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风

你要找樱桃树胡同吗?那只要问一问十字路口那位警察。他把帽子稍稍往旁边一推,搔着头想想,就会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用一个大指头指点着说:“先往右,再往左,然后向右拐一个大弯,就到了。再见。”

照他指点的路走,一准错不了,你就来到樱桃树胡同的正当中。胡同的一边是房子,另一边是公园,当中有长长的樱桃树。

要是你想找十七号——你准得找它,因为这本书就讲的这一家——你一下子就能找到。第一,这座房子在整条胡同里最小。第二,这家人家墙粉剥落,需要粉刷了。可这房子的主人班克斯先生对太太说,她或者是要一座漂亮、干净、舒适的房子,或者是要四个孩子。两者都要,他可没这个条件。

班克斯太太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情愿要大女儿简,第二个孩子迈克尔,要最小的一对双胞胎——约翰和巴巴拉。就这么定了,班克斯一家于是在十七号住了下来。布里尔太太帮他们烧饭,埃伦帮他们开饭,罗伯逊·艾帮他们除草,洗刀子兼擦皮鞋。班克斯先生老说:“干这种活,罗伯逊浪费了时间,我浪费了钱。”

当然,除了这几位,帮他们的还有一位保姆,叫卡蒂。可她完全犯不着写到这本书里来,因为这个故事一开头,她正好离开了十七号。

“她走没跟你说,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可怎么办呢?”班克斯太太说。“登报吧,亲爱的,”班克斯先生一边穿鞋一边说。“我真希望罗伯逊·艾不讲一声就走,因为他鞋子擦了一只忘了一只。我穿出去成了一双阴阳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班克斯太太说。“可你还没告诉我,保姆卡蒂的事到底怎么办。”

“她人都走了,我看不出你能把她怎么办,”班克斯先生回答说。“换了我,我就拖人到《晨报》去登个广告,说班克斯家的简、迈克尔、约翰和巴巴拉(不提他们的妈妈)急需一位保姆,人要尽可能地好,工钱要尽可能地少。然后我就等着保姆到前面院子门口来排长队。她们一准会叫我气炸肚子:为了妨碍交通,给警察添了麻烦,我得付给他一个先令。好了,现在我得走了。嗐,跟在北极一样冷。今天吹的什么风?”

班克斯先生说着把脑袋伸出窗口,低头看看胡同口布姆海军上将的房子。这座房子是胡同里最雄伟的,全胡同都为它骄傲,因为它造得跟一艘船一样。花园里竖着一根旗杆,屋顶上还有个镀金的风标,样子象个望远镜。

“哈!”班克斯先生很快把头缩进来。“海军上将的望远镜说是东风。我也这么想。都冷到骨头里去了,我得穿两件大衣。”他心不在焉地在他太太的鼻子旁边亲了亲,跟孩子们招招手,就出门进城去了。

班克斯先生每天进城,当然,除了星期天和银行假日。他在那里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的一把大椅子上工作。他整天工作,忙着数钞票和硬币。他有一个黑色小皮包放零钱。回家有时候给简和迈克尔,让他们放到存钱罐里去。碰到他省不出一点钱来,他会说:“银行破产了。”大家一听,就知道他那一天没剩什么钱了。

好,班克斯先生带着他的黑色小皮包走了。班克斯太太走进客厅,整天坐在那里给报纸写信,求他们马上给她找位保姆,她在等着。简和迈克尔在楼上儿童室窗口朝外张望,心想不知谁会上他们家来。保姆卡蒂走了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她有老有胖,身上一股大麦茶气味。他们想,不管谁来也比她好,就算只好那么一丁点。

等到太阳开始在公园后面下去,布里尔太太和埃伦就上来给他们吃晚饭,给双胞胎洗澡。简和迈克尔吃过晚饭,坐在窗口等爸爸回家,听东风在胡同里樱桃树的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呼地吹过。这些树在暗淡的光线中前后左右摇晃,好象发了疯,想连根从地上蹦起来似的。“爸爸来了!”迈克尔突然指着一个砰地撞到院子大门上的人影说。简盯着越来越浓的暮色看。

“那不是爸爸,”她说。“是别人。”

“接着那人影让风吹得晃来晃去,弯着腰,拔掉院子大门的门闩。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女人,一只手捂住帽子,一只手拿着个手提袋。简和迈克尔看着看着,看到了一件怪事,那女人一进院子大门,好象就给一阵风吹起来,直往房子门前送。看起来是这样的:风把她先吹到院子门口,让她打开院子门,再把她连同手提袋等等吹到前门口来。两个看着的孩子只听见很响地砰的一声,她在前门口着地的时候,整座房子都摇动了。

