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疙瘩山的岩

木疙瘩山,是一座矮山,山北有片暗红而光洁的岩石高高耸立。谁也没有走近过那片岩,因为相传岩的深处生活着一群鬼。

虽然没有谁见过岩石里的鬼,但是对鬼的恐惧,却深深地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也不例外,虽然我是个男孩。

草莓有两个花蕾

木疙瘩山南面山脚的杂草丛中,有一株娇弱的草莓,固执地顶着两个花蕾。它是我和另外一个叫做岩的男孩同时发现,并守护着的。

我们决定要把它守护到草莓红红的那天。是的,它有两个花蕾,只要不出意外,将来应该能结出两个草莓。一人一个,我们已经提前分好了。

岩是个奇怪的男孩,说得准确一些,是长相奇怪。他脑瓜硕大,戴一顶很高的帽子,帽沿里探出几缕深棕色的头发打着卷。嘴巴极宽,说话或者微笑的时候,可以看见嘴里稀稀疏疏的牙齿。牙齿与牙齿之间的缝隙最窄的也有一厘米。我不由自主地担心,那样的牙齿怎么嚼碎食物呢。

记得那天傍晚,我在木疙瘩山脚下走,想在杂草丛中抓几只蚱蜢,他从山上下来,也走进这片杂草里,不知道他是抓什么来的。反正,我们一起发现了这株顶着两个花蕾的草莓。

之前,我们互不相识,但是我们却同时做出决定,一起守护它,直到它结出甜蜜的果子。我确信,有些人之间是存在磁场的。

及时拔除周围的杂草,把爬到它身上的毛毛虫拉下来,或者数一数它是不是多了一片叶子,或者发发呆,每个傍晚,我们蹲在草莓边上,小心地守护,像守护一件十分珍贵的宝贝。

我们很少说话,相视一笑是彼此的交流方式,我们都是内向的孩子。

雪白的草莓花

啊,两个花蕾同时绽放了。雪白的颜色,一朵五瓣,一朵六瓣,微泛着晶莹的光泽。五瓣花结出的草莓果将来归我,六瓣花结出的草莓果将来归岩,我们又提前分了一次。

我收到了一封信,抖开信纸,竟是岩写的。字写得很稚嫩,仿佛用一些长短不一的火柴棍搭成,像极了我5岁时的涂鸦。

满:

你好。

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玩,你会来吗?

祝开心。

2007年4月12日

没有想到岩是这么好玩的男孩,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写信?

放了学我一口气跑到木疙瘩山脚,他已经蹲在草莓边。

“你的信?”

“噢。”他只回答了一个字,然后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这让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没有想到接下来三天都收都岩的信。

满:

你好。

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玩,你会来吗?

祝开心。

2007年4月*日

但是每次见面,他都只字都不提,好像那些信根本不是他写的。他不提,我也不提,男孩都是自尊的。

这天,我刚踏进家门,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是岩,我邀请你到我家玩,好吗?”我挺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我沉默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就听到了“嘟嘟”的声音。其实我想答应的,我只是生气,他干嘛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个性。

下一个日子相遇的时候,我期待着他当面提出邀请,然后我干脆利落地答应,绝不含糊。但是他依然不说半个字,只是偶尔微笑一下,露出缝隙很宽的牙齿。他脑袋上那顶高高的帽子打了六个补丁,看起来,破旧得不像话。

令人费解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接到他的电话。

“满,我邀请你到我家里玩,好吗?”

每一次我要答应的时候,电话就发出“嘟嘟”的声音。有一天我终于不耐烦了,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冲着话筒吼道:“好!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真的?”他的声音传过来,是惊讶的,也是快乐的。

“快说吧,我来。”我带着点赌气。

“真的会来吗?”还是犹疑不决的声音。

“真的!我不爱说话,但是我说过的,就能做到。”我生硬地回答。

“那真的是太好了。我的家在……”我屏息听着,电话又断了。站在话机边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铃声再次响起,看看来电显示,是八个圈圈,让我好不纳闷。

绿豆似的草莓果

雪白的花瓣在初夏的风里凋谢了,露出两个绿豆似的的小草莓果,像两只小小的眼睛,看着我,也看着岩。

岩在我面前常显得局促不安。特别是当我提到他的电话和信的时候,他会紧张得不敢看我一眼。他必定有什么事情想说,却说不出口。内向的人总会这样,我自己不也常常憋着一肚子的话和委屈吗?这么一想,我不忍心了。于是,我主动提出:

“我想到你家玩,好吗?”

