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 等
水路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挑着两袋行李,到榕树下等红星客轮,江采采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随着太阳从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远道而来,径直停在她的面前。母亲挑着担子上船了,她连忙也跟上去,想把手上的花生递给母亲,然而客轮停留得那样短暂,没等她回到岸上,船就开走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经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亲说她可以坐到城里码头,再坐同一趟船回来,她便完全放下心来。她一个人走到船头,靠着光洁的栏杆,看着大船破开水面,随蜿蜒的水道径直向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她一点也不觉得恼。打小她就在岸上看着船,以为坐在船上是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梦想成真了,又是这样早晨的清爽的风,她头脑清醒,眼里贪婪地看着两岸景色,是一幅画又一幅画,在她眼前展开又收起,南国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长着草树,开着没人在意的朴素过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树,它们一定是亲戚,长得这样相似,客轮走得并不快,它慢慢地经过它们,过了一棵又一棵,连绵不断,像经过一座座小小的山包,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水边的村庄,竟然全都跟她的村庄一个样,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原来她的村庄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江两岸,有无数像江村一样的村庄,有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
船终于在城里的码头靠了岸,人们匆匆上岸,赶集的,做小生意的,走亲戚的,各各从码头上的小路往外赶,母亲的身影混入人潮里,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偌大一只船,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寂寞的归途,她想起苏繁星,想起毛织厂,又想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海,那片灰蒙蒙、无边无际的海水就出现在她面前,在大海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奖品
她旷了一个早上的课,下午才去学校上课。吃过午饭,她早早就出门了,想到很快就要永远地离开学校,到毛织厂去,那条短短的路,她走得格外漫长。陈老师问了几句,竟然没有丝毫的责怪。他高兴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本子上有个红裙子小姑娘,她跪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正鼓起腮帮,把洁白的蒲公英吹到空中。
“采采,真不错!虽然只得了第六名,但这是整个镇的比赛啊!”
陈老师指着竞赛成绩通报表,得意地告诉她:“芦村小学,上流小学都没有得奖呢!”
在那张通报表上,她赫然看到了苏繁星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她前面,他的分数跟她一样,他们并列第六名!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她跟他一下子靠近了。
“用功读书吧,你一定会有个好前途。”
她拿起笔记本就跑了,她把本子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她不去想她的前途,也不去想她的母亲,不去想上流那间已经对她敞开了大门的毛织厂,她满心满意地想念着那个跟她一样大的男孩儿,她想到他们如此相似,如此有缘,那一定是上天注定了的事。她要去找他,啊,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他呢?再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跟他牵起手来,牵着他的手,她就一定会变得像蝴蝶和云朵一样自由,一样轻盈吧,那么就可以一同起飞,一同走到树叶上,走到彩虹上,一同把脚印踩在蓝蓝的天幕上了吧……
买书
星期天一大早,她手里拽着汗津津的五块钱,悄悄跑到镇上书店去。那间小小的书店,除了连环画图书和练习册,还有一个小小的名著专柜,她踮起脚尖找了老半天,没有找到苏繁星说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她只好跑到柜台前面,怯生生地问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黑衣女人。
“这里有这本书吗?”她把书名写在白纸上。
女人放下书本,透过黑框的眼镜望着她:“前两年是有的,现在卖完了。”
她失望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本书很重要吗?”女人温和地看着她,“那是好书,但我还有更好的。”
女人从书柜里抽出两本薄薄的新书,一本是《老人与海》,一本是《飞鸟集》。
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她接过女人手上的新书,就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女人找给她三块八角,她把钱夹在书里,又把书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回江村去。跑到分岔路口时,对面走来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熟悉,跑远了,她又站住,回过头来望望他,他正好也站住了,正回头朝她看。是苏繁星!他是到江村去找她的吗?她又惊又喜,正想朝他跑过去,对面却来了一辆自行车,原来是素馨的爸爸,她的堂叔。
“采采,你到哪里去?我载你回家吧!”
