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曾心仪的动人文字
彭克立的“台湾之行”可真干脆,一九五零年,来台,两个月后入狱;二十五年后,一九七五年出狱,入老人院;七十九岁,离台、带着老战友老难友的骨灰离台。曾心仪写彭大将军:
矮小衰弱,背部微驼。他背脊长骨刺,会痛。有风湿病,视力极差。他说,身上还有很多毛病。他走路时,有点摇摆不稳,即使他手持手杖,我也十分担心他会跌倒。他的身体看来是太衰老了,我实在很担心如果跌倒,骨头会散掉。
我和他谈话,觉得他思路清楚,反应尚灵活。有些年轻人在思考和反应上,显得比他还迷糊多了!我不确知,他对很多事,人、地、名,记得颇清楚,是他的记忆力好呢?还是经过多年侦讯造成几乎可以背出很多事来?或是因为他的时间大都在牢狱中度过,因而把精力和记忆都花在那些过去的事情上?
中和敬老所每个房间里,放了几张双层床。曾长云生前的睡铺,现在住着一位讲台语的老人。语言不通,对老人们来讲,似乎不成为很大的问题。老人家彼此谈话的机会并不多。我虽然很想和彭克立及其他老人多谈谈,但是他们谈话总是简短得一句、一句,谈话似乎会使得他们虚弱的身体容易疲劳,因此我也不太想干扰他们。
彭克立的睡铺离曾长云的睡铺隔了两间房间。双层床的下层睡觉,上层摆个人的用品。每个睡铺、每个房间都显得拥挤、杂乱。似乎,每位老人毕生的随身物就只有这些简陋、陈旧、简单的东西……
我用生硬的台语和现在睡曾是曾长云睡铺的老先生交谈。他对我的语言似懂非懂,我原担心他或是有其他路过的老人阻止我拍照。使我惊讶的是,看见我照相的老人几乎都没有反应。仿彿,他们的悲欢喜怒感情已经沉落到生命的底层。
彭克立曾为香港签证迟迟未发下来而显得焦虑。他能否顺利出境,显然对我们的谈话有影响,也影响到他对透露他与李鸿等四人案的内情。当我得知他即将启程时,我去见他,向他道贺就要看到三十八年未见面的两个女儿(他的妻子于数年前在老家病逝)。我心里却没有真正的喜悦。他是李鸿等四人案中唯一活着能说话的人,却在离开台湾前没有为公开本案内情稍微再尽一点力。他告诉我,辅导员和另外两个人将开车送他到桃园国际机场搭飞机。我怀念和他谈话、相处的每一分秒。本文写作过程中,得知他已抵达湖南老家。在我为《孙立人研究》做采访工作中,彭老先生已是一位相当友善的受访者;虽然,他也像多数“孙案”受害人一样,仍有疑惧、有自我封闭的倾向。采访“孙案”所接触到的事实,以及采访工作所遭遇的困难和压力,在在都显示出:我们都是在这个腐败大环境里生活。是什么摧毁了人与人之间可贵的情和义?是什么使感情自然流露变得困难、不自然,要抗拒看不见、无比的压力?我每想到彭克立要经过刻意安排,假装在火车站巧遇孙将军,用这种方式才能见到老长官;每想到两位老将军在人群熙攘、有着监视人员随侍的情况下见面,就忍不住热泪盛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