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滕文公章句下 隐士和官员的通信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终于再次出现了。在这里看到他,是不是感觉很亲切呢?

陈代在“滕文公章句下”一开始就问老师说“不见诸侯,宜若小然”,如今公孙丑问了一个和同门师兄弟(搞不清到底是师兄还是师弟)一样的问题:“老师,您怎么不主动去找诸侯们上门推销您的政治理念呢?”

孟子一想:当初陈代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举了王良和嬖奚的例子,公孙丑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是不是再把同样的答案再讲一遍呢?可是,这小子回头要是和陈代放学以后下馆子,聊到这个问题,那不是暴露出我老孟只会老生常谈了吗?不行,我得说点新鲜的。俗话说得好,孟老师的肚儿,就是杂货铺。

虽然回答的内容不一样,但形式还是一样:讲古。孟子说:“在古代,如果一个人不是诸侯的臣属,那他是不会主动上门谒见的。当年魏文侯去看望段干木,段干木一介草民而已,却不见魏文侯,跳墙逃跑了。鲁缪公去看泄柳,泄柳也只是一介草民,却关紧大门不予接待。当然了,这二位做得有点儿过了,如果人家非要见你,那还是应该见一见的。”

——鲁缪公和泄柳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魏文侯和段干木也是同样的情况。不过魏文侯可比鲁缪公能干多了,他是梁惠王的前辈,前边介绍过的法家名人李悝就是在魏文侯手下做事,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吴起,也投靠了魏文侯,可见魏文侯用人还是有一套的。但哪怕是这样一位善于用人的好老大,都没有请得动段干木,也看得出这位段干木屁股有多沉了。

中国历史上,三顾茅庐之类的事情虽然一直都被传为佳话,但同是三顾茅庐却还是没把人请到,这种事情也一样都被传为佳话——这是非常中国风格的,有不少故事简直令人陶醉,在名利场之外的追求别有一番乐趣,有人说修炼成仙最好,有人说成仙算什么,我们是“愿作鸳鸯不羡仙”,可你再看一些人的隐逸生活,那就该不羡鸳鸯只羡隐士了。

段干木跳墙,泄柳关门,看上去还只是干巴巴的报屁股新闻而已,咱们去初唐看看一位地方官和一位隐士一来一往的两封书信,那真是把跳墙和关门升华到审美层次了。

地方官名叫杜之松,隐士名叫王绩。王绩家里哥儿四个,大哥就是隋朝大儒文中子王通,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入唐之后,王绩陆续做过一些官,后来挂冠归田,隐居在现在的山西龙门,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可能稍微对唐诗有过些兴趣的人都对王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虽然在文人圈里不像李白、杜甫那么有名,不过他生得早,正在隋末唐初,所以很多按时间排序的唐诗选本都把王绩放在最开始的地方,我印象中好像他老人家的排名一般出不了前三位。所以呢,不少人拿来一本唐集子,三分钟热情地看完了前二十页就扔下了,连李白都没看到呢,却看过王绩——这件事情告诉我们,要想成名,其中一个办法是让自己生在一个大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

王绩虽然隐居了,可有时候也并不太平,原因之一是他还算有名,原因之二是他家里有宝。这宝贝要是拿到现在,一分钱不值,可在当时却还是个物件,这就是他家传的一部书,他爷爷写的,叫做《家礼》。这书我没看过,不过想来大概是礼法方面的东西,就是滕文公搞丧礼的那一套。

杜之松听说王绩家里这宝贝不错,便邀请王绩来给官员们讲讲课,讲讲丧礼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搞。可王绩就是不去,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自己怡然自得,讨厌和他打交道,你不是想了解我家的宝贝吗,我打包快递过去给你看就是了。这信写得文采斐然,别看现在一般唐代文学的选本都不收它,水平却高得很,把隐士的意蕴表达得淋漓尽致,还处处透着学问,透着文人气。

杜之松收到这封信以后,见隐士虽然不跟自己玩儿,可快递到底也是面子,便写了一封回信表示感谢。我总觉得杜之松是在和王隐士较劲,看王绩这信文采甚好,自己也露露本领,那意思是:嘿,论文采、论读书、论玩情调,我哪项都不比你差!

