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西风

这是春季里的第一天。

简和迈克尔马上就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听见爸爸一面洗澡一面唱歌,一年里只有这一天他是这样做的。他们一直记得这一天早晨。第一,这是第一次让他们下楼吃早饭;第二,爸爸丢了他的黑皮包。因此,这天一开头就有两件少有的事。 “我的皮包哪儿去了?”爸爸大叫着,在门厅里团团转。

其他人也都跟着团团转——埃伦、布里尔太太和孩子们。连罗伯逊. 艾也特别卖力,转了两圈。最后爸爸在自己的书房里找到了皮包,举着它跑进门厅。“我说,” 他像牧师布道似的说话,“我的皮包一直是放在一个地方的。放在这儿雨伞架上。是谁把它放到书房里去了?”他咆哮如雷。“是你自己,亲爱的,你昨天晚上从皮包里拿出所得税单子。”妈妈说。爸爸难过地看了她一眼,使她恨不得圆滑点,说是她自己放在书房里的。“哦哦!”他用力擤着鼻子说,从衣钩上拿下大衣,到前门去了。

“哈哈,”他比较高兴地说,“郁金香含苞待放了!”他走进花园,闻闻空气。 “恩,我想是刮西风。”他朝那边布姆海军上将的房子看,那儿的望远镜风标在旋转。“我想得不错,”他说,“刮西风了。风和日丽。我不用带大衣了。”他说着拿起他的皮包和铜盆帽,赶紧上班去了。

“你听见爸爸的话吗?”迈克尔抓住简的胳膊。

简点点头。“刮西风了。”她慢慢地说。

他们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可都有一份不得没有才好的心事。

不过他们很快就把心事忘掉,因为样样都是老样子,春天的阳光把房子照得那么漂亮,没人再想到它需要油漆和糊上新壁纸。相反,他们全认为这是樱桃胡同里最好得一座房子。可是一吃过中饭就开始来麻烦了。

简下楼到花园去跟罗伯逊. 艾一起掘地。她刚撒下一行红萝卜种,就听见楼上儿童室一阵混乱,接下来是急急忙忙下楼得脚步声。迈克尔转眼出现了,满脸通红,大声喘气。“瞧,姐姐,瞧!”他伸出他得手叫道。手上室玛丽阿姨那个指南针,针盘上得指针随着他得手发抖在乱转。“指南针?”简说了一声,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

迈克尔忽然大哭。

“她给了我这个,”他哭着说,“她说它现在归我了。噢噢,一定要出事了!要出什么事呢?她过去从来没给过我东西。”“也许只是好心。”简安慰他,可她的内心跟迈克尔一样乱。她很清楚,玛丽阿姨从不浪费时间发善心。再说也针奇怪,那天下午玛丽阿姨没说过一句生气的话。说实在的,她很难得说一句话。她好象再埋头想心事,问她什么,她都用离得老远似得声音回答。最后迈克尔再也忍不住了。 “噢,发脾气吧,玛丽阿姨!重新发脾气吧!这样不像你。噢,我急死了。”的确,一像道樱桃树胡同17号要发生事情——他说不准事什么事情——他的心就沉了。 “烦恼,烦恼,自找烦恼!”玛丽阿姨生气地反驳他,用的是她一向的声音。迈克尔马上觉得舒服一点。

“说不定只是一种感觉,”他对简说,“说不定一切正常,我不过是想象…… 你不这样想吗,简?”“也许是吧。”简慢腾腾地说。可她正拼命地想,她的心都收紧了。

靠近傍晚,风大起来了,一阵一阵地吹着房子。它呼呼地往烟囱里吹,吹进窗子下面的缝缝,把儿童室角落的地毯边也掀了起来。玛丽阿姨让他们吃了晚饭,把东西收拾干净,整整齐齐地叠好。接着她打扫儿童室,把茶壶放在炉子铁架上。 “好了!”她说着把房间看了一转,看是不是样样都安排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迈克尔头上,另一只手放在简的肩膀上。“现在,”她说, “我把鞋子拿下去请罗伯逊. 艾擦擦。请你们乖乖地等我回来。”她出去了,轻轻关上房门。她一走,他们两个忽然觉得必须跑出去跟着她,可是好象有样东西阻止他们。他们安静地留下,胳膊肘撑着桌子等她回来,都不说什么,想让对方放心。 “我们多傻呀,”简终于说,“样样好好的。”可是她知道,她说这话与其说相信它是真的,不如说是安慰迈克尔。壁炉上的钟很响地滴答滴答响。炉火闪来闪去,噼噼啪啪,慢慢地要灭了。他们仍旧坐在桌子旁边等待。最后迈克尔不放心地说: “她去很久了,不是吗?”

