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炫耀型消费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齐宣王在雪宫召见孟子,问了一句:“贤者也好这口儿吗?”
这话是不是很耳熟?
不错,前边梁惠王就问过同样的一句话。
这二位在问起孟子这句话的时候都给人同样的感觉,那就是:得意扬扬,沾沾自喜。
我有时会想,其实,看看这些古人的生活质量,也不过如此啊。当然,这些宫殿和园林之乐我们现代人很难拥有,但其他的呢?从衣食住行分别来看,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不一定比我们好呢。
衣服不好比较,各个时代有各自的审美标准,可要说吃,我看到的春秋战国史料里提到的内容,好像还真没什么好吃的,一块干肉就是个好东西了,可是就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好吃的干肉,比如金华火腿,我记得好像是宋朝才发明出来。还有,现代人讲究营养,要吃很多绿色蔬菜,要维生素和叶绿素,城市女性几乎把蔬菜当做主食,可就我知道,中国人吃菜大概是秦汉时期才开始的,这以前是没什么蔬菜的。齐宣王如果招待孟子吃饭,恐怕就没什么菜吃。齐桓公身边有个著名的奸佞小人叫易牙,据说是个烹饪高手,可他也没有菜谱传世。我想,如果现代社会的人能坐时间机器过去,可能只要是个会抡两下大勺的,到那里都能比易牙强。
交通也是件棘手事,车轮子连现代自行车的滚珠轴承都没有,也没有充气轮胎,路面也不是柏油国道。尤其打仗的时候,车兵看起来虽然威风,可要是让我来选,我是宁愿当步兵的。
至于住房,齐宣王时代的临淄是当时的超级大都会,相当于现在的纽约,你如果在稷下学宫附近有处房子,那就相当于有一套曼哈顿的房产。可问题是,真的能住舒服吗?齐宣王这里炫耀着的这个雪宫,或许未必比我们现在的筒子楼要好多少呢。窥一斑而知全豹,就拿厕所来说,当时的厕所是什么样子?春秋时代有个大国诸侯就是在王宫里上厕所,不小心掉进坑里死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死者可不是什么农村老百姓,是个大诸侯啊,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宫廷厕所里这么死的,看来当时的五星级厕所实在不怎么样,香臭不说,竟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安全隐患!我家的抽水马桶再糟糕,但我也绝对不会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掉进去死掉。所以,如果从一个厕所来推想其他宫廷设施的话,恐怕也不见得像我们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好到哪里去。
千万不要小看厕所,我觉得,厕所应该算是影响生活质量的各种指标中的非常重要的一项。嗯,现在我来搜肠刮肚一番,想想曾经看过的有关古代厕所的记载。晋朝巨富石崇的厕所可能是很多人熟知的,如厕的时候有美女提供香枣,是堵鼻孔用的。这看似奢华,其实却说明了即便是奢华如石崇的厕所,也是能闻得见臭味的。哦,这是晋朝,到了清朝,宫廷马桶就已经先进到没什么臭味的水平了。另外,我见过的用手纸擦屁股的记载最早的大概是在南宋,当然南宋以前可能也有,不过我没见过。汉唐时期,上流社会流行的擦屁股用品是厕筹,这是一种削好的竹片,让人觉得恶心的是,这种竹片很可能不都是一次性的。如果有谁有兴趣不妨就这个专题作一番详细考证,反正,春秋战国时期的厕所肯定不大舒服。大家想想,如果你在诸侯的宫廷里,上厕所的时候,使用的是一种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蹲坑,完事之后再使用一种虽然我没有考证出来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货色的东西来做清洁工作,想一想就很恶心。
所以,纯粹从物质上的生活质量来讲,一个上海小资很可能比齐宣王强出不知多少。要知道,上边还仅仅是讲了一下衣食住行,还没有说到现代生活丰富多彩的方方面面呢。但是,相反的,一个现代上海小资却很可能远不如齐宣王对生活的满足感强。
看来幸福还真是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和周围人的比较,来源于你所在的社会阶层的序列。你的绝对生活质量是好是坏无关紧要(当然不能太差),重要的是要比你周围的人都好。所以人永远不会满足,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水涨船高的事啊。
接下来,如果我所在的序列比较低,那我就会使劲往上爬;如果我已经在最高的位置上,那我就会把自己这种高位想尽办法展示给在我下面的人看——这就是普遍人性。儒家就怕这个,所以儒家告诉我们:如果你是颜渊,你应该怎样;如果你是齐王,你应该怎样。上上下下都照顾到。这就是儒家所谓“内圣”的道理之一:如果你是个穷小子,那你好好修身,修到安贫乐道的程度,多学学人家贫嘴张大民,千万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如果你是统治者,那你更得好好修身,修到能够有抑制自己炫耀型消费冲动的程度。孟子下面要告诫齐宣王的便是这后一种道理。
孟子说:“贤者也好这口儿啊。有些人,得不到这种乐子就埋怨他们的领导人,这很不好,可领导人做不到与民同乐这也一样不好。领导人要能以百姓的快乐为快乐,百姓便也以领导人的快乐为快乐;领导人以百姓的忧愁为忧愁,百姓便也以领导人的忧愁为忧愁。如果一个领导人与天下人同喜同忧却还不能一统天下,嘿,您把我的‘孟’字倒着写!”