所以这封信写得极好,我觉得甚至比王绩写得都好。如果不是门客代笔的话,杜之松的文化水平确实了得。大家都知道所谓“唐宋八大家”里唐朝人有两位,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可我总觉得这来回两封信比韩、柳的不少正经文章都好。一般人读古文往往也就看看那么几个名人的名篇,其实古文里的好文章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人有第一流的文字传世。

咱们先看看王绩的信:

月日,博士陈龛至,奉处分借家礼,并帙封送,至请领也。又承欲相招讲礼,闻命惊笑,不能已已。岂明公前眷或徒与下走相知不熟也?开场白,交代正事,我不去你那里,你要的东西我打包快递过去,注意查收。你让我去衙门里开讲座,搞笑!让我笑掉大牙——等等,等一会儿……嗯,好了,我刚才在低头捡大牙呢,可算全捡起来了。你看看,你就搞笑吧,出这种点子,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然。兼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我是隐士哎,吊儿郎当惯了,你别想让我穿西服、打领带,牛哄哄地出入写字楼!

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惟以烟霞自适。我就是陶渊明,我就是嵇康,喝酒弹琴,优哉游哉,你那些办公室的规章制度管不到我。

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我常常自助游,看看好山好水好风光,姑娘好像花一样,当然了,我只在附近的风景区转转罢了,罗布泊我可不去。我还常和朋友们侃大山,反正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就图一个高兴。

僻居南渚,时来北山。兄弟以俗外相期,乡闾以狂生见待。我的职业是隐士,我有我自己的一块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别误会哦,手机充值别找我!我哥和我弟弟们都知道我不是个世俗中人,所以柴米油盐的事从不来烦我,那两年流行买车买房,他们热火朝天地合计这些事去,我正忙着和朋友们神侃呢。街坊邻居们更拿我当个大另类。同样是打酱油,他们要是有谁去副食店打酱油,那就叫打酱油,我要是也去副食店打酱油,他们就管这叫行为艺术。

歌去来之作,不觉情亲。咏招隐之诗,惟忧句尽。现在好多人都唱什么“老鼠爱大米”,哼,恶俗,庸俗不堪,我唱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咏归隐之乐,这才叫高雅艺术,越唱越觉得和老陶亲。我要吟吟诗,出口就是左思的《招隐诗》,高雅啊,高雅!我还总嫌它太短,没一会儿就吟完了,有时候还总串调,串到《十八摸》上。

帷天席地,友月交风。新年则柏叶为樽,仲秋则菊花盈把。我还喜欢露营,我是背包族的老祖宗,可我比他们有素质,我从来不往草地上扔易拉罐。我的生活跟着时令走,新年就喝柏叶酒,秋天就去采菊花。

罗含宅内,自有幽兰数丛。孙绰庭前,空对长松一树。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引经据典啊。现在我说的是晋朝罗含的宅院里种着几丛清幽的兰花,这是用典技巧,实际是说我自家院子里种着兰花;我说晋朝孙绰的庭院里有一棵松树,这也是用典技巧,其实是说我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松树。当然,用典技巧到这里并没有完,更高明的技巧是:这两个典故同时让你把我和罗含、孙绰这两位前辈联系起来,他们的节操也就是我的节操。

高吟朗啸,契榼携壶。直与同志者为群,不知老之将至。我和朋友们高谈阔论,对了,你见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小青年们流行提着个大录音机去郊游吗?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提着的是大号酒壶。我总是和同志在一起玩儿,提着大号酒壶一起去东单公园——我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玩儿得很高兴啊,那天打完弹球正跳皮筋呢,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欲令复整理簪屦,修束精神,揖让邦君之门,低昂刺史之坐,远谈糟粕,近弃醇醪,必不能矣。你想让我再穿成人模狗样的打躬作揖看人脸色,尽说些虚头巴脑、言不由衷的废话,你以为我会愿意啊,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喝几壶老酒呢。

亦将恐刍狗贻梦,栎社见嘲。去矣君侯!无落吾事。这里是两个《庄子》里的典故,讲起来实在太长,反正是说明哲保身的道理,各位就当都已经知道了吧。然后……看见我这文化衫上写的什么字了吗——“烦着呢,别理我!”


王绩的信到此收笔,看看,这就是段干木和泄柳的角色,不过王绩的文化水平肯定比他的前辈们高得多了,到底时代又发展了不少啊。如果你是杜之松,看到这样一封信,满是狂言,你会怎么回信呢?

