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的乡怀
我的家乡,以咸板鸭著名。这东西在当地被称为“咸鸭子”,倒并不怎样被看重,平常的时候很少吃它,仿佛只有到了冬天过年才吃,或是专门供人买了去送礼的。我们家乡人平常所吃的,乃是“咸水鸭”和烧鸭。
香港也有烧鸭。湾仔修顿球场对面就有一家烧腊店,整年在店门口“戳”起一块招牌:“整只烧鸭两元九”。价钱虽然便宜,但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望了那些瘦小干瘪的鸭架子,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们家乡的烧鸭,虽然没有北京用填鸭烤成的烤鸭那么大,但它滋味的腴美,只有广东烧得最好的烧鹅才仿佛相似。除了烧鸭之外还有烧鸭汤,那是可以单独向烧鸭店买得到的,说是烧鸭汤其实是净汤,这是店里煮鸭的副产品。家乡有的是外红里白的萝卜。“萝卜煨烧鸭汤”是最常吃的一味家常菜。
“咸水鸭”有点像是新鲜的咸板鸭,以秋天时候的最好,称为“桂花鸭子”,它没有咸板鸭那么咸,味鲜而嫩,我以为这才是家乡的真正名产,在外地是吃不到的。因为它隔了夜便要变味,所以从来不会运到外地来卖。前年九龙新开了一家教门馆子,以“咸水鸭”来号召,我特地过海去试了一次,只好付之一笑。
除了鸭子之外,家乡的油鸡也很出名,这是真正的“桶子油鸡”,我们就称它为“桶子鸡”,略去了那个“油”字。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它的长处不在“油”,而是在用木桶盛了热汤来浸熟的,所以味道特别好。
家乡经营这种鸡鸭食品的商店,照例总是回教徒主持的,我们称他们为“教门”。当然也有外教徒开设的,但总比不上回教徒开设的那么好。由于鸭子用得多了,自然就产生了许多副产品:鸭式件,鸭肾、鸭肠。教门馆子里出售的“咸水鸭肠”,也就是一种名物。当国民党的官僚们在我们家乡金迷纸醉的时代,他们有许多人也爱上了这东西,称它为“美人肝”,这种煮鹤焚琴式的冒充风雅名称,最使我们听了齿冷。我们家乡人从不巧立名目,只是称它为“胰子白”。
在冬天,除了板鸭,家乡还有一种别处所无的“腊味”,外乡人称这东西为“香肚”,我们则称它为“小肚”。这可说是一种圆球形的切肉肠,肉粒很大,用猪胖包成一个小圆球,经过特别腌制,无论是肥肉或是瘦肉,吃起来简直像火腿一样,但比火腿更嫩。这该是下酒的妙品,但我总是空口拈来吃,因为我是很少喝酒的。去年这里的食品公司和南货店曾办来了一批,我怕是最大的主顾之一,因为我不仅自己买,而且还竭力向朋友推荐。今年不知仍有这东西来否,若是没有,我这个客居海隅的老饕就要写信向家乡经营土产出口的机构诉苦了。
家乡的花生米也很有名,我们称它为“生果仁”,这个“仁”字要读成“于日”两字的切音,这是家乡的土音,我们对于人形的小玩具,也称它为小“于日”。这是纯粹用砂炒的,不是“南乳肉”,颗粒大而白净,用来拌了“秋油干”一同吃(家乡称酱油为秋油,也就是这里的鼓油或抽油。秋油干即酱油干,就是这里被称为“豆润”的东西,但这里的豆润是不能生吃的,秋油干则像上海的豆腐干一样,是送酒送茶佐膳的妙品),真有金圣叹临刑时传给儿子的秘诀所说的那样:滋味同火腿一般。
“生果仁”在家乡是可以送礼的。半斤或一斤生果仁,炒货店里会给你包成长方形的一包,附上一张红色招牌纸,就可以携了去探亲戚走人家,不像这里的“南乳肉”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若是嫌一样“生果仁”太少,就可以再加上十个二十个“欢喜团”和“炒米粑粑”,前者是用白糖粘成的炒米圆球,后者是用红糖炒米压成的圆饼。两者都是小孩的恩物。在我们小的时候,家里只要来了亲戚,我们就在暗中高兴的搓手,因为停一会一定又有“欢喜团”和“炒米粑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