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在丛林里

独生子再次躺下,他做了一个梦。

炉火就要熄灭的时候,哧的一声,火星四射,

最后的一颗火星落了下来。

他醒了。在黑暗中,他大声问道:

“我从哪里来?妈妈抱过我吗?

我梦见我躺在一张毛茸茸的皮上。

我从哪里来?爸爸带我玩过吗?

我梦见白生生的长牙保护着我。

啊,我是妈妈生的,我喜欢独自玩耍吗?

我梦见两个小伙伴,他们一口就咬到我的骨头。

我是否掰过大麦面包,然后把它泡在凝乳里?

我梦见一只刚从畜棚抓来的山羊。

再过一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月亮就会升起,

……

为什么我能看清那黑色的房梁?

就像是正午一样!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连纳瀑布,

一群群麋鹿在那儿聚集,我能听到小鹿咩咩叫,它就躲在母鹿的身后!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连纳瀑布,

农田、山坡在那儿汇合,我能闻到温暖潮湿的清风,它就在小麦丛里低语!”

——《独生子》

印度政府的所有机关当中,森林部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因为重新绿化全印度的事业就由它来负责。也可以说,如果印度有足够的钱,绿化印度这个伟大的事业就全靠它来完成。森林部的职员们需要跟那些到处游荡的风沙作斗争,跟慢慢前进的沙丘作斗争。在沙丘周围扎上篱笆,修起堤坝,在沙丘上种上耐旱的杂草,栽上抗风的松树苗,杂草稀疏,松树细长,顽强生长。喜马拉雅山国家森林里的所有木材都归他们管,那些光秃秃的山坡也由他们负责。那些山坡一到雨季就被冲刷得千沟万壑,森林部所有职员一起行动,谴责破坏山坡植被的行为,呼吁人们保护环境。他们引进了许多国外的树种做试验,想办法让桉树在这里安家,希望桉树能治理运河区的热病。在平原上,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森林保护区的环形防火线,保证畅通无阻。旱季到来时,青黄不接,牲畜挨饿,他们就向村民开放禁伐区,允许村民采伐。他们修剪树木,积攒的树枝在铁路两边堆积如土,代替煤炭作为这条路线上的火车燃料。他们精打细算,一直计算到小数点后5位数,确保经营的种植园盈利。他们是植物医生,负责缅甸的柚木、东部丛林的橡胶树和南方五倍子果树的健康和繁殖。他们永远缺乏资金,手头拮据。林务官经常要出差,不光到城市,还要到偏僻的农村,那里连条公路都没有,甚至是要进入丛林深处,因此,他就变得聪明而又练达,他不仅知道一些森林的歌谣和传说,他还学会了识别人类和丛林里的法则;他经常碰上老虎、熊、豹子、野狗和鹿,那可不是苦苦捜寻后的偶遇,那些动物朋友是他执行公务时的伙伴,经常相见。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马背上和帐篷里度过的;他整天和粗野的森林看守人、多毛的猎人在一起,他是新栽下的树苗的朋友,等到森林回报了他的辛劳,又在他身上打下了它们的印记。于是,他不再唱在南锡学来的轻佻的法国歌谣,他也沉默起来,就像灌木丛里那些沉默的生物一样。

吉斯博恩是森林部的一名职员,他已经在英国驻印度的行政部门里工作了四年。起初,他喜欢这种生活,却不理解这种生活。这份工作给了他一些权力,也让他常骑马外出,到各个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极度仇恨起这种生活来,他拿出一年的工资来享受一个月的生活,享受印度所能提供的社交生活。浮躁过后,森林又把他吸引回去了。他从为森林的工作中得到了满足。他把负责的防火线加宽和加深;他在老树丛中开辟新的种植园,让衰败的丛林展现出一片雾般的新绿;他疏通淤积的小溪;当森林要被又高又深的蒺藜草吞没的时候,他就来帮助森林做最后的斗争。吉斯博恩选择了一个平静的日子,点着了那些蒺藜草,在里面居住的上百头野兽,被赶出来了,就在白天的中午时刻,从烟火中冲了出去。从那以后,森林部新种的树苗在这里扎根,在烧黑的土地上长起了一排排整齐的树苗,森林慢慢地向前伸展,吉斯博恩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吉斯博恩住的一幢平房坐落在大森林尽头,有两间房子,白粉刷的墙壁,茅草铺的屋顶,他的房子位置较高,他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大森林。森林长到他的家门口,他也不想开辟一块菜园子,房子的前面就是一丛竹林,他在游廊骑上马以后,直接就进入森林腹地,门口连大路都不需要修。

吉斯博恩共有五个仆人:两名马夫,一名厨子,一名挑水夫,还有一名清扫夫,他们都是土著人,住在平房后面的草屋里。厨子胖胖的,叫阿布杜尔·加福尔,是个教徒,吉斯博恩在家的时候,厨子就给他做饭吃;不在家时,厨子就跟其他人闲聊。吉斯博恩自己收拾枪支,不养狗,他怕狗吓跑猎物。吉斯博恩对森林王国非常熟悉,他知道兽民们晚上到哪里喝水,天亮前在哪里就餐,炎热的中午又会跑到哪里避暑。吉斯博恩一般都是一个人待着,看林人和森林警察离得很远,他们住在森林深处,轻易不来这里,只有被野兽咬伤或是因为其他原因受伤,才会来到他这里。

新年过后,春天来了,树木长出了嫩叶,叶片小,稀稀拉拉的。雨季还没来,干得很厉害,到处都在盼望着雨水的降临。景象没有因为新年而有太多的变化。寂静的夜晚,野兽的声音多了,有寻找伴侣的召唤声,有争夺霸权的打斗和怒吼声。经常能听到老虎的骚乱声、高傲的公鹿呦呦的吼叫声,还有野猪在树干上磨牙发出的像伐木一样的声音。

