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到的梁鼎芬
番禺梁太史鼎芬和先伯祖文贞公、先祖仲鲁公一同受业岭南大儒陈兰甫先生门下,先曾祖乐初公任广州将军时,把兰甫先生请到将军衙门的壶园授课,于式枚、梁鼎芬都来附读,后来先后都成进士点翰林。壶园旧友,在清末政坛盛伯羲、黄体芳等人的清流派里,还算是主流人物呢!
梁鼎芬别署最多,字星海,号节庵,别署老节,因为他很早就把下海留起来,所以又自号梁髯。他的字清健刚劲,下笔如刀,愈小愈妙,所以他写的小对联特别名贵,尤其喜欢在照片硬纸卡上题字。后来北平荒货摊上时常发现梁髯题字照片,无论题字多少,好像每帧银洋一元,运气好碰上有他填的词,不但词字双佳,有时还能发掘出若干史料呢。
梁和文廷式(芸阁)有时好得如兄如弟,有时你讽我讥有同寇仇,文到北平即住舍间,梁是每日必到的座上客,两人衡文论诗,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文芸阁死后,梁的挽联有“池草庭阶春日句,芙蓉诗馆旧时情”,就是当年在舍下吵架的故事。梁的元配夫人,不知什么事突然大归,不久改娉文芸阁,后来梁任武昌府知府,夫人来拜,梁开中门迎接,待若上宾。他们这段公案内情如何,就非外人所得而知了。
自先祖故后,舍下每年元旦一清早第一位来拜年的,总是梁髯公。彼时他年刚花甲,必须两人扶持而行,入门径到影堂,向先伯祖、先祖喜容行跪拜礼,如何拦驾,头是非磕不可,磕完起身入座,气喘咻咻,良久乃已。后来每年元旦,我总是赶在他来前,先到他府上拜年。天方昧爽,他多半已在书房濯足。他脚上指甲,自从他元配夫人离他而去,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就从未修剪过。指甲长到弯过来直抵脚掌,所以年仅花甲,已经不能踏步而行,只能以脚后跟着地并需仆从扶掖而行了。后来他知道我这年世再晚不愿劳尊先施,他老人家索性一面洗脚,一面等我茼去拜年。每年总是写好一柄团扇,等我去拜年给我,算是拜年红包,所写诗词都是跟先祖昆季唱和之作,字写得瘦劲挺秀古朴之至。后来我把团扇依序裱成手卷,可惜当年来台匆匆,未曾带来。
节老不但记忆力特强,就是各种杂书读得也特别多。他自己常说,张香帅(之洞)驻节武昌时候,他不时跟一般亲随打听大帅最近读些什么书,他也赶忙买书来读,最初是闲中谈诗论史便于应对,日久才知道所读的书,对做学问待人处世无形中有莫大助益。当时有人讥讽他是逢迎上司一种巧宦作风,他认为博学多闻,自己毕生享用不尽,又何必管旁人说短道长呢!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气度如何了。
节庵先生成进士点翰林入词苑后,初掇巍科,刚峻疾恶,立言忠鲠,鉴于国事日非,满腔忠愤,甲午之战狠狠参了李鸿章一本。当时李在慈禧心目中是耿介有节于练敏捷国之柱石,认为梁少年狂诞,出言无状,立刻降旨罢黜,永不叙用。梁知大势已无可为,于是幞被出都,到镇江的焦山读书养晦。他自己动刀刻了一方阳文印章,“年二十七罢官”六个小篆,体势劲秀,清丽简峭,颇为得意。从此与知好书札通好,都要刻上那方印章。自人民国溥仪大婚之前,经陈宝琛、朱益藩两位师傅的推介,节老又被征召进宫,讲解经史。
宫中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凡是精镌版本、古籍经典,以及历代名书画碑帖,循例都要拿出来晾晒一番。虽然由内务府董其事,可是有时也指派师傅们襄助整理,真迹一入那些人的法眼,不是请求借出观览临摹,就是甚至有时要求赏赐,或者借词延宕久假不还。只有梁节老每次奉派此差,从未要求冀赏恳借。所以溥仪对他的高超清旷反而备感钦敬,知道梁师傅喜欢盘弄印石,兴来时自己还奏刀刻几方印章,在谈诗论画之余,所膺懋赏,当然不是鸡血田黄,就是桃花冻、鱼脑陈一类极品冻石。不过这类赏赐如由自己携带出宫,必须下手谕开门证,由神武门驻跸警卫人员查验放行,不但惊天动地,而且层层手续非常麻烦,所以大家都是派宫监们赍送。谁知宫监送来印石,都被调包,换成粗劣印石,梁对这些事虽然处之淡然,但外间传说梁大胡子虽不偷借字画,可是把宫里鸡血田黄精品印章骗去不少。所以梁氏病故吉祥寺寓所后,梁子思孝一赌气把梁氏生前已刻未刻的印章一百余方一股脑儿卖给收荒货北平人所谓“打小鼓”的了。
北平每到新年,宣武门外厂甸循例开放半月,火神庙内外各古玩铺把珍藏的珠宝玉器都要拿出亮亮相,各书店也把自己珍藏的善本书籍拿出来,招引一般学人鉴赏品评。海王村还有若干荒货商把些瓷瓦樽缸、废铜烂铁罗列满摊无所不有。我每年新正,总要到海王村一些荒货摊转上几转。某年我在一家荒货摊上以大洋八角买到一串用铁丝穿的汉印,其中有一花押“霍”字印,回家在清朝钱大昕“十驾斋汉印萃选”里查出是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花押印,以八角大洋买到一方真正汉印,自然更增加我以后逛荒货摊的兴趣。有一次在荒货摊发现十几块尘渣泥垢涂满、毫不起眼的印石,以一块二毛钱整堆买回,经泡在水里细心洗刷除垢去污之后,发现有一方长方形艾叶黄印章赫然是“年二十七罢官”六个篆字,细看边款果然是节庵先生参李被黜在焦山所刻一枚印章。这方印章石质虽劣,但居然有其历史价值,可惜当年来台仓促,此印未能随身带来,想起来就觉得可惜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