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人间有味是清欢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临江仙》 晁补之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在一剪弯月下,打开一册宋朝的书卷,试图寻找一阕简洁的词,梳理我凌乱的流年。那枚月亮,无论经过多少次轮回,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圆和缺。时光的仓促,让我们无处躲藏,只能从心底逃出,各自流落他乡。今夜,我在无言的文字里,安静地寻找一片禅意的风景,一帘云水的幽梦。我知道,在光阴的廊檐下,有一朵青莲,正徐徐地舒展,等待着我,越过几程山水,去采撷。
佛说,万物的起灭,都是一个缘字。缘来时相依,缘去时相离,岁月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时候,爬满了每个人的双肩。喜欢晁补之《临江仙》,也是因为缘,一份简单的缘。多么令人神往的无尘之境,一座古刹,一个老僧,一棵松,一竿竹,一池水,一溪云。在这里,只记得山头的月亮,忘记尘世的炊烟。在这里,愿意交出自己的所有,让自己从此一无所有。以仰望的姿态,看佛祖拈花一笑,而佛祖,却没有深情地一望,只是平静地微笑。也许在佛祖面前,芸芸众生,抵不过那朵万世的莲花。
然而,晁补之并不是一个淡泊世事,手持竹杖,在云中往来的高僧。他和所有的文人一样,也曾为功名,而孜孜追求,亦有济世之才,却拥有了同一种宿命。所谓“文章憎命达”,自古文人,似乎都逃不过命定的安排。他们在重复的故事里,演绎着同样的悲哀,潮起潮落,打捞到的只是一堆破竹残卷。
晁补之出身北宋名门,文学世家。其高叔祖晁迥,宋真宗朝任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少傅。迥子晁宗悫官至参知政事,可谓名重一时。此后,“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晁补之和苏轼有一段宿缘,所以他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极深。他十七岁时,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著《七述》一文,记述钱塘山水之风物秀丽。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好友,称赞此文时说“吾可以搁笔矣”,又赞他“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后来晁补之和苏轼再相逢,二人交往甚密,写下不少唱和之作。也从此,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和张耒并称“晁张”。
晁补之的官场生涯,可谓起伏坎坷。“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第一。”但因为朝廷的动荡,以及他生性清孤耿介,故屡遭贬谪,流离漂泊,生活上,也一直未能摆脱穷苦的困扰。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只是欢乐太短,悲伤太长,他的一生,多是在沉浮的宦海上飘荡,频繁地更换客船,辗转天涯,不知归路在何方。然而,他的诗词却受苏轼影响,啸傲风月,寄兴林泉,旷达超脱,高蹈世外。
这首《临江仙》是晁补之被贬为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时所作。此时的他,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纷乱,疲于奔波,向往回归故里,做一个耕风钓月的闲人。他说:“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偏远的信州,自然不及京师繁华,可也不至于荒凉到无屋可买。可见他内心对这偏僻的小城有诸多的不满,宁可做个闲人,和年迈的老僧、陋小的古寺相依,也不想成为这个让人屈辱的小官吏。山林古刹,的确是一方净土,松针满地,苔深石凉。“松间药臼竹间衣”,就是在这样宁静的深山小庙,在松荫竹林的掩映下,听到一声声捣药声,隐约看到飘逸的一角衣衫。这句诗,总是惹得人无限神往,只想和这位老僧,在山间采药,在松下参禅,就这样闲逸地度完长长的人生岁月。
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馆阁,他们诗酒酬唱,度过此生中最惬意的时期。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就这样,在山穷水尽的地方,坐看云起,没有归路,就是最好的归路。居住在小庙,听暮鼓晨钟,一方木鱼,一卷经书,一盏香油灯,就是生活的全部。这两句,是化用了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句。文字的调整,也让意境有了转变。这里的水穷,是否暗喻了他在官场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云起,又是否意味着,他早已冷眼相看,翻云覆雨的朝廷?此中意境,似在山间,品一壶清泉烹煮的云雾茶,令人回味无穷。
原本词人想遁迹山林,和老僧为伴,白日荷锄采药,夜间品茗参禅。却不知“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这一句的描写,让词境在瞬间转折。原本想着,山中岁月似烟云,一生恍然而过。这杜鹃鸟,究竟是为了何事,在耳边声声啼苦,月影西沉,啼叫声更加悲切。令他本已淡定超脱的心境,开始烦乱,苍凉之感顿然袭来。读到此处,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捣药声、流水声、木鱼声,转眼都换成了杜鹃的啼苦。
他只能无声地感叹:“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是啊,这里的青山美好无限,令人流连,可杜鹃鸟,依旧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就如同李商隐有诗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晁补之是这样的万般无奈,他想在山林,听竹林松涛,看水观云,采药参禅。可他毕竟身在官场,虽是被贬的小官吏,也做不到拂袖而去,久居山林,不与红尘往来。
虽然词的上阕和下阕意境不同,但这首《临江仙》,却不失为高格绝俗之作。我当忽略杜鹃的啼叫声,在这端然无尘的云中之境,做一只展翅的小鸟,飞出世俗的囚笼。没有名字,只有一双轻薄的羽翼,在竹林云端轻盈地飞舞。度过一程山水,和风声的过往,一一说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