱里放的巧克力有时不见了一半,我的威士忌也日见其少,马桶里常有烟头扔进去。不过贵重物品倒没丢失。一直放在桌面上的钱也安然无恙,只是食物时不时减少一点罢了。我猜想,某一类意大利人面对食物时恐怕自控力失灵。

日暮时分放下笔吃完饭,往下就再也无事可做了。于是我们在房间里喝着葡萄酒看电视。因此看了很多很多电影。全部是意大利语配音。《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彼得·奥图尔当然讲一口地道的意大利语。若说我个人感想,我看再没有比彼得·奥图尔更不适合讲意大利语之人。保罗·纽曼还较为适合。就连东宝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都以意大利语配音看了。搞笑节目看了,唱歌节目看了,新闻看了,电视剧看了。如此扎扎实实看电视有生以来头一遭。此外无事可干,实属无奈之举。最后看电视实在看累了。但实在看累了也还得看。不外乎坐在沙发上边喝酒边注视荧屏上的晃动。尽管这样,心情到底为之一变。


晚上去听了几次歌剧。巴勒莫有两座歌剧院:玛西莫和波黎得亚玛。由于玛西莫太玛西莫(巨大)了,平时公演使用波黎得亚玛。从外面看,建筑物同样脏兮兮的,而进去则相当不坏。因是老建筑,作为剧院很有气派,也有相应的氛围。天花板凌空而起,包厢齐刷刷围了一圈,统一涂以金色和红色,令人怀念19世纪至本世纪初的地方文化的辉煌。入口齐整整地站着身穿老式制服的引导员。我在这里看了莱斯庇基的《塞米拉马》这一少见的歌剧和罗西尼的《谭克雷迪》(Tancredi)。《塞米拉马》前面第二排为两万里拉(两千日元多一点)。基本满座。巴勒莫是个娱乐少的地方,有歌剧时人们身着盛装来到剧院(theatron),“呀——呀——”互致问候。尽管天气温暖,人们却身穿毛皮大衣擦着汗赶来。当然是为了穿给大家看。总之这里是个华丽的社交场所。

不过《塞米拉马》这部歌剧音乐上未免冗长,而情节我又不大明白(小册子全部是意大利语),看得甚为狼狈。不仅情节相当曲折,而且全部身穿大同小异松松垮垮的白色衣服,人物无法区分。好歹看懂小册子后,得知《塞米拉马》乃是仅仅在1910年公演过一次的险些失传的歌剧,怪不得!交响乐团倒是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莱斯庇基的音色,令人佩服。这种音色的“吻合度”令人感叹不愧是意大利(后来听了西西里交响乐团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听起来根本不像拉赫玛尼诺夫)。

《谭克雷迪》因有玛丽莲·霍恩出场全场座无虚席,反响也好。我们咬了咬牙买了一次——总该有一次——包厢票。坐在包厢里一小口一小口呷着自带葡萄酒看歌剧实在非比寻常。费用是两人一万日元多一点。《谭克雷迪》妙趣横生,观众也相当动情,但若让我直言不讳,我想尚未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或者霍恩那天状态欠佳也未可知。

卡塔尼亚的歌剧院也去了,名字叫贝利尼歌剧院(贝利尼出身于卡塔尼亚)。我在这里看了威尔第的《埃尔纳尼》。免费。这是因为,我们一说是专门来卡塔尼亚看歌剧的,售票处的老伯默默给了两张招待票,微笑使了个眼色。这是在西西里发生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在西西里,日本人这一存在相当珍稀。

倒不是因为白拿了票才这么说的——这《埃尔纳尼》甚是气势雄壮。在西西里看的三部歌剧之中,这部最让我开心。土里土气举止粗暴的威尔第没有多少装腔作势之处,从中深切感受到的是“大家一起欢度今宵”的民众性活力。这种积极的现世气势恐怕只有在意大利地方城市才能感受到。交响乐团和角色或许比米兰稍逊几分(不过这天扮演埃尔纳尼的是林康子),但惟其如此,观众席间有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让我们为本地歌剧加一把火吧!”而这点非常有意思。邻座的老伯一边吃橘子一边同歌手合唱。


西西里留在印象里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吃的。不过,并不是说名列米其林的星级名店有多么好吃,那种店我去过几家,大多令人怀有疑问(我觉得米其林倾向于高度评价饭菜无懈可击的饭店,而在这点上意大利菜的美妙和气势不可能得到正当评价)。总的说来,在西西里较之所谓无懈可击,“有懈可击”的菜似乎更有味道。一如歌剧,多少有些粗鲁但还是有气势的歌剧更适合西西里的风土。在这个意义上,偶然走进的街头饭店好像更能幸遇令人心服口服的菜肴。当然,相当劣质的也并非没有领受过。