他的眸里立刻腾起两团欣喜的小火苗:“真的?”

“当然是真的!告诉我吧,你的家在哪里?”

他低着头:“我说了,你会害怕吗?”

害怕?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

“我的家,在木疙瘩山北的那片岩石上。”岩一边说,一边往后指了指。

岩石?山北的岩石?我的头皮突然“哧”地紧了一紧:“你是,你是住在山北岩石里的鬼?”

“是的。那片岩石上,住着我们一个家族共六十七个鬼。”

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岩难过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会害怕的……”我不等他的话说完,便拔腿逃开了。一逃进家门,电话铃就跟着响起来,我飞快拔了电话线,然后跳到床上,蒙住脑袋。我真的害怕,没有想到,我竟然和一个鬼相处了这么久。

第二天收到了岩的信。迟疑了很久,我才敢拆开信封。

满:

我很抱歉让你害怕了。请相信我,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其实,我们鬼也是很怕你们人的,所以我们一直住在木疙瘩山的岩石里,从来不敢下山,从来不敢见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你,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孩子,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内向。

我有10个姐姐,8个哥哥,4个妹妹,2个弟弟,可是我很孤独。因为我最笨。所有鬼应该学会的东西,我都学不会。

我很自卑。

有一天,我对他们说,我能带一个人回来,来我们家做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夸下这样的海口,但是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接受到过这么多关注的目光,这种感觉好棒。

这种感觉,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我的妈妈说,如果我能够把一个人邀请到家里来做客,她就给我做一顶新帽子。你知道的,我的帽子已经很旧很旧。我十分希望拥有一顶新帽子。

其实,他们都不相信我能够带一个人回去。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我还是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我是多么害怕向你说出实情,因为我怕把你吓走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真的把你吓坏了对吗?

请原谅我的鲁莽。

2007年5月9日

读着岩的信,我感觉到我和岩是多么相似啊。几乎一样的内向,几乎一样的自卑,几乎一样的小小的虚荣。

隔了一天,又收到了岩的下一封信:

满:

你好!

昨天你没有来守护我们的草莓,你害怕我,对吗?

唉,我早知道你是会害怕的,所以我迟迟不敢跟你说实话。

但是我们的草莓没有你的守护,它好像不高兴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来吧。我肯定不会伤害你。我肯定不会要求你到我家去。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我等你,草莓也等你。

2007年5月11日

收到这封信的傍晚,我踟蹰着来到木疙瘩山脚。岩正好从山上下来,他看见我,一下子红了脸,停顿片刻,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草莓青青

草莓大了一点,由青绿色变成青白色,宽大的叶子像手掌,时不时抚摸一下它们的脸蛋。

我不害怕岩了,虽然他是一个鬼。因为他会脸红,因为他和我一样的脆弱和敏感。

我们共同守护着我们的草莓,轻轻拔除它周围的杂草,轻轻地捉下爬到它身上的毛毛虫。

岩脑袋上的帽子真是够旧的了。

我说:“这么旧的帽子,为什么要戴呢。我就不喜欢戴帽子。”

岩慢慢地把帽子摘下,露出他脑袋左侧长着的一只角,粉红色。他说:“他们都长两只角,我只长了一只,右边这只忘了长。妈妈让我戴着帽子,因为长得另类是难为情的事情。”

岩真的是一个可怜的小鬼。原来鬼的世界和我们人的一样,也有这么多无奈。为了安慰他,我说:“我现在特别想到你家玩呢。”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岩怕他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玩?”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的眼睛瞬间又燃起两团小小的火苗。

“真的吗?”

“真的。”

“那现在就去,可以吗?”

