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天天都是“3·15”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回过头来,再看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乍看上去,曾子这时候很像周星星,“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周星星读书破万卷,他这句经典台词其实是从曾子的这句名言里变化出来的。
我方才对这句话的解释是:“譬如江汉之水浩渺无涯,譬如盛夏之日光芒万丈,有谁敢和太阳相比呢?”通行的解法是:“譬如用江汉之水冲洗过,譬如用夏天的太阳暴晒过,真是洁白得没法更白了。”——并不是我非要别出心裁,我的解释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这人就是清代大学者西河先生毛奇龄。他老人家对通行解法提出质疑:道德怎么能用洁白来形容呢?只有洁身自好才能称得上洁白,比如司马迁说屈原“其志洁”,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洁身自好虽然是个优点,但它距离圣人的标准怕还有一大截吧?同是孔门弟子,人家子贡都号称“如天如日”,宰我都号称“超英赶美”……嗯,不对,是“超尧越舜”,牛皮都吹上天了,他们的老师大圣人孔子反倒只落了个“洁身自好”,没这个道理啊!瞧曾子的口气也不会是这么个意思。
焦循继续发挥,用训诂手段证明出“皜皜”就是“颢颢”,又联系到“昊天”,最后说,曾子这里是赞美孔子的圣德如同老天的充沛元气,拿天来形容孔子,说他无人可以超越,如此再联系前两句,分别是以江汉比孔子、以秋阳比孔子,一连三个比方,意思就通了。
当然了,正方有理,反方也有理,你愿意信谁的就信谁的好了。
我反正相信周星星的解释,谁让他的名气比什么毛奇龄和焦循都大呢!
曾子把孔子一通吹捧,反正他就是认定了普天之下再没第二个孔子,让有若来代替孔子之位,休想!
这段往事孟子说到这里就没往下再说了,看来子张三人最后也没拗得过曾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孟子讲完往事,问陈相:“知道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什么吗?”
陈相摇头:“不知道。”
孟子“哼”了一声:“那你还记得方才我夸你前任老师陈良是为了什么吗?”
陈相想了一会儿:“嗯,还记得,你夸陈良其实是为了骂我。”
孟子“唉”了一声:“你小子怎么就这么笨呢,举一反三都不会!我方才夸陈良是为了骂你,现在夸曾子还不是一样为了骂你啊!”
“嗯?——是啊——”陈相还没绕明白。
孟子气结,心说:“看来骂人也得分对象!我骂这小子,他没听明白,倒先把我自己急死了!”
孟子说:“许行居然敢指责我们圣人老祖宗?更可恨的是你们,陈良,你们还背叛师门,转投许行门下,你们连曾子的一根小手指头上的一根汗毛上的一粒灰尘上的一个细菌上的一滴细胞液都比不上!”
陈相都听傻了,心中暗赞:“好强的肺活量!”
孟子喘了一口气,又喘了一口气,这才又喘了一口气,终于接着——又喘了一口气,这才说道:“譬如鸟儿,我只听说有飞出黑暗的山沟迁往高大的树木的,却没听说有离开高大的树木迁往黑暗的山沟的。《诗经》上说:‘攻打戎人和狄人,惩罚楚国和舒国。’你听听,楚国是连周公这样的圣人都惦记着要攻打的地方,你却拜许行这个楚国人为师,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尔自来投!”
孟子这里引的诗,出自《鲁颂·閟宫》。閟(读“bì”)宫,古人有说是祭祀姜嫄的庙。姜嫄可以说是周朝最重要的一位女性,前文我们不是介绍过周人的始祖后稷吗,这位姜嫄就是后稷的母亲。全诗很长,从姜嫄往下写,写到周朝建国分封诸侯,把周公的后代封在鲁国,然后描写鲁国如何如何兴旺发达——这段渲染实在篇幅太长,我还真不好介绍,要么,大家就想象一下,就当是看了一回鲁国的春晚好了。诗的中间提到这个“攻打戎人和狄人,惩罚楚国和舒国”(戎狄是膺,荆舒是惩),用训诂的方法,再联系上下文看,这话不像是看别人不顺眼要去打人家的意思,而是说:“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但即便是这样的意思,把楚国和戎狄放在一起也很说明问题了,就像前面讲的,楚国是外国,而且中原诸侯眼中的楚国差不多就像是汉朝人眼中的匈奴。当然,这种看法随着楚国的迅速强大和文明程度的提高也慢慢在改变着。
孟子如今引用这两句“攻打戎人和狄人,惩罚楚国和舒国”,有点儿断章取义的意思,不过这在当时也属平常。这一套说辞,指责陈相背叛师门、自甘堕落,真有千钧之力,说得陈相根本还不了嘴。
两个人无论是辩论也好,还是吵架也好,如果遇到一方被另一方就一个问题逼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认输——这两个字只在字面上成立,你见谁当真认输过?反正我当年在论坛上往来冲杀,除了自己认过输,再没见有第二个人。
不认输,还能有什么办法?