她忽然胆怯了,她不敢在别人面前跟他相认。她慢慢地爬上自行车的尾座,等到堂叔转过身子,她才扬起手,使劲地朝她的男孩子挥手,他也朝她挥挥手,羞涩地笑了。阳光照在他脸上,她觉得他漂亮极了,她觉得他像一个王子一样漂亮。
考试
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新课都上完了,陈老师和江老师每天都在黑板上抄出一道又一道练习题,孩子们便埋下头,一道又一道地做下去。
班上的女生越来越少,她们什么也不说,无声无息地,忽然就不来了。夜里,素馨拉了采采,到退学的顺弟家去串门,顺弟到上流的毛织厂去了,那毛织厂不招大人,只招半大的女孩子,说是因为女孩子手脚快,容易上手。那进了毛织厂的顺弟,却也都高高兴兴的,穿了新做的衣裳,把头发梳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好像马上就要出嫁似的。
“你们也来吧,厂里还招人呢。”顺弟说。
“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采采说,“素馨还小呢。”
“素馨也可以来,我们有个同事,也是刚读到四年级。”顺弟笑着说,“她还没有素馨高呢。”
“真的吗?”素馨有点兴奋,“我回去问问我阿爸。”
两个女孩儿又回素馨家里,堂叔点着火水灯,正在织虾箩:“素馨这么小,进什么毛织厂?你们两个用心读书是正经事,以后一辈子悠悠长,有你们做事的时候。”
“阿叔,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就去毛织厂呢。”
“采采,你不听她的,她的目光短浅着呢,你听你阿叔的,你以后上高中,读大学,做一翻大事业,让他们都擦亮眼睛来看你。”
到了考试的那个星期,班上只剩下三个女孩子。陈老师上完早读就走了,来了几个中心小学的监考老师,虽然从来就不认识,采采却觉得他们很亲切,想到他们或许就是苏繁星的老师,她便打起精神,努力把每一道题都做得完美无瑕。
采采的雪条箱子,像天空一样蓝
她考完试回到家,父亲正在做一个漂亮的木箱子。
“给谁做的箱子呢?”
“是你哥的雪条箱子——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织厂开工,阿波去卖雪条。”
箱子做好了,父亲教她往箱面涂上油漆。油漆是天蓝色的,好看极了。她涂得跟她的父亲一样缓慢、细心,直到漆面光滑、均匀,仿佛是一块从蓝天上剪下来的颜色。
雪条箱子在阴地里晾干了,她跑过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欢,那箱子棒极了,她隐约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毛织厂,让她去卖雪条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顺弟到毛织厂去开工,毛织厂在上流的江边,因为建了这个厂,上流水边的一整片竹林被砍掉了,变成了坚硬的水泥地,好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
采采是新手,不会踩衣车,带头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边剪线头,一大堆沉沉的毛衣,散发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气味,采采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搬过几件衣服,然后拿着小剪刀,从衣领开始,找出一个又一个线头,轻轻地剪掉。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顺弟一起走出来,觉得又累又饿:“顺弟,我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厂,我喜欢上流从前的竹林——你看这片水泥地,在这里,再也不会长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竹林有什么用呀,竹林到处都有。工厂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没有这个厂,我们到哪里挣钱呢?”
一转眼,就到了月底,女孩子们排着队,到会计的窗口领钱。终于轮到采采了,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她失望极了,她失望得想哭。她忽然觉得,这个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所有人都埋头做事,不时有人讲起,谁谁家的男人发了财,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讲起村里麻将桌上的输赢——采采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心里烦透了,长久地盯着一件衣服,让她头晕眼花,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让她腿脚发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里做炮仗时一样,不时站起来,打开她喜欢的收音机,或者到门外水翁树下歇一歇!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算着——如果这个月剪线头的时间全都用来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挣到六七十块钱!但是现在,在这个牢房一般的工厂里,她只领到了二十五块!带头的女工告诉她,她剪两个月的线头,就能到机房那边学习缝盘,只要学会了缝盘,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挣一百块钱以上。她偷偷跑到顺弟的机房,看着顺弟像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勇敢地跟父亲说,她再也不要到毛织厂上班了。
“我宁愿去种菜、割禾、插秧,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婶她们去担煤、担砖头,我也决不去毛织厂了!”