“现在?”我看看天,太阳差不多收完了最后一线光芒,我迟疑着。他眼里的两团火苗渐渐暗了下去。

“好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他走在前,我走在后,周围静得很,只有枝叶摩擦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半山腰,天差不多就黑了,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我眼前“呼”一声掠过,发出“嘎”一声鸣叫。我顿时害怕起来,一转身,往山下跑去。

“满——”

岩在叫我,我无心理会,我像一枝惊慌的箭,直向山下射去。

后面跟着“沙沙”的声音,岩追上来了。

“对不起,岩,我还是害怕。”在山脚下停住了步子,我气喘吁吁地说。

岩看着我,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他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我相信的,可是……”

岩埋下脑袋,不再看我。他破而高的帽子对着我的脸,微微地摇动。黑色里,一滴光芒落到地上,一束草的叶尖闪了一下。岩哭了。

“岩,我去,我保证不害怕,不逃走了。”

“不要勉强自己。”岩依旧低着脑袋,又一滴光芒闪烁在草尖上。

我拉上他的手,坚定地迈出步子。我走在前,岩走在后。

没有走上几步,岩在我面前弯下背说:“上来吧。”

“啊?我自己走。”

“上来吧,走得快一点。”他说。

我趴到他背上,他飞快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双脚离开地面。周围的一切迅速往身后闪去,耳边是呼呼的夜晚的风。有几颗露水落在我的鼻翼上。

只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那片岩石下,夜幕沉沉地笼罩天地。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在黑魆魆的山里回荡,我的心又被恐惧抓住了。

粉色的草莓

“害怕吗?”岩转过头问,我伏在他背上摇摇头,紧闭着双唇,以免因为害怕牙齿发出“当当”的声音。

他背着我,双脚踩着笔直的岩石,像走在平坦的路上。到一半高的地方,他停住脚步,用脚尖在岩石上划了一个圈,红红的岩石上出现了一个深棕色的圆圈,慢慢地圆圈成了一个通道,往岩石的深处伸展。

走进通道,我从岩的背上跳下。通道周围的石壁,潮湿而冰凉,脚下似乎有水汩汩流淌。几只黑色的蝙蝠,慌乱地扑腾翅膀,翼尖拍过我的脸颊,不知道往哪里窜去。

走了五、六分钟时间,前面突然灯火通明。

“到了。”岩说,他拉着我的手再往前几步,一个大厅展现在我面前。坑坑洼洼的石壁上悬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把,厅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火光照红了每一个鬼的脸。

是的,大厅里有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鬼在活动着。有披头散发的,有伸着长舌头的,有穿着树叶裙子的,有露着长长獠牙的……我的牙齿终于克制不住地发出“当当”的声音,两手紧紧抓住岩的胳膊,躲在他的身后。

“我带了一个人回来。”岩喊道。

他一喊,所有的鬼都停止了刚才的活动,所有的眼睛都看过来了。那些眼睛,有的大得像铜铃,有的细得像丝线,有的射出蓝色的光,有的喷出红色的火,有的滴溜溜地转,有的眼珠竟从眼眶里飞出来。

妈呀,我一把抱住了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别把我的朋友吓坏了。”岩喊道。

“没事的,满。他们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岩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战战兢兢,重新睁开眼睛,那些目光已经退回去了。

几个鬼过来把岩拥了过去。

“岩,你真的带了一个人回来啊。”

“你真的是太能干了。”

“岩哥哥,你好棒哦。”

“我的儿子好厉害哦。我们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一个鬼能把人带到家中。你是第一个啊,岩。我怎么会拥有你这么出色的儿子,我真的是太骄傲了。”

那么多崇拜的目光,把岩烤得满脸幸福。岩咧开宽宽的嘴巴冲我一笑,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很灿烂的笑,连牙齿与牙齿之间大大的缝隙都在笑。

“儿子,今天晚上,妈就给你做一顶新帽子。你头上的帽子真的太旧了,你太需要一顶新帽子了。”

岩冲着我说:“谢谢你,满!”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不害怕,我知道,我肯定是安全的。那些鬼,也不敢离我太近,他们远远地打量我,眼睛里充满好奇和友善。

“人长得比我们鬼漂亮很多呢。”

“脑袋上不长角,看起来好帅。”

“……”