恼羞成怒?动手打人——这倒有可能,不过陈相还不至于。
有经验的人一定知道,这种时候最常见的招数就是转移话题。转移话题是有技巧的,不能硬转,比如张三说做公仆受苦受累,谁愿意给别人当仆人呢?你不同意,可这问题明摆着是你理亏,你辩不过张三,被说得哑口无言。这时候你说:“天气预报说明天大风降温,难道不是吗?”张三要是跟着你的话茬,反驳你说:“我才听的天气预报,明明说是好天气!”——那实在是你运气好,转移话题成功。但一般来说,转移话题是不能离方才的主题太远的,或者说,还是围绕着主题,只是避开了自己无力招架的薄弱环节,对手这才不会一下子就发觉你在逃避。陈相现在就使出了这招,他说:“如果听从许先生的学说,那我们的社会将会变成美好的明天——”
孟子直纳闷:“这好像是个病句吧?”
陈相接着说:“到那时候,市场上的物价都有统一标准,再也不会有欺骗行为出现,就算小孩子去市场买东西,也不会有人蒙他。天天‘3·15’,月月‘3·15’。”
孟子暗笑,傻孩子,你也不看看现在的‘3·15’都谁最高兴?
陈相接着说:“到那时候,布匹也好,丝绸也好,只要尺寸相同,价钱便相同;麻线也好,丝棉也好,只要分量一样,价钱就一样。其他的东西,粮食啊,鞋啊,都是如此。”
孟子点点头:“听上去很美哦。”
陈相把胸脯一挺:“当然很美!”
孟子冷笑:“我说很美,你听着就是了,挺什么胸啊,我又不是夸你的胸部。”
陈相:“……”
孟子又是一阵冷笑:“照你这番道理,假如你来吃烤鸭,同样一只三斤重的烤鸭,全聚德烤的和我老孟烤的全卖一个价?”
陈相一怔,随即应声道:“是啊。”
孟子气道:“那谁还来我这儿买啊!你这是要砸我的买卖啊!”
陈相又是一怔,一时没想出词来。
孟子说:“东西的品质会有差异,这是很自然的。一块劳力士,过街天桥上卖三十块钱,专卖店里卖三万,你想让它们价钱全一样,纯属扰乱市场秩序!你想想,如果让专卖店的劳力士也卖三十块钱,会出现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孟子气结:“这还用问!人家必然不会再卖货真价实的东西,不再从瑞士总部拿货,改从当地小商品批发市场拿货了。所以说,按照许行的学说,只能使天下人纷纷作伪,怎么能够治理国家呢?”
孟子其实有点儿偷换概念,陈相没反应过来,如果他反应过来了,就会这么问:“你举的例子太极端了,而且有偷换概念之嫌。你说的过街天桥上卖的劳力士和专卖店里的劳力士虽然都叫劳力士,其实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怎么能拿来在一起比呢?如果是同样一种商品,自然应该卖同样的价钱。”
孟子说:“那,这个所谓的‘同样的价钱’由谁说了算啊?能真实反映供求关系吗?你知道价格双轨制会让多少掌握权力的人一夜暴富吗?你知道……”
陈相反驳:“谁说了算?当然谁负责谁说了算。”
孟子问:“那,这些负责人要是面对暴富的机会动了私心贪念呢?”
陈相淡定地说:“平常多让让他们知道要以为人民谋福利为荣,以贪图私利为耻,这不就行了?你们儒家不是最讲这一套吗?”