等她大着嗓门,气汹汹说完,江一波也冷静地宣布:他不去卖雪条了,他已经卖了三天,每天都亏本,雪条全融掉了,一根也没有卖掉!——江一波说,卖雪条让人耻笑,他的中学同学已经看见他,并且鄙视他。从现在开始,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再不去卖了。
“让我去卖雪条!”她大声说,她决定把那个太阳下工作抢过来。她心里想,无论怎么艰难,卖雪条也比去毛织厂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啊。就这样决定了,她抱起那个美丽的箱子,用一条长长的皮带,紧紧地系在她小小的单车尾架上。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勇气,从明天起,她要试着用这个天蓝色的小箱子,养活她自己。
路
从此她戴上她的小草帽,骑着她破旧的单车,载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进入了阳光充足的盛夏。
她骑着车兜兜转转,镇子周遭的各个村庄,一条又一条她以前无比羡慕的路,一条又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她如今一一走上去,走到那些村子的深处,大路分成了细路,接上了田埂,田埂又四处分岔,她不时迷路,一次次走到不相识的人家门口,伏在门前的大狗小狗从沉睡中跳将起来,朝她大吼大叫。她先是觉得新鲜,觉得兴奋喜悦,她喜欢这样的探险,她走进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村落,她在心里拿它们跟她最亲爱的江村作比较,她发现村子与村子如此相似,但又各有不同,一道道流水,一棵棵老树,一间间房子,一个个村妇,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悠久的历史,神情气质已经融为一体——她觉得村庄里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和野外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有明显区别,它们跟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就像房屋和亲人一样亲切。她在周围的道路跑完一遭,不再乱走了,因为她很快找到了最大的主顾,他们是那些崭新的工厂里,刚刚下班的工人,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汗落如雨的泥水工人。
开始时她只卖雪条,不久,她美丽的雪条箱子加入了雪糕和饮料。开始时,她一天挣五块钱,很快她能挣十块,二十块,甚至更多。每天晚上,她独个儿坐在灯下数钱,夜蛾绕着小电灯飞来飞去。她神情严峻,一五一十地算计着,惋惜那些融掉了的雪糕。她把挣来的钱放进自己的木匣子去,十块,二块钱,有时更多,她盼望着天快点儿变凉,新年早点儿到过,她要把挣来的钱带到舅舅家给母亲,母亲一定会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快活地夸赞她:“我家采采好能干!”
她把钱袋收拾好,然后到厨房去烧开水,她顺手从柴堆里抽出一本书,那是多年来一直陪着她的《唐诗三百首》,她随意翻出一首,反复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句子庄严华丽,离她那么远,仿佛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可是多么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多么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多么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好!多么好!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不读更多的,烧一一块柴头她只读一句。她反反复复地念着,翻来覆去的想着,慢慢就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夜晚,她的乡村之夜幻化成华丽的盛唐之夜。或许她就是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或许苏繁星就是那个马背上的将军。她想像着,一个一个情节,只有人物,只有情景,没有结局。水烧开了,柴火还没有烧完呢,她故事也还没有完。但她当机立断,马上把火熄了,把诗集塞回柴堆里,然后利落地把开水装进水壶去。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这时她已经在镇上的文具店买到了最漂亮的信纸,她给他写信,面对他,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她向他诉说她的渴望,说她自小就希望自己能变得聪明,变得有力量,变得美丽动人,可是直到如今,她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很愚蠢,很软弱,相貌粗俗丑陋,不能讨人喜欢,不能挣到足够的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比她还多,他鼓励她,他说“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命运,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回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工人——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个蜗牛,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望见一片圆圆的,小小的天空。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子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的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明媚清晰。
阿东的礼物
她走着自己的路,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不敢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张望着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便羡慕它们跟他那样亲近,朝夕相见,她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祝福他,只愿他她,她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再也不去管他回信,或者不回信。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全镇卖雪条的孩子都聚集到巨无霸鞋厂的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之外,其余卖雪条的全是男孩子,他们几乎全部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几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谈天说笑打闹,等待顾客光临。相比之下,采采积极得多,她站到人流必经的路旁,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大声叫卖,她朝她的顾客微笑,她主动地问起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湖南、湖北和四川,对那些陌生的地名,她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到了冬天,我家乡就会下雪,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好玩极了。”有个美丽的湖南姑娘跟她交上朋友,每天吃过晚饭都来跟她说话儿。