孟子接着来举例子了,这回他终于没有再搬出尧舜和周文王,而是拿一位前任的齐王来说事。这一位,就是齐景公,我们前面提到过他。事实上,齐景公可是姜齐的齐王,和现在这位田齐的齐宣王没有血统关系。齐景公手下有一位名臣,我们前面也提过的,就是晏子。齐景公和晏子的关系有点儿像传说中乾隆和纪晓岚之间的那种君臣斗。孟子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齐景公和晏子之间。
齐景公对晏子说:“现在正是旅游热呢,我也想赶赶时髦。这不,《齐国国家地理》这一期刚介绍了转附和朝儛这两座山风景不错,比九寨沟还强,我想去转转,然后沿着海边往南,再去琅邪。哇,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好浪漫好浪漫!”
晏子一脸严肃,“您打住吧,还‘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呢,我告诉您吧,写这诗的人既没喂过马,也没劈过柴,更没周游过世界。您少读点儿朦胧诗,好好管管政务吧。”
齐景公辩白道:“我这是想学习古代圣王的伟大壮游!”
晏子一龇牙,“就您还知道古代圣王哪?说几个,我听听。”
齐景公满脸憧憬,“恺撒大帝,哦,我的偶像。他说:‘我来,我看,我征服!’多经典的话啊——”
晏子点点头,“确实经典。”
齐景公接着说:“有够经典,有够小资!”
“嗯?”
齐景公连忙解释:“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旅游爱好者就应该有这样的热情,背上行囊,踏上雪域高原,哦,蓝天!哦,白云!哦,壮美的牛羊!”
晏子叹了一声,“人家恺撒那是开疆拓土,不是游山玩水。算了,我来给您讲讲什么叫古代圣王的壮游吧。您知道什么叫巡狩,什么叫述职吗?”
齐景公不屑地一摇头,“一颗艺术的头脑是不去装这些俗物的。”
“我倒——”晏子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巡狩就是天子去巡视诸侯国,视察诸侯的工作;述职就是诸侯去朝见天子,向天子汇报工作。”
齐景公一晃脑袋,“听上去和我没什么关系嘛。”
晏子也不理他,接着说:“人家出门远行都是带着工作的。”
齐景公忙说:“我也是带着工作的,我还要给《齐国国家地理》写专栏呢。”
晏子奇道:“那我怎么从没在杂志上见过您的署名呢?”
齐景公羞涩地一笑,“我用的是笔名,叫齐齐猫。”
“嘿——”晏子气不打一处来,“这笔名倒真可爱。”
齐景公忙说:“对了,咱们这回去转附和朝儛,你得把相机带上。你的摄影水平高,到时候你拍片子,我写文字,相得益彰啊。还有,你的笔名我都给你想好了。”
“啊,叫什么?”
“就叫‘小燕子’!”
“我倒——”晏子真被气着了,“我都被您给气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来着?不去!接着说正经的,古代圣王出行都是为了工作,春天就看看春耕情况,哪家农户没钱买种子就发点儿救济金;秋天就视察一下秋收,谁家歉收了也给发补助。”
齐景公抒情地说:“春耕和秋收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是我,春天就去看海,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秋天就去看——”
“秋收!”晏子气哼哼地打断齐景公,“秋天只许看秋收!接着听我说!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齐景公提醒:“说到‘面朝大海’了。”
“哦,”晏子应了一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这首诗写得——嗯?把我给绕进来了!好了好了,我接着说。夏朝有句谚语,叫‘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齐景公接着说。
晏子狠狠叹了口气,咬着牙说:“夏朝有句谚语,叫‘国王要出游,大家能揩油。饿的能有饭,累的能轮休。巡狩政策好,大家乐啾啾’。”
“哎,等等,”齐景公打断了晏子,“最后一句我怎么没听懂啊,什么叫‘大家乐啾啾’啊?不是应该是‘乐哈哈’吗?”
晏子答道:“‘乐哈哈’押不上韵。”
“啊?!”