他们在戚戚啜啜地议论我,呵呵。

接下来,他们请我吃晚餐。餐桌上的东西堆得满满,一概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我不敢吃。后来不知道是岩的妹妹还是姐姐,捧过来几枚红红的果子,我才啃了几只。看到我吃东西,每一个鬼的脸上都挤出了笑,虽然他们笑得不好看,但总比其它表情好1000倍。

吃完饭后,岩带着我去他的小房间。

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和树叶,岩说,这是他花了6年时间收集到的最心爱的东西。我想起来,我的小房间里也有自己花了很多年时间收集的心爱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都是别人不屑一顾的。

“岩,你是不是让客人看你的那些破烂玩意了?”外面传来他妈妈的声音。我“噗哧”笑起来。岩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和岩的境遇是多么相像啊。

岩的房间有一个星星形状的窗户,透过它,能看到大厅的动静。

大厅中央的那堆火上,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在旁边添火的两个小鬼,大概是岩的弟弟和妹妹。

“为什么要烧这么多的水呢?”

“因为我们家来人了呀。”

“……”

我全身的毛“刷”地竖起,恐怖的镜头铺天盖地涌进我的脑子。难道是……岩马上察觉了我的害怕,他说:“别多心,这是给你洗澡用的。”

“洗澡?”

“到过鬼的家里,身上就会带着一种酸酸的气味,这种气味会惹得山下的狗冲你狂叫个不停,洗个热水澡再走,就没有事了。”

呵呵,虚惊一场。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害臊。

洗完澡,岩背着我,很快把我送下山。家里还没有人,我的爸爸妈妈去年从单位下岗,现在靠摆夜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

后来,我就是岩家里的常客了。我和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混得很熟,不骗你,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的。

而岩也有了一顶新帽子,是火红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他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他特别感激我,自从我到过他家,他在他们鬼家族里的地位陡然提高。

这段时间,我们共同守护着的草莓,由青白转成红白色,粉粉的,看起来,它们离成熟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和岩,蹲在草莓边上,常常相视一笑。

橘色的草莓

草莓变成橘红色的那一天,我邀请岩到家里玩。

“可是,可是我害怕。”岩迟疑着,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我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也是害怕的。”我说。

“那……那好吧。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起邀请我到你家玩呢?”

是啊,为什么呢,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理由的。那就说说我的理由吧:我们家不富裕,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我在班里是最不起眼的角色。因为我的虚荣心作怪,我和同学们说:“我能把一个鬼带回家,你们能吗?”所有的同学都笑了,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都笑了。

岩一听完,就答应了,没有半点犹豫,他知道这种滋味。

晚上,我跟爸爸妈妈说:

“明天我要带一个鬼到我们家做客,你们能热情招待一下吗?”他们睁圆了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他们就相信了,因为我从不说谎。但是他们不同意出面招待,因为那实在太可怕。最后,他们达成共识,当岩来的时候,一个躲在床底下,一个躲在衣柜里,悄悄地看一眼鬼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们,让他们放学后在我家门口耐心等候。

这天傍晚,我和岩守护草莓到天黑,然后我带着岩往家里走,岩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心湿漉漉,汩汩淌着冷汗。远远就看见了我的一大帮同学。

“他是一个鬼,名字叫做岩。”我冲他们喊道。

岩脱下他的帽子,露出粉红色的角,然后张了张他宽宽的嘴巴,准备微笑。

没有想到他们的脸统统白了,“哗啦”一下,鸟兽状散开,半秒钟就不见半个踪影。

我冲着岩笑了:“你怕,他们也怕。”

岩的双手抓住我的胳膊,跟着我进了家门,家里十分安静。我知道,爸爸正趴在床底下,妈妈正藏在衣柜里。

我带岩参观了我家,家很小,家具电器都是过时的,然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如此新鲜。我带他进我的小房间,看我花了六年时间收集的所有的火柴盒。

后来我们还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鬼片,特恐怖的那种。岩说:“你们人,是把鬼想象成这样的呀。”看到他有些不高兴,我连忙把电视关了。

到了8点左右,我送岩走出门口。他说:“奇怪,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也许是累了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吧。”岩撒开双腿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岩走了,妈妈从从衣柜里跳下来,爸爸从床底下爬出来,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连连笑话他们是胆小鬼。

第二天傍晚,我和岩在木疙瘩山脚相遇,岩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问他:“怎么了?”