——什么?根本不必回信,派几个衙役抓了王绩就完了?

——什么?让衙役穿便服,一辆面包车过去,一窝蜂下来几十个棒小伙子,王隐士吓也吓怕了?

——什么?在饭局上随便把这信拿出来,给几位当地老板一看,然后什么话都不用说,接着吃澳洲龙虾?

哎呀,大家的招数可越来越高啊,不过呢,你们可跑题了,不能不回信,对了,咱们的前提是必须回信,然后问你:如果你是杜之松,回信你会怎么写?


辱书,知不降顾,叹恨何已。真是不好意思,委屈你了啊,都怪我,呵呵,都怪我!

仆幸恃故情,庶回高躅。岂意康成道重,不许太守称官,老莱家居,羞与诸侯为友。我本来以为凭着咱们的老交情能够请得动你呢,谁知道你有着郑康成和老莱子的作风啊!

——解释一下,这是说的两位古人。郑康成在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时候露过一回小脸,此人是东汉大儒,姓郑名玄,字康成。袁绍有一次请客,来的不是显贵就是名流,郑康成最后才到,却被请到了上座。宴会上有个大官叫应劭,曾经是郑康成的学生,这家伙做了大官就牛气起来了,对老师说:“我这个高官尊称您一声‘老师’,您是什么感觉啊?”

郑康成淡淡一笑:“儒家门人只论那几门功课而已,谈什么官阶和门阀呢。”

应劭弄了个灰头土脸,当时就借来锄头在大厅上刨了个地缝钻了进去。

再说老莱子。老莱子是个隐士,隐居在楚国蒙山南坡。有人跟楚王说:“老莱子是个货色,可以请他来做官。”楚王还真是个礼贤下士的人,亲自上山来找老莱子,说明来意。老莱子说:“行啊,做官就做呗,您先回去吧,我收拾收拾。”楚王还奇怪呢:不是都说隐士难请吗,这位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等楚王走了以后,老莱子的老婆回来了,看见门前一大片马蹄印和车辙,很奇怪,一直都没人来啊,今天是谁呢?低着头仔细看,嗯,一看轮胎印就知道都是好车:这是劳斯莱斯,这是保时捷……咦,怎么还有三蹦子……噢,对了,这是老公开的。

老莱子见老婆回来,把经过一讲,说自己正准备动身呢。老婆问:“你决定了?”老莱子说:“还没完全决定,就等听你一句话了。人家说:‘外事不决问古狗,内事不决问老婆。’不过出去做官这事我到现在也没分清算外事还是算内事,所以还有点儿不好拿主意。”

老婆一听,立时痛骂:“就这智商,还去当官呢!”

老莱子很委屈,“楚王都说了,我这智商在他们那群当官的里边就算爱因斯坦一级了。”

老婆说:“别去,别听他的,能给你官做的人同样也能砍你的脑袋!再说了,你们男人啊,人家谚语都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我可不想看到那一天。你要去你去,我可溜了。”说完,老婆转身就走。

老莱子犹豫了片刻:老婆重要还是当官重要?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方才老婆说什么“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随老婆”?老莱子有点儿耳背,把“死老婆”听成了“随老婆”,以为是要“跟随老婆”。老莱子这人心眼儿实在,认为这种广泛流行的谚语肯定说的都是真理,既然是真理,那就照着做呗,于是,老莱子没去做官,一路追随老婆去了。

这位老莱子是个离奇的人物,“二十四孝”里也有他,故事我们就先不说了,而早在汉朝初年,人们怀疑《老子》一书的真正作者,老莱子就是三大嫌疑人之一。

延伫不获,如何如何。奇迹独全,幸甚幸甚。想请你来办个讲座,你偏不来,不过你这大另类明哲保身,倒也有自己一套啊。

敬想结庐人境,植杖山阿,林壑地之所丰,烟霞性之所适,荫丹桂,藉白茅,浊酒一杯,清琴数弄,诚足乐也。此真高士,何谓狂生?你是太谦虚了,说自己是什么“狂生”,其实你是高人啊!你那日子过得,想想都觉得美!

仆凭藉国恩,滥尸贵部,官守有限,就学无因,延颈下风,我劳何极。再看看我,不学无术的东西罢了,比你可差远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隐逸生活啊!