她羡慕极了:“真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呢。”
“你想看么,那容易得很,等你长大了,跟我回家去,不就可以看到了。”她叫林雪梅,比采采高一个头,她大眼睛,苹果脸,皮肤白净,她十八岁,她让采采叫她姐姐。
等到雪梅姐姐去上夜班,阿东就会来到她的跟前。
阿东的眼睛是两点漆黑的星光,他是一个快乐爱玩的男孩儿,眼珠子一转,是什么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卖光了最后一根雪条,开始数钱,阿东的钱不见多,也不见少,挣来的都花掉了。他出来卖雪条不过是暑假无聊闹着玩玩,他的父母也从来不要他的钱。
天很快黑了,鞋厂门前几盏小太阳般的汽灯亮了起来。
“卖不完吧,谁叫你提这么多货?等会儿我帮你棍子。”
但她总是能够卖完,总是有很多工人到江边来乘凉,总有人不时帮衬她,而这附近,一间小卖部都没有。
她低着头看书,不时抬头看他,触到他和暖的目光,心里觉得安慰又悲伤。他请她到“林记冷饮店”喝糖水,两人的脚摆在桌子下面,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两人低着头吃东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一回,他们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傻傻地挨着她,她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无辜地望着她,觉得疼痛,觉得有口难言。有一天他忽然给她写了信,偷偷地塞进她的箱子去。她晚上回家就看到了,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笨重地划穿了纸背,上面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抄着一首无关紧要的歌。她心里鄙视他,阿东已经念初二了,写的字竟然不如她,更比不上苏繁星。
阿东看着她,觉得她的矮鼻子真丑,她看什么都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傻,可是她傻乎乎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她跟他不一样,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她做每一样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卖雪条,包括上学读书。她比他小,然而竟然让他猜不透,也许正是让他迷惑不解,她才变得富有魅力。他没有由来地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愿意说些好玩的话来逗她嘻笑。
其他的孩子有时欺负她,因为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把化了一半的雪条扔到她的头发上。他们故意跑到她旁边,踩她不穿鞋子的光脚板,踩疼了,她凄楚地流下眼泪,她尽量隐忍着,不想当着人哭起来,他们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骑上单车飞一样跑了。阿东也在笑,阿东觉得她实在可笑极了。他笑嘻嘻地跑到她身边,把她头发上粘乎乎的冰块拿走。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地知道她了,觉得她可怜,尤其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却像一头小兽似的向前猛冲,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猜测着,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送东西给她。她极少收到礼物,得到时就觉得快活,快活整整一天。她太容易快活了,他便越来越喜欢捉弄她。
她爱看书,雪条箱子里总是放着一本《老人与海》。顾客少的时候,她在树下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书,明明已经看完一遍了,她又回过头去看一遍。于是他跑去书店,买了一本《木偶奇遇记》,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去。他不告诉她,心里藏了个秘密回家去,也觉得有意思。她晚上回家才发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夜里睡不着,点了火水灯起身看书。一口气看完了,她猜想着是阿东送的,但又不敢肯定,怕他嘲笑她。第二天两个人都不说起这个事,竟好像那本书是自己跑进她的箱子去似的。可是她却欢喜,欢喜得满满地溢出来,一身的明黄色的喜悦流到她的身上。她便一整天都在笑。她站在路边,守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她独个儿唱歌,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一首一首地唱,嗓音沙沙的,他站在不远处,觉得她唱得真难听,真想跑过去教训她一顿,让她闭上嘴巴。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越唱越大声了。
有一回他给她买了席慕蓉的《九里香》,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书,中学里的男生都暗地里抄了里面的诗句给心仪的女生看。阿东也学着样子,给她抄了一首: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他并不曾晓得要跟她握别,抄这句诗只是出自男孩儿的忧伤的直觉。她却很喜欢,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了几天,她几乎能把整本小诗都背下来。她很乐意让他陪着她,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东江长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向前。她有时说很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有时她会兴致勃勃问他:“你知道王维么?”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给他讲王维的诗,给他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回她问他:“你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么?”