陈相的观点现在看来确实单纯可笑又荒谬透顶,可这种思想却在中国历史上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要知道,经济问题、社会问题都是无比复杂的,它们的内核往往和人们的常识相左。但草民们又不是专家学者,违背常识的理论哪里容易在他们心中扎根呢?还是单纯的口号更有煽动力。
在这个问题上,孟子的水平无疑要高出陈相很多,至少他已经认识到了社会分工的意义及其基本原理、一般规律。顺便说一种“等比放大”的思考问题的方式:我们把孟子这套观点放大来看看,是否还能站得住脚。哦,超越原本的时间和空间,不是很能切合上亚当·斯密的自由贸易的绝对优势理论吗?亚当·斯密以后五十年才有大卫·李嘉图更进一步的比较优势理论。绝对优势理论离常识更近,比较优势理论离常识较远,所以孟老师能走到亚当·斯密那里,却到不了李嘉图身边(想想孟子的理论只要再迈三个台阶——斯密、李嘉图、李斯特,就能作WTO的理论基础了,我们再来骄傲一回吧)。
无名面对秦始皇的时候,说:“一个人的痛苦,与天下人比,便不再是痛苦;赵国与秦国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我们把这话也同理放大一下看看:杨靖宇将军面对“皇军”的时候,会不会说“中国与日本的仇恨,放到地球,也不再是仇恨”?如果到威尔斯的小说里去,是不是“地球人与火星人的仇恨,放到太阳系,也不再是仇恨”?如果到变形金刚他们那里,是不是“太阳系与阿尔法星系的仇恨,放到银河系,也不再是仇恨”?是不是“银河系与仙女星系的仇恨,放到宇宙,也不再是仇恨”?
孟子的说辞即便被等比放大之后依然站得住脚,到底是位老谋深算的高手啊。瞧这一番辩论,孟子对陈相又是诱敌深入,又是步步紧逼,打得陈相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在儒家后学看来真是酣畅淋漓。不过我读这段的时候有时会想:事情真是这样吗?可惜陈相没有就同一场辩论给我们留下记载,如果是陈相版,不知会是什么样呢?——我们都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但邓拓在《燕山夜话》里说,苗族有些地方流传的故事却是孟获七擒诸葛亮。
如果《孟子》记载属实,遗憾的是陈相的功力还浅,和孟子不在一个级别上,虽然是两大派争锋,却像是衡山派左冷禅vs(表示两个对立的事物)华山派陆大有。
要细论许行的出身,有人认为他是墨家的一个支派掌门。杨伯峻提起这事,说“某氏云”许行就是墨家许犯,等等,杨先生是持反对意见的,还议论了不小的篇幅。可谁是这个“某氏”啊?写书不是这样写的啊,这也不是杨先生的风格啊。后来还真给我发现了,原来“某氏”就是钱穆。奇怪啊,奇怪,直接说“钱穆云”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这样遮遮掩掩的啊——这是我读书时遇到的一个小疑惑,顺便一提。
如果许行真和墨家有关,那他可很有可能有些辩论的口才。墨家可是有一套专门的辩论功夫的。墨家之辩,首先是从大原则去考察问题,这个方法叫做“三表”——天地良心,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把《墨子》的原文摘录过来好了。这一段引文谁要不耐烦可以跳过不看,但是我不能不引: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为政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故何也?”
子墨子言曰:“执有命者以杂于民间者众。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哉?’上以说王公大人,废大人之听治,下以说天下百姓,驵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故当执有命者之言,不可不明辨。”
然则明辨此之说,将奈何哉?子墨子言曰:“言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墨子·非命上》)
所谓说话一定要有的“三表”,就是指三大标准。第一个标准是“有本之者”,就是说:说话有史料根据没有啊?有可靠的典籍记载吗?出自什么书?要严谨哦!
第二个标准是“有原之者”,就是说,你要说的东西是否符合老百姓的日常经验。
第三个标准是:你的话是否有益于国事民生?这是强调:不要务虚,要务实,要把注意力多放在当务之急的事情上。
——这就是墨子的“言有三表”,说话辩论要是能抓住了这“三表”,那就等于学会了降龙十八掌,全是毫无花巧的硬功夫。墨家后来还发展出了所谓“别墨”,按西方哲学名词来套就是“新墨家”,你要嫌这个词太老土,那就用neo-moism,以前流行加前缀“neo”后来又流行加前缀“post”,反正很洋就是了。这个neo-moism中的一支极其雕琢辩论技术,发展出惊人的逻辑研究,若论诡辩的本领,绝不在古希腊最著名的诡辩大师芝诺以下——现在知道遗憾了吧,如果许行真和墨家有关,怎么孟子偏偏却遇上个笨嘴拙舌的陈相呢?孟子虽然是辩论大师,可到底是业余的,人家墨家那么多专业的辩论高手,怎么就不出来几个PK(对决)老孟一回呢?更何况,孟老师一辈子和杨朱、墨翟两派作对,《墨子》里边也没少挤对儒家,这两派分明势同水火——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早晚是要对决的,可是,得让我们这些看客们等到什么时候啊?
终于来了!
夷之,一位根正苗红的墨家人物找上门单挑来了。我们且看下一节孟老师隔山打牛的盖世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