我们在巴勒莫外出就餐大体是吃午饭。晚间懒得动固然是个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半夜(即意大利晚饭时间)吃得太饱很难入睡。

一来没有一一吃遍巴勒莫的主要饭店,二来太高档的敬而远之,因此不可能断言哪一家是巴勒莫最美味的饭店,但我个人最中意格拉纳特里大街的“阿库卡尼亚”,去了三次。一直在意大利生活,去两次的饭店虽说为数不少,但去三次的则没有几家,可见一定好吃无疑。不过,意大利的饭店厨师流动频繁,一年后再去很可能味道大变,即使现在也说不准此处是否好吃。

首先,这里的自助餐式的前菜(antipasto)很够味。意大利饭店里的前菜,往往看上去似乎好吃而实际吃起来却油腻腻的令人难以下咽,但这里的非常清淡爽口,颇有家常菜风味。我们一边高兴地吃着,一边喝有力度的西西里白葡萄酒。其次值得推荐的是西西里特产沙丁鱼通心粉和墨鱼汁细扁面,这两样好吃得不分上下。沙丁鱼通心粉就是往通心粉里拌上沙丁鱼、松籽、茴香和葡萄干,美妙至极,盘子上来时味道好极了。搭配或许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但实际吃起来的确让人舒坦。这东西除了西西里很难吃到,若有机会去当地务请一尝。

话虽这么说,对墨鱼汁细扁面也不可坐失良机。可能你说墨鱼汁通心粉岂不到处都有,可这并非普普通通的墨鱼汁通心粉——往堆积如山的细扁面上大淋特淋墨鱼汁。乍看之时,不由让人未吃先饱,心想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一大堆,可是偏偏吃得下。吃起来顺顺利利进到胃里。吃完时餐巾因墨鱼汁变得黑黑的,说难为情也难为情,但其冲击力还是务请一试为快。赤坂的“格拉纳塔”的墨鱼汁我也中意,但和“阿库卡尼亚”相比,我觉得墨鱼汁的浓度差一档次。

一般说来,这家饭店每个菜的量都很大,吃完前菜和通心粉,肚子就胀鼓鼓的了。于是我们两人点了一盘量不大的主菜分开吃。实际上只前菜和通心粉就足够了,问题是若拒绝主菜,男服务生的脸色就好像有人告诉他今晚6点世界完蛋似的。如果可能,我不想看那样的脸色,所以大致点一道菜。这里的菜数鱼好吃。鲜鱼烤好后淡淡调味,长相俨然杜鲁门·卡波蒂(Truman Capote)的领班把鱼端来,用刀和叉子动作麻利地把鱼刺和鱼肉分开。我喝蒸馏咖啡,老婆吃点心。我思忖,女人这东西恐怕天生具有用来装饭后点心的小型备用胃。

开销是五万里拉(五千日元多一点点)。老实说,吃罢这些若能挺到第二天早上不饿,说便宜我想也未尝不可。鱼相当贵,所以若主菜点肉类,费用要便宜些。

另外——这倒不是饭店菜肴——西西里的冰淇淋妙不可言。里面的水果味简直原汁原味。由于温煦如春,冬天也常在街头摊床上买冰淇淋吃。买冰淇淋时,对方总问“做蛋卷还做面包”。起始一头雾水,面包怎么回事?四下一看,原来不少人把冰淇淋夹进汉堡包大口小口吃。据我所知,虽说世界之大,但如此冰淇淋吃法仅限于西西里人。当然这属于个人喜好,无意一一吹毛求疵。

领略西西里美食也无须跑去饭店。对于自己做饭的人来说,西西里也是无比幸福的地方,因为市场里鱼铺多得不得了,刚出水的鲣鱼、青花鱼、金枪鱼、鱿鱼以及虾、贝等海鲜齐刷刷排开,应有尽有。不光鱼,蔬菜和水果也丰富得无可挑剔。葡萄酒也十二分可口,又便宜。就连对巴勒莫这座城市忍无可忍的我也不得不认为此地出产的食物——惟独食物——出类拔萃。物产应有尽有且出类拔萃的土地绝对少而又少。