阿东说:“不知道。”
他照例是不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讲讲嘛,讲讲什么什么朵夫的事。”
他央求她。
可是她不高兴,不讲了,反过来埋怨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莫名其妙,只得转移话题,他提议说:“我们喝糖水去。”
她不出声。
“我捉螃蜞给你玩。”
她也不理会,她独个儿要回家去了。
“对了,大富豪今晚开张,我去偷些彩旗给你玩!”
她放开单车把手拍拍掌:“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很快就骑着单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紫绸布旗子。
“我不要这个,我要橙色的,红色的,绿色的!”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顺手把紫旗子扔进水里。旗子随水流走了,慢慢沉下水去,像一件水仙女的纱衣,看不见了。
阿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飞身骑上单车,瞬间去得远了。剩下她坐在暗处,感到无比寂寞。
她远远地看见大富豪开张,彩色的灯光打着转,好多人在露台上跳舞,强劲的音乐震动了东江,预告这附近方圆数里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有人唱卡拉OK,声嘶力竭地吼“我对你爱爱爱不完!!!”,歌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仿佛就要把这个夜晚撑破似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着火烧烤喝酒,不时传来男人的大笑和女人的尖叫,有人在浅水处泼水游玩,有人放烟花。
刚开张的夜总会热闹极了,河岸上下灯火通明,水面的灯影在夜船的波浪里闪烁生辉。波光流荡而绵绵不绝,活色生香,然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就在她坐的地方,江对岸有一棵繁茂的皂荚树,童年的时她曾经游到那里去,坐在树下,仰头看它白花满树的样子,皂荚花浓烈的异香让她心动又让她吃惊。现在,是皂荚开花的时候了,她努力望过对岸,只看到一团团树影,看不清细节。她想象着,一心努力要在那树影上画出明亮的花朵来,让它们来照耀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喂——来了!”
她往路上望去,只见阿东一手驾着车,一手抱着大把的彩旗回来了。她跑过去,想要接过彩旗,阿东叫她“快走,他们追来了!”
阿东吹着哨子往前跑了。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员从后面跑着追了过来。
她站在路边,一个小乞丐扯住了她的裤子:“行行好,行行好。”她死盯着她,一张尖锐的小脸,病蔫蔫的,才五六岁的样子。采采用力挣脱她的手,把她甩到一边去,把没吃完的面包扔给她,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单车旁边,那边有个外地女人背着孩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写满红字的黑纸。江采采把衣袋里五毛钱的纸币放到她面前,她不去看红纸上骗人的哀告,不去看那个女人愚蠢可怜的脸。她骑上单车,一路穿过镇上新建成的小公园,小公园的树上亮着嫩绿的大灯,一束绿光照在树叶上,发出虚假娇艳的光彩。大树下面,躺着更多外省的乞丐。多可怜的树啊!它一定很难过吧。她想。她一路向前,飞快的骑着单车,进入那条寂寞的小路,她听到耳边呼呼风响,感到脚下如履薄冰,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滑下无底的深渊。
啊,一盏灯又一盏灯,一个灯影又一个灯影,一个人又一个人,总有一些人过着她所不知道的、幸福的生活吧?那些人在哪里呢?她想像着他们,但不知道他们,幸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么?那些幸福的你,也跟她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行走着么?
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单薄,这样的贫乏,她无力改变她碰到和遇到的一节,她不能救起走到她身边的,行将溺死的人。
夜渐渐深下去,她到了村口,她从单车上下来,慢慢地推着车子,从江村新建的房子旁边走过,每一个窗口都传出电视和麻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