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初录(13)
“好啊,你这不正经的狂小子!你怎么就敢大天白日在野地里亲了人家?那女子要是反感起来,以为你是个流氓坯子,那事情不是要吹了吗?人家亲了你吗?”
“亲了,没亲在嘴上。你们吹了口哨,我一惊,她亲在这里。”光头摸着下巴。
后来,三个男人又说闹了一通,就掮起檩木出发了。他们都穿着草鞋,鞋里边塞满了包谷胡子,套着粗布白袜子,三尺长的裹腿紧紧地在膝盖以下扎着人字形。天很冷,却全把棉衣脱了,斜搭在肩上,那檩木扛在右肩,左手便将一根木棒一头放在左肩,一头撬起檩木,小步溜丢地从河面一排列石上跳过。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山梁上一个人旋风似的跑下来,那光头先停下,接着就丢下檩木跑过去。我们都站在这边远远看着。过一会儿,光头跑来了,两个男人问又是怎么啦?光头倒骂了一句:“没甚事的,她在山上看着咱们走,却在那里摘了一个干木胡梨儿,这瓜女子,我哪儿倒稀罕吃了这个?!”两个男人说:“你才瓜哩!你要不稀罕吃了,让我们吃!”那光头忙将木胡梨儿丢在口里就咬,噎得直伸脖子。
这天下午,我并没有立即到山梁那边去,却拐脚到山根下的那人家去。这是三间房子,两边盖有牛棚,猪圈,狗窝,鸡架,房后是一片梢林,密密麻麻长满了栲树,霜叶红得火辣辣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堆着树干、树枝,上屋门掩着,推开了,烟熏得四堵墙黑乎乎一片,三间房一边是隔了两个小屋,一间是盘了一个大锅台,一间空荡荡的,正面安一张八仙大桌,土漆油得能照出人影,后边的一排三丈长的大板柜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瓦盆瓦罐,各贴着“日进百斗”“黄金万两”的红字条。“有人吗?”我开始发问,大声咳嗽了一声。
西边的前小屋里一阵阵响,走出个人来,六十岁的光景,腰弓得如马虾,人干瘦,显得一副特大的鼻子,鼻翼两处都有着烟黑,右手拄着一个拐杖。让我坐下,便把那拐杖的小头擦擦,递过来,我才看清是一杆长烟袋。我突然记得蛋儿窝那老者的话,这莫非就是那个驼背老五吗?我后悔偏就到了他家,这吃喝怕就要为难了。我便故意提出买些饭吃,他果然呐呐了许久。说家里人不在,他手脚不灵活,又说山里人不卫生,饭做得少盐没调和的,但后来,还是进了小屋去,站在炕上,将楼板上吊的柿串儿摘下三个柿子端出。这柿子半干半软,下坠得如牛蛋,上边烟火熏得发黑,他用手抹抹灰土,说:“这柿子好生甜哩!冬天里,我们一到晚上吃几个,就算一顿饭了呢!” 我问:“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女子。” “听说面条做得最好?”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坏名声了!这丢了先人的女子,坏名声传得这么远啊!咳咳,女大不中留,实在不能留啊!” 这驼背竟莫名其妙地骂起女儿来,使我十分尴尬。正不知怎么说,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女子,却比老汉高出一半,脸子白白的,眼睛大得要占了脸三分之一的面积,穿一身浅花小袄,腰卡得细细的,胸部那么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出脱的女子!“爹,你又嚼我什么舌根了?!我到山上砍柴去了!”那女子说着,就拿眼睛大胆地盯我。我立即认出这女子就是和光头好的那个,刚才没有看清眉脸,但身段儿是一点不会错的。“砍柴?不怕把你魂丢在山上?一天到黑不沾家,我让狼吃了,你也不知道哩!我在匣子里的钱怎么没有了?” 我替那女子捏了一把汗。那女子却倒动了火:“你问我吗?我怎么知道?你一辈子把钱看得那么重,钱比你女子还金贵,你问我,是我偷了不成!” 老汉不言语了,又嚷道山里老鼠多,是不是老鼠拉走了?又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气得用长烟袋在门框上叩得笃笃响。那女子开始要给我做饭,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我发现她极快地笑了一声。饭后我要往山梁那边去,那女子一直送我到了河边。我说:“冬天的山上还有木胡梨吗?” “不多见到。”她说,立即就又盯住了我,脸色通红。我忙装出一切不理会,转别了脸儿。在山梁后的镇上干完了我的事,转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了。我又顺脚往驼背老五家去,但屋里没有见到那女子,老汉卧在一堆柴草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好容易问清了,才知老汉后来终于想起那笔钱就是装在匣子里,老鼠是不会叼的,便质问女儿。女儿熬不过,如实说了,老汉将女儿打了一顿,关在柴火房里,又上了锁。等到第三天,那光头又掮木头走到河边,向这里打口哨,那女子就踢断后窗跑了。老汉追到河边,将那光头臭骂了一顿,说现在就是拿出十万黄金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了。女子大哭,他又举木棍就打,那光头的两个同伴男人扑过来,一个夺棍,一个抱腰,让光头和女儿一块逃走了。“这不要脸的女子!跟野汉子跑了!跑了!”老汉气得又在门框上磕打长杆烟袋,“叭”地便断成两截。我走出门来,哈哈笑了一声,想这老汉也委实可怜,又想这一对情人也可爱得了得。走到河边,老汉却跑出来,伤心地给我说:“你是下川道去的吗?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那贱女子,让她回来,她能丢下我,我哪里敢没有她啊!你对她说,他们的事做爹的认了,那二百元钱我不要了,一千元行了,可那小子得招到我家,将来为我摔孝子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