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黑色的白描
■《乔家才入狱记》一定有“一九四九”吧?
□不但“一九四九”,才真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呢,因为乔家才在中国大陆上经过大风大浪的,见过“大江大海”的。看看他书里的几个片段吧:如他写一生被抄家三次,先后是“(军阀的)山西宪兵、日本人、国民党(自己人):
二十一年参加戴雨农先生领导的工作,生活在惊涛骇浪中。二十四年在太原被山西宪兵逮捕,钉上脚镣,关了九天,家也被抄了,幸而没有抄到什么证据,几乎丧命。二十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北平的家又被日本宪兵队抄了,我妻郭同梅被捉走。后来吞金自刎,都没有死成功。我先一个星期离开北平,离开家,倖免于难。哪里料到,现在会被保密局局长捉起来,第三次被抄家了。我才深深地领悟到革命是怎么一回事,戴雨农先生所谓“同志如手足“的精神是怎么样!
他感慨革命的下场:
我愤怒,但绝不怨天尤人。因为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明辨是非,保持革命者的人格,就必须牺牲。这样下场,并不感觉意外,我知道必死。所难过的,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死在军阀手中?不死在日本人手里?现在这样窝囊地被所谓如手足的同志害死,死不瞑目。不过死是一样的,这也总算是革命者的归宿吧!
他白描了黑狱的种种:
一、牢房的容量永远不变,但住客出去的少,进来的多,有时多到十一、二人,晚上打地铺,比沙丁鱼都要挤。牢房的天地虽小,因住客复杂,可知千奇百怪的事情,无异大千世界。有一天进来一位莫名其妙的人,原来他找人找错门牌,找到这所没有挂招牌,和普通住家户一样的黑监牢。他一敲门,就把他请进来,关着不放。
二、总统府警卫旅的士兵,有几十人关进来,我们牢房里分配了三位,都是二十岁刚出头。有一位很英俊,戴着脚镣,脚镣太短,迈不开步子,走路必须跳着走。
三、这里关了三四个月,度过三十八年的新年。因为不能看报,大陆上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一天吃过晚饭,我们又是两个人铐在一起,各人提着自己的东西,离开这里,徒步走了十多分钟,到达中山堂隔壁、警察局背后、武昌街靠近中华路的一栋矮楼上。楼的北端,隔出一大间统舱,里面已经关着三十多人,是新从大陆来的,(张学良的参谋长)鲍文樾先生也在里面,(牢房轮转)我们是第三次碰头。
四、这一大间新建的牢房,木栅门非常特别,半腰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洞门。通过这个洞门,必须先抬高一条腿,迈过去以后,再把身体钻过去,最后把另外一条腿带过来。我们加入,成了四十多人,中间还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女人,靠近牢门,放着一只马桶,男女共用,无遮无拦。人类的尊严、民族的道德,给毛局长一扫而光。
五、过了几个星期,在楼房的南端又隔出三间较小的牢房,我们一部分人迁移过去。不久吴景中兄也来了,关进另外一间,他好像很恐惧,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大陆一天比一天恶劣,可能已经丢掉,囚犯却不能丢,一批接着一批,运来台湾。
六、这座监牢是日本人造的,非常坚固,水泥墙,地板下面是空的,离地有一尺多高,不潮湿,木门很厚。一人高的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三根铁柱,罩以铜丝网。每间牢房大小一样,不到三个榻榻米。到了三十九年,牢房生意兴隆,新客大量涌进……一间挤到十五人,莫说不能躺着睡觉,坐都要挤着坐。夜以继日坐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坐牢”。
七、在牢房里,夜阑人静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前面审讯囚犯用刑的惨叫声,动人心弦。有位空军军官,高高个子,留着小八字胡子,据说是一位高空氧气专家。有天提出去审讯,一会儿两个看守搀进来,塞进牢房,两腿垂在门外,人已经死了。那间牢房,正在我们斜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弄进一个棺材,放在我们牢房后面。因为人高棺材短,装不进去,有个看守在他肚子上用力一踩,塞进去了,横着从后门抬出去。
八、另外一位浙江人何震,是位警官……来台后也被关起来,罪名是称呼总统“老蒋”……关着,他肚子痛、胃溃疡,整天喊叫,后来成了精神病,不再喊肚痛,散步时在院子里大摇大摆,高喊打倒包庇匪谍的XXX,看守对他毫无办法。
九、坐牢坐到四十三年(一九五四)三月三十一日,屈指一算,转瞬两千一百天了。坐牢以前,我正是壮年,经过两千一百天煎熬的岁月,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头发也苍白了。感慨万千,题诗一首:
卅年革命有何求?
国破家亡两重忧,
牢里二千一百日,
大觉醒来已白头。
多么你不知道的“一九四九”啊!多少粗枝、多少细叶、多少大事、多少小节,龙应台啊,你太小化了“一九四九”!你太小看了“一九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