岩说:“不知道,就是不舒服。头晕晕的,力气好像一点一点跑走了。”

我说:“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鬼大概也差不多。你们那里有医生吗?”

“鬼是不需要医生的。”

第三天傍晚,岩竟然瘦了好大一圈。我担心起来。

岩说:“我到你家的时候,会不会被拍了照?听我祖母说,一个鬼被人拍了照,是会生病的。”我说,不可能呀,那些同学一看到你就逃开了,我的爸爸妈妈是躲着的,再说,我们家没有照相机。

岩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力气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溜走,抓也抓不住。

这天回家,我询问了爸爸妈妈。

“那天,岩来的时候,你们拍过照吗?”

“拍过呀。我从邻居家借的照相机。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不照一张做个留念呢?”妈妈说。

啊,岩说对了。我马上告诉岩,问他该怎么办。岩说,照片消失了,他就好了。

草莓红红

我向妈妈要照片,她说,照片正放在照相馆冲洗,怎么了?

我把岩的病告诉她。

“那好,照片就不洗了,我马上去照相馆,把底片也删了。”妈妈答应得如此痛快。

次日我一见到岩就问:“ 你好点了吗?我妈已经把照片处理了。”

“可是我好像更加不舒服了。”真的,岩又瘦了一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别急。”我说,岩点点头,他的脖子变得那么细,似乎快支撑不住那颗硕大的脑瓜。

他在草莓边上坐着,很虚弱,我细心地除去几株新长的杂草。

“再过几天,该熟了。”他说。

“你猜它们是什么味道呢?”

“又酸又甜吧。”他抿抿嘴唇。

天色不早,我们分手回家。家里亮着灯,真是难得。妈妈在厨房,爸爸在茶几边正打着电话。

“***报吗?我有一张鬼的照片。你们出多少钱呢。10000元,那就算了。”

“***杂志社吗?我有一张鬼的照片,什么,25000元,啊,那就算了。”

“……”

我一个激灵,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电话挂了:“你们骗我!快把岩的照片给我。”

此时,电话铃响起来。妈妈冲出来,接了电话。

“3万啊,啊,不行啊。”

挂了电话,隔了两秒,铃声又起。

“5万,可是,可是……”

挂了,过了两秒,“铃铃铃……”

“10万……”

“20万……”

爸爸和妈妈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眼神,是乞求的眼神,看得我接受不了。5万、10万,20万,这些对于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一样的金钱,一时间使我受了惊吓。

“满,你知道的,我们家需要钱。”

“你去年的择校费还没有交清。”

“电视也该换了。”

“你不是很想有一台电脑吗?”

“你外婆的肺不好,因为没有钱,一直拖着……”

他们两个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是的,我们家太需要钱,一张照片能够换这么多钱,这种诱惑力大得谁都招架不住。

“随你们吧。”我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我想,岩的病总是会好的,只是时间会拖长久一点。岩,就算你帮我们家一回吧,对不起了。

爸爸把最终把岩的照片以25万的价格独家卖出去,这张照片第二天就登出了,并迅速引起轰动,我的爸爸妈妈当天就接受了好多家媒体的采访,在电视上频频亮相。作为事件的主人公——我,则远远地躲着。

许多我们家没有的东西,第二天都有了。

我有了电脑,有了学习机,也有了我渴望很久的名牌运动鞋。

因为心中有愧,我有三天没有去木疙瘩山脚守护我们的草莓。岩,你会病很久很久了吧,岩,对不起,以后我一定对你加倍好。

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满:

我们家的岩,昨天瘦成一缕烟,消失了。

最后一刻,他让我们转告你,请你不要太难过,还有,草莓应该熟了,一定要去看一看。

木疙瘩山的鬼

2007年5月30日

拿着信纸,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掏空了,轻得像一缕烟。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恨,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杀死,杀死才解恨。

木疙瘩山脚,我和岩共同守护着的草莓,成熟了,两个都熟了。细嫩的枝茎被鲜红的果子压弯,下垂着并且低伏在地面。夕阳下,两个草莓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一个是岩的。一个是我的。我们早就分好了的。可是岩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