南欧跑步情况

在南欧住久的一个不便之处,就是每天很难跑步。这里几乎没有跑步这一习惯,跑步的人也很少见到。在街上跑的,不是逃亡中的抢劫犯(确实有的,这种人),就是快要赶不上一天仅两班的大巴的背包客。所以,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难免为人侧目,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小子怎么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脚步张着大嘴看得出神。如此倾向越去乡下越明显。跑步或散步这类习惯或概念原本就是都市型文明的产物,而这些少见多怪之人对此全然不晓。

住在米科诺斯期间,基本上是从霍拉港翻过一座山(翻山相当吃力),一直跑到岛另一侧的海滩。因是冬天旅游淡季,没几个人。迎面错过的不外乎骑驴翻山来卖菜的中年妇女或农夫。冬日的米科诺斯风极大,在坡路甚至险些被吹回来。在此岛跑时被叫住几次——他们根本搞不明白我为何特意跑着翻山越岭,所以把我叫住,问道:“喂,你这人,干嘛那么跑啊?”希腊人不但得闲,好奇心也强。

一天把我叫住的,是两个黑衣服中年妇女和一个戴帽子的五十光景男人,男人牵着驴,三人都像是普通百姓,晒得黑黑的,手脚粗壮。三人正站在小农舍门前聊天,我跑近时,他们停止交谈,照例点头、张嘴,怔怔看我。我察觉不妙,果然被其叫住,而且是在我跑出五十米远时从背后叫道:“喂,年轻人,这边来!”

英语虽很蹩脚,但毕竟是英语。得得,谁是年轻人啊——我嘟嘟囔囔退了回来。

“你好!”我寒暄。

“你好!”男子应道。

“你好!”“你好!”两个中年妇女开口。一个戴着似乎度数很大的近视镜,胖得大象一般。两人都十分警觉地定睛注视我的跑步鞋和T恤,像是说对此人马虎不得。

“呃——,你为什么在这条路上跑呢?”男子问。男子似乎担任发言人角色。

“因为喜欢跑。”我回答。同样的问话不知反复多少次了,这点儿希腊语早已倒背如流。

“那么就是说,”男子摸着腮胡继续问,“不是因为有事才跑的喽?”

“没什么事。”

三人对视一下,就我说的讨论一阵子。这时间里我或揩汗或观望周围景致,大体如此。风大,汗一凉就感冒,一心想跑。但话没说完,别无他法。

“往下跑去哪里?”男子接着盘查。

“超级天堂海滩。”我答道。

“那里够远的。”

“是啊,那倒是。”

“一直跑去?”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

“何苦非跑到海滩不可呢?”胖的那个中年妇女从旁插嘴。我心里叫苦,也许因为自己的希腊语不三不四,意思根本没有沟通。

“所以说喜欢跑步嘛,阿姨。”我也不厌其烦地重复。

“跑对身体不好。”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接了一句。

“是啊是啊。”胖的表示赞同。

跑对身体不好还是第一次听得的说法,但两个中年妇女显得相当认真,双双眉头紧锁。

“不要——紧,我有力气。”我半是妥协地做出身强力壮的样子。罢了罢了,瞧我在这等地方干的什么!

接下去我们为争取沟通努力了一阵子,可惜怎么都不顺利,就好像风大之日隔着一道山谷交谈。没有接合点。男的耸耸肩,摊开双手,像是表示莫名其妙。两个中年妇女宛如脖子不够长的长颈鹿,一个劲儿缓缓左右摇头。一阵沉默。驴瑟瑟发抖。

“嗳,进屋喝杯乌糟酒可好?”胖的中年妇女说。

简直开玩笑,跑步当中怎么能喝度数那么高的酒呢!真的什么都不懂。

“谢谢!不过还要往前赶路。”我笑着拒绝。

“乌糟对身体有好处。”戴眼镜的说。

如此下去没完没了,于是我就此打住,开步往前跑。跑了一程回过头去,见他们仍一动不动往这边看着。

在南欧跑步的第二个问题点,那就是狗。一来放养的狗多,二来狗也和人一样没有看惯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为是什么怪物而随后追来。若是人,虽说有点麻烦,但总可以讲通,而狗则不可能。狗这东西通常不懂话语,也就是说道理讲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问题。

在希腊一个城郊被一条大黑狗追过一次,形势相当紧迫。周围没有人,好在正害怕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从我和狗之间穿过,得以化险为夷。