风在房子周围呼啸,像是回答他的话。钟继续单调地滴答滴答响。

前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打破了静寂。

“迈克尔!”简心一惊,说道。

“姐姐!”迈克尔回答一声,脸急得发青。

他们倾听着。接着他们赶快跑到窗口往外看。

下面,就在门口,站着玛丽阿姨,穿着她的外衣,戴着她的帽子,一只手拿着她哪个毯子制的手提袋,一只手拿着伞。风在她身边猛吹,吹动她的裙子,把她的帽子狠狠地吹到一边。可简和迈可尔觉得她一点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微笑着,好象跟风有默契。她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前门。接着她一下子打开伞(虽然没下雨),撑在头顶上。风狂啸着把伞从下面托起向上推,像是要从玛丽阿姨的手里把它吹走。可她紧握住伞不放,风显然正是要她这样坐每把伞吹起来一点每让玛丽阿姨的脚离开地面。它轻轻地带着她走,她的脚尖仅仅擦着花园的小道。接着风把她吹出院子门,把她吹起来,向胡同丽的樱桃树梢吹去。“她走了,简,她走了!” 迈克尔哭着叫。

“快!”简叫道,“咱们快把双胞胎抱来。他们必须最后看她一眼。”她这时一点不怀疑,迈克尔也一点不怀疑,玛丽阿姨走了,因为风向变了。他们一人抱起双胞胎的一个,冲道窗前。

玛丽阿姨这时候到了半空了,飞过樱桃树,飞过屋顶,一只手握紧伞,一只手提着她那个毯子制的手提袋。双胞胎开始轻轻地哭。

简和迈克尔用闲着的一只手打开窗子,最后一次尝试要留住玛丽阿姨。

“玛丽阿姨!”他们叫道,“玛丽阿姨,回来吧!”

可她不是没听见就是存心不理睬。她一个劲地飞呀,飞道云间,最后飘过山头,孩子们除了看见树木在猛烈的西风中弯曲哀鸣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说到做到。她呆到了风向改变。”简说着叹了口气,难过地从窗口回转身来。她把约翰放回那张小床。迈克尔一言不发,可是他把巴巴拉放回小床时,难受地吸着鼻子。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她。”简说。

忽然他们听见楼梯上的叫声。

“孩子们,孩子们!”妈妈一面开门一面叫,“孩子们……我真气坏了。玛丽阿姨走了……”他们摇摇头,于是妈妈又说:“真叫人受不了。这分钟还再,下一分钟就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光说一声‘我走了’,她就走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荒唐,更随便,更不客气……到底什么事,迈克尔?”她不高兴地住了口,因为迈克尔抓住她的裙子摇她。“什么事啊,孩子?”“她说过她会回来玛?”他大叫着说,几乎把他妈妈推倒了,“告诉我……她说过吗?”“你可别像个小印第安人似的,迈克尔。”她松开他的手说。

“我记不得她说什么了,只记得她说要走。她就是要回来我也肯定不要她回来了。让我束手无策,没个人帮忙,也不先打个招呼。”“噢,妈妈!”简责怪地说。

“你真残酷。”迈克尔捏紧拳头说,好象随时准备打架。

“孩子们!我真为你们害臊!真的!人家对你们妈妈那么坏,你们还要她回来。我真吃惊。”简嚎啕大哭。

“天底下我就要玛丽阿姨!”迈克尔哇哇大哭,扑倒在地。

“说真的,孩子们,说真的!我不理解你们。我求求你们乖乖的。今儿晚上没人照料你们了。我得出去吃饭,埃伦又放了假。我请布里尔太太上来吧。”她说着心神不定地亲亲他们,出去时除脑门上有急出来得细细一道皱纹……“唉,我真做不出这种事!她就这么走了,丢下你们这些可怜小宝贝不管。”过了一会儿布里尔太太赶来照料他们时说。“那姑娘准有铁石心肠,错不了,要不我就不叫克拉拉. 布里尔。而且她得东西一向不给人,哪怕一块花边手帕或者一个扣帽子得别针也好,让人挂念挂念她嘛。请你们起来,迈克尔!”布里尔太太喘着大气说下去。“她那副神气,她那种态度,我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忍受过来得。你衣服上的扣子怎么这样多啊,简!站好,让我给你脱衣服,她走了说不定更好。简,你的睡衣呢……咦,你的枕头下面是什么?……”布里尔太太拿出一个考究的小包。

“那是什么?给我……把它给我。”简说着兴奋得发抖,很快地从布里尔太太手里接过小包。迈克尔过来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解开绳子,打开棕色纸。布里尔太太不等看包里有什么,就到双胞胎那儿去了。等到最后一张包皮纸落到地上,包里得东西就在简得手上了。

“是她的画像。”她轻轻地说着,把画挪到眼前看。

是她的画像!

在一个波浪形的小画框里嵌着玛丽阿姨的画像,下面一行字写着:“玛丽. 波平斯像。伯特绘。”“就是那个卖火柴的人……画的。”迈克尔说着,把它拿过去仔细看。

简忽然发现画底下有封信。她仔细把信打开。信上写着:“亲爱的简:迈克尔有了指南针,这幅画就送给你。Aurevoir

玛丽. 波平斯”

她把信大声念出来,念到最后一个字不懂。

“布里尔太太!”她叫道。“‘Aurevoir’是什么意思?”

“Aurevoir吗,亲爱的?”布里尔太太在隔壁房间叫过来。“它是不是……让我想想看,我对这种外国话不大内行……它是不是‘上帝保佑’啊?不对不对,我弄错了。亲爱的简,我想这是‘再见’。”简和迈克尔对看一下。他们的眼睛闪着快乐和理解的光芒。他们知道玛丽小姐的意思。迈克尔长长松了一口气。“很好,” 他没把握地说,“她一向说到做到。”他转过身去。“迈克尔,你哭了?”简问他。

他摇摇头,想向她装出笑容。

“不,我没哭,”他说,“不过是我的眼睛……”

她轻轻地把他推到他的床那儿,等他上了床,她把玛丽小姐的画像放到他手里 ——赶紧放,免得自己后悔。“今天晚上你拿着,好弟弟。”简悄悄说着,像玛丽阿姨一向那样给他塞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