“多滑稽!”这种事情我从没见过,“迈克尔说。

“咱们去看看她是谁!”简说着抓住迈克尔的胳膊,把他从窗口拉开,穿过儿童室,来到外面楼梯口。他们从楼梯口这里,一向能够清楚看到门厅发生的事。

这会儿他们看见他们的妈妈从客厅出来,后面跟着一位客人。简和迈克尔看到新来的人有一头发亮的黑发。“象个荷兰木偶,”简低声说。那就是说她很瘦,大手大脚,有一双直盯着人看的蓝色小眼睛。

“你会看到他们都是些乖孩子,”他们的妈妈说。

迈克尔用胳膊肘狠狠地顶了顶简的腰。

“他们一点不淘气,”妈妈嘴里这么说,可心里没谱,好象连她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他们听见新来的人哼了一声,看来她也不相信。

“好,至于证明信……”班克斯太太往下说。

“哦,我有个规矩,从不那证明信,”那人斩钉截铁地说。班克斯太太瞪大眼睛看看她。

“可我以为照规矩是要拿出来的,”她说。“我是说,我知道大家都这么办。” “我认为这是古老十八代的旧规矩,”简和迈克尔听见那斩钉截铁的声音说。“老掉牙了,可以说早都过时了。”

班克斯太太最讨厌的就是过时,对过时东西简直受不了。因此她紧接着说: “那好吧。我们可不在乎这个。当然,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因为也许,呃,也许你要拿出来。儿童室在楼上……”她在前面带路上楼,一路讲个没完,只顾着讲,就没看到后面的动静。可简和迈克尔在楼上楼梯口看着,对新来的人这时候的古怪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她是跟着班克斯太太上楼,可她上楼的办法与众不同。她两手拿着手提袋一下子很利索地坐上楼梯扶手滑上来。班克斯太太来到楼上楼梯口,她也同时到了。简和迈克尔知道,这种事从来没有过。滑下去的时常有,他们自己就常干,可滑上来的这种事从来没有过!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位新来的怪人看。

“好,那就全讲定了。”孩子们的妈妈松了口气。

“全讲定了。只要我高兴,”来的人说着,拿起一块有红花有白花的大手帕擦擦鼻子。“孩子们,”班克斯太太突然看见他们,说,“你们在这儿干吗?这是照顾你们的新保姆,玛丽·波平斯阿姨。简,迈克尔,说‘你好’呀!这是……”她朝小床上的两个娃娃挥挥手,“一对双胞胎。”

玛丽阿姨牢牢盯住他们看,看了这个看那个,好象在拿主意她是不是喜欢他们。 “我们得说吗?”迈克尔说。

“迈克尔,别淘气,”他的妈妈说。

玛丽阿姨继续把四个孩子看来看去,接着她大声吸了口长气,好象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她说:“我干。”

事后班克斯太太告诉她丈夫说:“她好象是给了咱们大面子似的。”

“也许是的,”班克斯先生用鼻子擦了一会儿报纸角,很快又把头抬起来。妈妈一走,简和迈克尔就靠到玛丽阿姨身边。她站得象根电线杆,双手叠在胸前。 “你怎么来的?”简问她。“看来象是一阵风把你给吹到了这儿。”

“是这样,”玛丽阿姨回答了一声。接着她解开围脖,脱下帽子,挂到一根床柱上。看来玛丽阿姨不想再说什么话——虽然她哼了好多次——简也就不开口。可玛丽阿姨一弯身去开她的手提袋,迈克尔忍不住了。

“多好玩的手提袋!”他用指头捏捏它说。

“着是毯子,”玛丽阿姨说着把钥匙插进锁孔。

“你是说装着毯子?”

“不,是毯子做的。”

“哦,”迈克尔说,“我明白了。”其实他没怎么明白。

这时候手提袋打开了,简和迈克尔一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更奇怪了。“怎么,”简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你这是什么话?”玛丽阿姨反问了一声,站起身子,看来好象生了气。“你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说着,从空袋里拿出一条浆过的白围裙,把它围在身上。接着她拿出一大块日光牌肥皂、一把牙刷、一包头发夹、一瓶香水、一张小折椅和一瓶润喉止咳糖。简和迈克尔瞪圆了眼睛。

“可我刚才明明看见手提袋里是空的,”迈克尔悄悄说。

“嘘!”简说,只见玛丽阿姨这时候拿出一个大瓶子,瓶子上有张标签写着: “睡前一茶匙。”

瓶颈挂着一把匙子,玛丽阿姨倒了满满一匙子深红色的水。

“是你喝的药水吗?”迈克尔充满好奇心问道。

“不,是你喝的,”玛丽阿姨把匙子向他伸过去。迈克尔看着他,皱皱他的鼻子,表示拒绝。

“我不要喝,我不用喝。我不喝!”