旅居西西里巴勒莫期间也为狗生出诸多烦恼。巴勒莫的赛马场旁边有一条非常不错的跑步路线,令人感激莫名。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从住处跑十五分钟的路上有数条放养的狗。观察其他跑步者如何处理,原来他们丝毫不当回事:全都开车赶到跑步路线那里,跑完又开车回去。我没有车,死活非跑到那里不可。加油站旁边养的那条白毛狗尤其品质恶劣,我每次跑过,它都不顾一切地从后面“汪汪”叫着追赶。必定在同一地方等我,必定穷追不舍。狗的主人一般也在那里,然而狗追我他也不怎么劝阻,只是呆愣愣的袖手旁观,我用只言片语和手势抗议也全然不予理睬。西西里人对于这种事十之八九态度冷淡而固执,甚至让人怀疑他是认为别人全部喂狗才好。

别无良策,开始几星期只好手拿护身棍奔跑。而这个也有这个的问题,这是因为,此时正在大张旗鼓地对黑手党头目进行审判。黑手党方面出于报复在街头开枪打死了几个政府官员。总之全城处于戒严状态,到处全是警察。警察全都身穿防弹背心手持自动步枪,神情高度紧张。而手持棍棒从中奔跑,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点胆量。狗吓人,警察也吓人。

这样一来,往下只有两种选择:或放弃跑步,或同狗正面交锋。我当然选择后者。若是怕狗和文艺评论家,岂能写出小说——这么说是有点言过其实,但岂能败在狗手下的心情确是有的。

于是,一天我主动大踏步朝狗走去。狗与我面面相觑,一动不动。我弯下腰以“你敢咬我”的眼神狠狠瞪视,狗也并不相让,“呜呜呜”低声叫着以眼还眼,似乎在说“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如此动真格地跟狗吵架是头一次,因此一开始颇有些担心,不知战况如何发展。但不久我即确信获胜的肯定是我,因为狗的眼睛现出困惑的阴影——它是在为我主动出击而感到不知所措。这一来往下就简单了。不出所料,互瞪五六分钟后,狗一瞬间移开眼睛。我看准这一瞬间,从近至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冲着狗的鼻尖以最大音量吼道(当然是用日语):

“你这个混蛋,看你还敢捉弄我!”

自那以来,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时不时开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这么着,追狗成了相当有趣的活计。

尽管为数不多,意大利还是有跑步者的,但气氛上意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国和德国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当不一样。我跑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镇,但觉得意大利的跑步者作为先进国家恐怕还是属于相当特殊的那类。

首先一点,很俏。像我这样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开始。可是这里的人似乎不是这样,而首先讲究穿戴。这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舍得花钱,而且确实像那么回事,令人叹为观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罢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毕竟在上下身“华伦天奴”外面围着“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意大利跑步者的第二个特点,是极少一个人单跑,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行动。至于是因为不擅长一个人做什么,还是出于容易感到寂寞的国民性,抑或由于说不成话觉得难受,我则无从判断。最初甚觉不可思议。跑步是孤独的运动——我无意这么装腔作势,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但不管怎么说,一人单跑的情形实在太少了。在其他国家,感觉上大体八成是一人单跑,另两成是团体或复数,而这个国家,比例完全颠倒过来,全都嘻皮笑脸叽哩哇啦说着聊着跑步,样子极为开心惬意。一个人钻进附近树丛站着小便,那时间里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静等其小便结束。也罢,终究是别人的事,我不好说什么,只要人家觉得好就是,可是没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来岂不跟小孩子一个样了?若是美国人,想必不会等待。而德国人不至于跑步时小什么便。虽说同是跑步,但各国竟迥异其趣,看意大利跑步,深深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打仗很难取胜。

去二战激战之地马耳他旅行时,从马耳他人口中也听到同样的话。马耳他在二战期间一再遭受意大利的轰炸,但马耳他人对意大利人可以说丝毫不怀有恶感,因为几乎没造成损害。“跟你说,意大利人么,除了吃、闲聊、对女人花言巧语,其他没有卖力气做的事。”一个马耳他人告诉我,“轰炸马耳他的时候也不例外。飞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弹就回去了。那东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里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对他们来说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弹就扔了,扔了就算完事。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么狂喊乱叫,马耳他都纹丝不动。后来德国空军来了,这个厉害。急剧下降的轰炸机几乎贴到地面,炸弹全部击中,城市夷为平地。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个好国家。”

我也认为确是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意大利是好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不至于无谓地跑步。

在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龙写的《纽约马拉松》。我实际在汉堡同妓女交谈过,她说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为我也跑这条路线,遂问跑多长时间。嗬,时间还真不算短。我说好厉害啊,她耸耸肩说“身体是本钱对吧”。对对,妓女也好小说家也好,身体都是本钱。

“你一个人跑?”我问。

“那当然。”她说。

喂,意大利人,听见了没有?人家德国就连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哟,且是一人单跑!

