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一阵风吹来,书架上瓶中的三只猩红的郁金香巍巍的颤着,风中带来了隐约的香气,飘渺的恼人的春情。闹市的车声,在这矫健的下午更是精神百倍的喧腾着。
一部中世纪浪漫式的小说展在我的眼前,我模模糊糊的向下读去。春日下午的空气是催眠的,这朦胧的睡意,更助长了我书中醉人的情调。
在朦胧的睡意之中,我只憧憬着那书中英武的骑士、深情的公主、执拗的国王、阴险的教主。我忘记了世上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也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全忘记了,我只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处着像我此刻一样的境地。
突然——
进来的是一位工人模样的中年人,黑黝的脸,一丛乱草一样的胡须,两只细小的讥笑的眼睛,一顶敝旧的鸭舌帽,穿着一件半长的外套。这分明不是我的同种,但我觉得这个威严慑人的怪东西好像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好鲜艳的郁金香!”
“郁金香确是鲜艳。”
“不能使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支郁金香握着,这郁金香是该诅咒的!”他将他的两只手伸了出来,表示他的手是空着。
“你是什么人?”
“我?尼果内那列宁——来,跟我来!”
这一个字似乎都有女性一般的迷人的魔力,我失去了一切的定力,茫茫然跟了他向前走去。
“先生,你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要带你到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的眼睛睁开,你不曾见过什么才是世界,真的世界是我们那里。”
我恍惚随着他走进了一座建筑。是戏场,电影场,议场,都不能分别,只是里面是黑暗的,但同时又可以看得清一点东西。里面仿佛已经有了很多的人。
“向前面看去!”
前面像是映着电影,又像是舞台剧。
一条修洁的大道上,两旁都是四五十层的巍峨的建筑,路中挤满了来往的摩托车,旁道上的行人也密集着,蠕蠕的走动,蚁一样的沙沙的走动,走的终结是到了一座华丽的客厅。厚的地毯,软的坐垫,迷人的灯光,醉人的音乐,缭绕的香烟中,隐约透出来的都是锦绣裹身的一对对的男女,都是坐拥万金的富儿。这样以后,现出来的又是一座伟大的建筑,一座伟大的工厂;建筑也是非常的坚固精致,但他这样的伟大却并不是供你享受的,他是自卫的设备,他是使你为他吸引的外表。昨夜欢饮的富儿们正在这里监视着,昨夜呻吟着的穷汉们也在这里工作着。一个是昂着头,一个是曲着背。庞大的机器,错综复杂的机轮,引擎,皮带,纸,铁,脚,手,眼,口,煤气,水汽,炭气,都昏然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管理机器的人,谁是制造货物的机器。一切都好像合在一处,混成了一座整个的机械。
这样之后,由一条路便现出了两条路:由制造货物所变成的代价便归到舒闲的立在旁边的富儿,因制造货物所得的疲倦和血汗仍归给穷汉,富儿驱着汽车回到他华丽的住宅,穷汉的破衣上负着满背的疲劳仍回到他的地狱。又是工作,疲倦,饥饿,死亡,又是地毯,美酒,音乐,跳舞……
“你看,这样的世界怎样不会生病?你看她的病!”
我再向前看去:
好像是拳术场,又好像是斗牛场;阴惨着,一面是带了礼帽翘着小须的富儿,一面是赤裸着身体的穷汉。富儿的武器是金钱,穷汉的抵御只有以生命来对抗。在嶙峋的阶级上,无数的赤体,无数的血肉都向上拥去。金钱张开了血盆的大嘴,铁的爪牙,毫不畏缩的向下扑着,许多本来是赤体的人,有的穿了富儿所赐给他的外衣;也许威胁着向了他的赤体的同伴残杀。这叛逆者!
目前的死亡当然都是赤体的穷汉,但争斗还不曾结局,谁也不敢断定富儿们能握到最后的胜利。
汽车停住了,工厂的烟突中断了,跳舞场的音乐哑灭了,留下的只是一场因肉相搏的大战。
“你看,几千年积下的风毒,此刻一齐真发作了,你也是人,你要投向着哪一方面?”
我踌躇着还不曾开口回答,这工人模样的怪东西又接了下去:
“不必回答,你且看下去,你在下面可以寻出你应当回答的回答。”
我看了下去:
一座高的坛上,立着一位修伟的赤体的人,领率着他的赤体的同伴在禠剥着被俘的富儿们的礼服。
“在不能每个人都有衣服穿的时候,不应该仅有少数的人穿着礼服。衣服应该是一件大大的衣服,应该将全世界的人都穿在他的下面。”
是一方圆形的平面。四分之三的面积占着的都是赤体的人,仅有一小角仍是冠冕的富儿在颤抖着。但这是分明的,这一点小的领域也立刻就要失去。
工厂的烟突又汹涌着了,但立在一旁监督的不再有富儿们,全体的人都在均匀的工作着。
这接下去的一幕显然是另换了一个世界。
许是朝阳刚升起来吧,全个的世界都浴在红色的光芒中,每一个人都是康健的动着,欢乐的笑着。两旁的建筑只有比以前更高大,路中的摩托车只有比以前更多;但开着车子的却不是不得不以这个为职业的车夫,坐在后面的却不再是那驱使着他的同类为他做牛马的富儿,这车子里的他自己就是主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不是驶向荒淫的跳舞场去,他们是到他们自己工作的工厂去。不再是为旁人作机器,是为自己日常生活的需要作工作。所制的货品不再是供旁人的挥霍,是供自己应当给与旁人的需要。
路是平的,不再有高低的阶级,是一个平坦的欢乐的世界。
太阳的光芒愈射愈红了!
“看,这才是我们的世界,这才是应当有的世界!来,驱去那异样的人,驱去那不是我们的同伴!”
一样炸裂,我的眼前突然更亮了起来。
在血红的光芒中,我看见我所处的地方不仅是一座戏场,是一片广阔的无涯的大地,地上都是集满了人,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装束。
在众人千千万万的目光中,我发现我是孤立在一座高台上,一个人立着只有我一个人的衣服是异样,一个人是化外。
在红色的光芒中,我战抖着不敢睁开眼睛。
“驱去这异样的人!消灭这异样的人!”
那工人模样的怪东西,向我举起就是一脚,我……
心跳着睁开眼来,自己仍在一间安静的小房内,只是台上一大堆的书籍,因我身体睡着了的推挤,正在向下倒去。
哗喇一声,书籍都止不住的倒了。我分明知道这是春画的噩梦,但我的心里止不住跳着,觉得我仍是无底的无底的向下沉去……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