晏子接着说:“您就别跟我抠字眼了,接着说正经的。我上面说的可都是古代圣王出行的场面,您得好好学学。可现在您要是出行呢,动静可大着呢,兴师动众,又是马队又是粮草辎重,就您还‘喂马劈柴’哪,尽会说好听的,真到那时候,这‘喂马劈柴’得多少下人给您伺候着啊!”
齐景公若有所思,“看来,这些下人才真正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啊。”
晏子说:“您这一出门,全国老百姓都跟着倒霉。就说这个交通管制吧,影响了多少人上下班啊!大家对您的不满情绪就会越来越重。您在车里趾高气扬地坐着,老百姓在下边可全是侧目而视,骂骂咧咧,这恐怕离农民起义就不远了。”
齐景公说:“农民起义不是正义的吗?是什么反封建,反压迫,争取解放,这是好事呀。”
“天哪!”晏子惊呼,“您怎么有这么高的觉悟啊!您可别忘了,您自己就是代表了被他们‘反’的那个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
齐景公一惊,“啊?!这可怎么是好?”
晏子一叹,“您别紧张,统治阶级从来都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们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
“可是,”齐景公犹豫地说,“我不想去血腥镇压谁的,我觉得,能做一个快乐的小资就很满足了。”
“啊?!”
“再说,我兴师动众也不是为了要折腾老百姓啊,我堂堂诸侯,家大业大,我还长得一表人才,所以,出去显摆显摆也不算有错吧?你看人家土财主发了财,还马上一只手戴六个大金戒指呢。”
晏子忙说:“炫耀型消费要适可而止。您这一显摆,影响了多少人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多招人恨哪,这可完全不是古代圣王之道啊。”
齐景公琢磨了一会儿,“嗯,你说得倒也不错,是这么个道理。看来当领导的不能总想着显摆自己啊。晏子,你是个好大臣,这样吧,我不出去显摆了,不但如此,我还要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晏子一挑大指,“这才是好领导!”
齐景公意犹未尽,“我再叫乐官来谱两首新歌,主题就是咱们君臣同乐。对了,你喜欢重金属还是RAP?”
孟子给齐宣王讲完了齐景公和晏子的这个故事,最后说:“齐景公叫乐官谱的那两首新歌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唱呢,那就是《征招》和《角招》,去年听说蔡依林老歌翻唱,把这两首歌重新演绎,还上了年度排行榜呢。”
看来,孟子并不反对国君的奢华,但前提是,国君要做到与民同乐。领导富裕了是好事,但还要带领大家一同富裕才对啊。做领导的喜欢游乐,这很正常,贤者也喜欢这些,谁又不喜欢这些呢?那么,把这种喜好之心推己及人,致力于国富民强,让天下百姓一起高高兴兴地生活,那才是正路啊。
所以,孟子所认为的修身和克己一点儿都不迂腐,是后来的儒者给搞得迂腐了。那时候一提什么追求享乐就该被上纲上线了,要克己,要克己,世上无如人欲险,要克制内心的欲望。可追溯到孟子原本的思想呢,他的重点不是克制欲望,而是把自己的欲望推己及人,将心比心——我很想发财,这没错,但我也要同时想想你也想发财,他也想发财,那咱们大家一起来发财,这多好啊。国君可以享受,这没错,但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让大家也一起来享受,一起来过快乐富足的生活,这多好啊。
这一点,是后人对儒家先哲的一个严重歪曲之处。后代名臣如林则徐写对联表态,下联就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话一直被人称道,其实呢,把儒学追溯到孟子思想,并不是让人“无欲”的。
在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这类事情是屡见不鲜的。很多人一直坚定地学习什么什么,信仰什么什么,其实追根溯源的话,会发现全搞错了,本来不是那么回事。这类事情实在太普遍了,所以值得多说几句。
先从安息日讲起。
按照基督教的传统,每周的第七天是安息日,在这一天里大家是不能工作的。安息日的出处是《旧约·创世记》,后面的经文里也反复提到这个问题。守安息日本来是个严格的规定,现在在一些基督教传统很强的城镇,安息日这一天大家几乎除了教堂之外是无处可去的。可是,有些认真的教友却发现,原来很多人一直守的安息日都守错了,安息日不是星期日。
安息日是一周的第七天,而星期日其实是一周的第一天,星期六才是第七天。当然,如果要考证安息日是如何从星期六变成了星期日,这可就是件复杂的工作了。但是,星期六就是真正的安息日吗?
其实也不对。这个答案已经很接近了,但还是不够精确。
安息日应该是从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续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这看上去有些古怪对吧?
其实,古代犹太人计算日子就是这么计算的,他们的一天到黄昏就快结束了,从天一黑开始就属于第二天了。所以,真正的安息日既不是星期日,也不是星期六,而应该是从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续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看,即便是守安息日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原则问题,很单纯的问题,看上去不会发生问题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积非成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