一次偶尔看见一人单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过一人单跑并不意味默默独跑,其中有讨人嫌的家伙凑到我身旁问我“喂跑多远”或要求“一起跑吧”,不胜其烦。明知我的意大利语不成样子,却在旁边边跑边喋喋不休。一开始我思忖这小子没准是同性恋者,但没给人那样的感觉,无非不说话就寂寞罢了。

活活要命。

南欧最不适于跑步的城市,不管怎么说都是罗马。不是说没地方跑,跑步场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赛公园,有极好的跑步路线,宽宽敞敞,景致也好,台伯河的河滨路也非常不坏,问题是如何到达那里。到达那里的路途堪称地狱——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车辆堵死,大街小巷到处是狗粪,汽车“嗖嗖”全速行驶,空气污浊,人头涌涌。我敢保证,没等跑到公园就已筋疲力尽。纽约通往中央公园的道路我想就够差劲儿了,但同罗马的混乱相比还算文雅的。

在罗马跑步另一点叫人心烦的,是满街乱窜的十几岁少年的恶劣表演。虽说恶劣表演,但并非纽约布朗克斯区(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挥舞弹簧刀那种胆大妄为的恶劣,只是丁丁当当小打小闹讨人嫌,而且被彻底惯坏了。性也早熟,据报纸调查,几乎所有的调皮鬼在15岁就完成了初次性体验,只对这一件事表现热心。意大利的学校体制如何我不晓得,反正肩挎书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带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吸烟,一对对打情骂俏。这些家伙毕竟时间精力有余而钞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过,他们简直就像正闲得无聊时来了个好欺负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声起哄,别提有多吵闹、多烦人了。

“喂——日本人,再跑快点!”

“喂——日本人,别跑了,来个功夫拳,功夫!”

“一、二、三、四!”

如此异口同声狂喊乱叫。有的模仿我跟着跑,有的死皮赖脸拉出功夫拳架式,有的只是一个劲儿上蹿下跳,同过去《人猿泰山》电影里的调皮猴子无异。知道他们没有恶念,并不怎么生气,但还是让人烦得不行。甚至有的家伙合唱《洛奇》的主题曲。日本的高中生基本不干这种傻事。我每次看见日本的初中生高中生,都觉得他们可怜——被考试、校规、课外活动、歇斯底里的教师等等紧紧五花大绑,如果可能,真想把他们从那种消耗中解放出来。而就连这样的我看见意大利的调皮鬼时都想掐住他们的脖子教训道“你们别老这么胡作非为好好到学校学习去也考虑考虑社会上的事”。

可是一一搭理这样的家伙也不值得,自觉犯傻,于是佯装未闻地赶紧走过。

坦率地说,罗马就像个巨大的乡间集镇。以作为大城市的信息量而言,比纽约和东京(甚至米兰)小得无法再小,而且落后。另一方面,罗马的小孩子们却给人以朝气蓬勃生龙活虎之感。缺乏教养的调皮鬼每每令人心烦意乱(有两个甚至想一把掐死),但我觉得他们的眼睛要比竹下大街上的孩子们平均线上的眼神灵动而光亮。用电影打比方,就是镜头剪接干脆利落准确无误,有一种拼命窥伺什么的气势。相比之下,东京平均线上的孩子眼神不是显得无精打采似乎在说“所以嘛这样就行了”,就是神经兮兮——就像用遥控器“咔嚓咔嚓”转换电视频道那样忙乱。他们或被城市信息量所抛弃,或拼死拼活紧追不放,而基本上找不见介于二者之间者,至少我有这个感觉。在这点上,罗马的淘气鬼们可谓悠然自得。因为几乎不存在非追不可的东西,且有趣的名堂相当不少,躺在广场上朝过路人来一句“喂老伯活得还好”也未尝不可。

外出旅行,在那里的城镇跑步是蛮快意的事。时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应该是观看风景的理想速度。开车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轻微的气息和动静也失之交臂,一步步走则过于花时间。每座城镇有每座城镇的空气,有每座城镇的跑步感觉。各种各样的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路的弯曲度、脚步的回声、垃圾的倒法,无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兴味盎然。我喜欢一边看如此城镇的表情一边悠悠跑步。全程马拉松诚然有趣,而这个也不坏。跑步之间会有一种实感:我是在活着,大家都在活着。而这种实感是很容易迷失的。

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去大众酒吧,一如某种人去陌生地方必找女人睡觉,我去陌生地方则必跑步。只有通过“跑之感觉”才能领会的东西在这世上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