前因行县,实欲祗寻。诚恐敦煌孝廉,守琴收而不出;酒泉太守,列钟鼓而空还。所以迟回,遂揽辔也。我上次视察各县的时候本来就想去拜访你的,可又怕你驳我面子不出来。对了,你不是能用典故吗,我也能,我表达这个意思也是靠的典故。第一个典故是说一个叫范腾的隐士,敦煌人,举过孝廉,太守去找他,他却闭门不见。这真和泄柳的作风有一拼啊。后来有个大官招他做官,他说:“门已经关过一回了,不会再开了。”第二个典故说的也是一位敦煌隐士,叫宋纤,酒泉太守去拜访他,前有摩托开道,后有悍马押阵,敲锣打鼓声势浩荡,可宋纤就在小楼里待着,不见。——这两句不但用典巧妙,而且对仗工整,不亚于你吧?

仆虽不敏,颇识前言,道既知尊,荣何足恃?我虽然是个二百五,可总也记得些前辈高人的名言,知道大道才是尊贵的,世俗的官爵荣耀又算什么!

岂不能正平公之坐,敬养亥唐;屈文侯之膝,恭师子夏?我再来一个对仗,还是用典。晋国有个贤人叫亥唐,隐居在贫民窟。晋平公去拜访亥唐,亥唐招呼落座晋平公才坐,亥唐招呼吃饭晋平公才拿筷子吃饭。这个故事在《孟子》的“万章篇”里就有。第二个典故是魏文侯的事,不错,就是把段干木搞得跳墙逃跑的那位魏文侯,他恭恭敬敬地拜过子夏为师(还记得子夏是何许人也吗?孔子“过犹不及”的成语就是和他有关,他还在孔子死后和子张、子游一起胁迫曾子推有若代替孔子的地位,这些都是前文讲过的)。嗯,我杜某人难道就做不到晋平公和魏文侯那样礼贤下士吗?

虽齐桓德薄,五行无疑,眭夸故人,一来何损?对仗继续,用典继续。齐桓公曾经亲自拜访一个草民,去了三次都没见到,又去了第四次、第五次,这才见到,简直比刘备还强!还一个典故是说眭夸,此人和崔浩是发小,后来崔浩当大官了,派人去找眭夸,眭夸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进京去见崔浩,一起吃喝了好几天,眭夸只是叙旧,绝口不谈世俗之事,崔浩每每想在言辞上压倒眭夸,可话到了嗓子眼却又说不出来,最后还得咽了回去。这两个典故的意思是:我可以学习齐桓公,一二三四五次去找你,烦也烦死你!你也可以像眭夸一样来找我玩嘛。

蒙借家礼,今见披寻,微而精,简而备,诚经传之典略,闺庭之要训也。其丧礼新义,颇有所疑,谨用条问,具如别帖,想荒宴之馀,为诠释也。迟更知闻,杜之松白。最后才说说正事,说你的快递收到了,人家说是“对方付款”,你还真不见外!你这《家礼》真是太棒了,我认真看了,这么好那么好,那么好这么好,如何如何好,反正我们这些官场上混的人奉承话是说成习惯了,你也别较真,就当真的听吧。关于《丧礼新义》那篇,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问题都一条条列在另附着的纸条上了,哪天摆个饭局,吃饱喝足之后你再好好给我讲解讲解。等你的回信哦!


传统知识分子不管当不当隐士,最起码也要在权力面前表现出恰如其分的人格尊严,甚至是高贵。但这是一种高标准,不少人在跳墙的时候膝盖发硬,却在下跪的时候膝软如绵。唯其如此,才显出段干木一伙的刺眼。

孟老师嫌小段他们做得有点儿过分,王绩倒看不出什么过分来,不过通常可见的是另外一种过分——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起来的是一个外国例子,这倒也看得出知识分子的通病是不分国界的:纳西是个著名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穷诗人,有一天他在大街上见一位市议员挂着金链、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就对身边同伴不屑地说:“看那家伙多牛!可他连一行素体诗也写不出!”