可是玛丽阿姨的眼睛盯住他,迈克尔一下子发觉,你朝玛丽阿姨一看就不能不听她的话。她有一种古怪的东西——一种使人又怕又说不出地兴奋的东西。匙子越来越近。他屏住气,闭上眼睛,咕嘟一口。满嘴都是甜味。他转转舌头,一下吞了下去,满脸堆起了笑容。“冰草莓汁,”他高兴得发狂。“还要喝,还要喝,还要喝!”

可玛丽阿姨的脸还是那么板板的,给简倒一匙子。可倒出来的水闪着银色、绿色、黄色的光。简把它尝了尝。

“是橙汁,”她说着舔嘴唇。可她一看见玛丽阿姨拿着瓶子向双胞胎走去,就奔到她面前。

“噢,别,请别给他们。他们太小。他们喝不了不好。谢谢你!”

玛丽阿姨不睬她,只狠狠地看她一眼让她别响,就把匙子尖往约翰嘴里灌。约翰起劲地呱哒呱哒喝,简和迈克尔一看洒在围涎上的那几滴,就断定这一回喝的是牛奶。接着巴巴拉也喝到了她的一分,咕嘟咕嘟喝下去了,还把匙子舔了两次。

玛丽阿姨这才倒了一匙,一本正经地自己喝下去。

“晤,糖酒,”她说着吧嗒一下嘴唇,用塞子把瓶子重新塞了起来。

简和迈克尔的眼睛惊讶得鼓起来,可是没工夫多想,因为玛丽阿姨已经把怪瓶子放在壁炉架上,向他们转过脸来。

“好了,”她说,“马上上床。”她动手给他们脱衣服。他们看到,扣子和搭钩让卡蒂大婶解开很费工夫,可是玛丽阿姨手里,转眼都解开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上了床,看着玛丽阿姨在暗淡的灯光中拿出其余的东西。

她从毯子手提式袋里拿出七套呢睡衣、四套布睡衣、一双高统鞋、一副骨牌、两顶浴帽、一本贴明信片的簿子。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张折叠行军床,还有羊毛毯和鸭绒被,她把床架在约翰和巴巴拉的小床之间。

简和迈克尔乐滋滋地看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他们两个都明白,在樱桃胡同树胡同十七号出了了不得的大怪事。

玛丽阿姨把一件呢睡衣从头上披下来当帐子,在它下面脱衣服。迈克尔被这新来的怪人迷住了,再也忍不住,向她叫着说:“玛丽阿姨,你永远不再离开我们了吧?”

睡衣底下没有回答。迈克尔又忍不住了。

“你不会离开我们了吧?”他焦急地嚷嚷说。

玛丽阿姨的头伸出睡衣,样子很凶。

“那边再有人说话,”她吓唬说,“我就叫警察了。”

“我不过说,”迈克尔胆怯地开口,“我们希望你不会很快就走……”他住了口,觉得满脸通红,脑子很乱。

玛丽阿姨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到简那里,一声不响。接着她大声吸了吸鼻子。 “我呆到风向转为止,”她简单地说了一声,吹灭她的蜡烛,上床睡觉了。“那就好,”迈克尔说,一半说给自己听,一半说给简听。可简没在听。她在回想这事发生的经过,思索着……

玛丽阿姨到樱桃树胡同十七号的经过就是这样。虽然大家有时侯向往卡蒂大婶管家时的那种更安静、更正常的日子,可总的说来,玛丽阿姨来了大家还是很高兴。班克斯先生高兴,因为她一个人来,不妨碍交通,他用不着给警察小费。班克斯太太高兴,因为她可以告诉别人,说她孩子们的保姆非常时髦,不让人看证明信。布里尔太太和埃伦高兴,因为它们可以整天在厨房喝浓茶,不用上儿童室开饭。罗伯逊·艾也高兴,因为玛丽阿姨只有一双鞋,而且是她自己擦的。

至于玛丽阿姨自己觉得怎样,那就没人知道了,因为她从来不跟大家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