除了段干木的跳墙,泄柳的关门,王绩的快递和王、杜两人通信中提到的那些隐者佳话之外,还有更另类的故事。这就是孟子往下要讲到的孔子和阳虎的故事。

阳虎这人前文我们已经遇见过了,或许是他,或许是杨朱,也或许是杨布,给我们留下了那句“为富不仁”的名言。如果看看《论语》,就会觉得孔子就是克拉克·肯特,阳虎就是莱克斯·卢瑟——怎么,看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呀?其实这二位可是家喻户晓呢,克拉克·肯特就是那位裤衩外穿的超人(superman),莱克斯·卢瑟就是超人的死对头、邪恶的化身。其实Smallville(《超人前传》)里的那个少年莱克斯确实太像阳虎了,他和超人的关系也太像孔子和阳虎的关系了,看过这部剧集的人应该很容易想象出来。

孟子讲的这个故事是:阳虎想见孔子。但这可不像现在,打个电话约一下就找个地方见面了,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知道,孔子是维护礼制的,重现当年的礼仪之邦是他最大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很主张不同等级的人都能够各安其位,谁也不要僭越。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所谓“陪臣执国命”,也就是说,国家的主控权从国君的手里落到大贵族的手里。而鲁国当时的情况是,季孙氏等三家大贵族,即所谓“三桓”实际掌握着鲁国,季孙氏是“三桓”当中势力最大的,阳虎是季孙氏的家臣,也就是管家,虽然他的身份连贵族都够不上,却实际掌握着季孙氏的家族权力。这就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形:季孙氏为首的“三桓”掌握了鲁国,而阳虎又掌握了季孙氏,这就是陪臣执国命,而小陪臣又执了大陪臣的命。你说孔子对阳虎还能是什么态度呢?

阳虎也知道想见孔子怕不容易,登门拜访吧,人家给你来个跳墙而逃或者闭门不纳,那岂不是很没面子?请孔子来吧,既有些失礼,又怕孔子学习王绩:你要什么我快递给你,我就是不挪窝。这可怎么办呢?

如果是你,坐着时间机器来到鲁国,做了阳虎的谋士,你会有什么好办法呢?

——办法不是没有,但你一定要了解当时的社会习俗。当时的礼法之中有这样一个讲究:大夫对士人有赏赐的时候,如果士人恰好不在家,没法当面道谢,就得在回来之后找个时间亲自去大夫家里登门拜谢。

这就像我在“梁惠王篇”里讲的写诗词和作八股文一样,庸手才嫌规矩束缚人呢,高手是善于利用规则的。阳虎当然是个高手,决定给孔子送礼去。

别人送礼都希望能够直接送到,阳虎不是,他先打听清楚了孔子外出的时间,然后趁着孔子不在家的时候把礼物送去。当时的礼物现代人可能不大接受,阳虎送的是一只蒸乳猪。

阳虎这回可得意了,山人妙计安天下,就等着孔子改日上门答谢了,那时候不就正好可以一起唠唠嗑了吗?

可没想到的是,阳虎奸,孔子更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是登门道谢来了,可偏偏是趁阳虎不在的时候来的。

孟老师最后总结这个故事:“做人要实诚,别耍花招,阳虎要是老老实实地去拜访孔子,孔子还当真就不答理他吗?曾子说过:‘耸着肩膀向人赔笑脸,这比夏天干农活都累。’(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也说过:‘明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还得跟谁谁说话,脸上还堆着一万个小心,我可看不上这样的。’(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公孙丑同学,你还是好好向前辈们学习一下怎样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吧。”

公孙丑唯唯诺诺,心中却想:老师啊,您说得容易,您是没做过销售,也没搞过公关,更没在机关单位伺候过领导!


顺便讲讲阳虎的结局。

阳虎在鲁国搞政变,失败了,在国际社会上到处流窜,到齐国投靠过咱们早已熟悉的那位齐景公,后来被齐景公关了起来。阳虎从齐国逃走以后又是到处流浪,最后落脚到了晋国——他投靠的这个新主子就是前文讲王良和嬖奚的故事时介绍过的那个赵简子。据《韩非子》的说法,当时,赵简子的手下对阳虎很不放心,对赵简子说:“阳虎这个人善于窃人国政,不是个善茬儿,咱们留他不得。”赵简子却说:“他有张良计,我有上房梯,不必担心。”结果,赵简子当真比鲁君和三桓他们能耐都大,镇得住阳虎,阳虎这回可不搞叛乱了,老老实实地甘当赵简子的马前卒,为赵家的霸业作了很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