吉斯博恩是个善良而又慈祥的人,他认为,这个时候杀害生灵是有罪的,他的枪支本来就很少使用,这个时候直接就收起来了。五月是印度的热季,天气炎热,雨水很少,特别容易发生森林火灾。这个时候,吉斯博恩需要密切关注森林里哪个角落升起了一缕黑烟,那就说明那里起火了,得赶紧灭火。六月,雨季跟着西南风呼啸而来,一片片森林湮没在暖暖的水雾中,雨整天整夜地下个不停,大大的雨点打得树叶啪啪作响。地上随处可见雨水汇成的小河,哗哗流向远方。树木、草丛喝饱了水,浓绿而青翠,风一吹,摇摇摆摆,长得更欢了。闪电在天边变幻出各种你意想不到的图案,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热辣辣的太阳又挂在天空,把森林晒得热气腾腾。雨季过后,天气转冷,森林又变成了老虎一样的花斑色。周而复始,吉斯博恩熟悉了森林的脾性,他为此而感到骄傲和幸福。邮差每个月都会给他送来工资,那些钱就放在抽屉里,与他的家信和工具放在一起,越积越多。他很少花钱,只有在他准备去加尔各答植物园买东西或是救济某个看林人寡妇的时候才取出钱来。那些看林人死了,而政府却没有给他们的家属抚恤金,这时,吉斯博恩就会自己掏钱去安慰他们。

吉斯博恩赏罚分明。看林人薪金丰厚,必须惩罚时,他也给予惩罚。前些日子的一个晚上,有个信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信,说坎叶河边有个警察被咬死了,脑袋被咬烂了,像个鸡蛋壳似的。大家知道旅游者好打猎,偶尔也有年轻的士兵来打猎,这都很平常,不是稀罕事。黎明时,吉斯博恩出发去寻找凶手。他来到事发现场,尸体放在一张床板上,遇害者的妻子正在那里号哭。两三个人正在观察地上的脚印。一个人说,这事是“红家伙”干的。

“红家伙”是一只老虎,吉斯博恩知道大家都在怀疑是老虎咬死了警察,就说:“它藏在娑罗双树后面的岩石堆里。”

“现在它跑了,先生。头次杀人得连杀三个,人的鲜血会使他发狂,它肯定在到处转悠,也可能我们在这里说话,它就在我们背后。”

又一个人说:“它也可能到那间茅屋去了,那儿离这里只有四‘柯斯’远——瓦拉,这是谁啊?”

听到问话,吉斯博恩和大家一起转过脸,看看究竟是谁。他看到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来一个奇怪的人,这个人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布,头上戴着爬藤的白色旋花做成的花环,走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无声无息。吉斯博恩暗暗吃惊:他比猎人的脚步还要轻柔得多!那人走到近前,也不打招呼,说:“那个老虎已经喝过水了,现在就在小山那边的一块岩石下睡觉。”很好听的声音,就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跟当地人说话完全不一样,当地人说话稍微带着点哼哼的腔调。他抬起头来,阳光洒在脸上,就像一位在森林里迷了路的天使。受害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了看这个奇怪的陌生人,接着哭得更加伤心了。

“先生,需要我给你带路吗?”陌生人很直率。

“如果你能确定……”吉斯博恩说。

“当然能!”不等吉斯博恩说完,陌生人肯定地回答,“一小时以前我还见过那个家伙——那个狗东西,还不到吃人肉的年纪,它那颗罪恶的脑袋里长着十二颗上好的牙齿。”

那几个在地上查看脚印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害怕吉斯博恩要他们一起去,悄悄地溜走了。看到这种情况,陌生人淡淡地笑了,没有理会他们,转身走在前面带路:“来吧,先生。”

“别那么快,我跟不上,”吉斯博恩说,“等等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最近才来到这片森林,你可能真的没见过我。”陌生人回答。

“你是哪个村子里的?”吉斯博恩又问。

“我哪个村也不是,我是从那边来的。”陌生人指着北方说。

“这么说,你是吉卜赛人?”吉斯博恩问。

“不,先生。我是个没有种姓的人,而且,我没有父亲,不知道他是谁。”陌生人回答。

“那,你叫什么名字?”吉斯博恩觉得更加奇怪。

“我叫莫格里。先生,请问您叫什么名字?”陌生人问。

“我的名字叫吉斯博恩。是这片森林的总监。”

“总监?你们要给这里的树木、草丛都编上号码?”

“对,不然有些像你这样的吉卜赛流浪汉会把它们放火烧掉的。”

“我才不会呢!这儿就是我的家,不管给我什么好处,我也不会伤害这里的一根草。”

快要到了,他转过脸,带着迷人的微笑,举起一只手示意小点声:“快到了,先生,我们得轻轻地靠过去。这个狗东西睡得很死,我们不要惊醒它——最好是您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从下风向把它赶过来。”

“老虎居然能像牲口一样被你这样赤身裸体的人赶来赶去?”这个人说得如此轻松,使吉斯博恩万分惊奇。

“不相信我?那就跟我来吧,按照你自己的办法,用你的英国来复枪打死他。”陌生人微笑着对他说。

莫格里在前头带路,吉斯博恩紧随其后,低头、弯腰、匍匐前进。总之,在森林里追踪猎物所有的辛苦他又尝了一遍。终于到了,在一个小水塘旁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被太阳烤得烫人,他们就藏在这石头后面,莫格里叫他抬起头来偷偷地看池塘对面。那只老虎就在那里,伸展四肢,懒洋洋地舔着虎肘和前掌,一遍又一遍。这是一只很老的老虎,牙齿泛黄,皮毛凌乱,可是在阳光和四周景物的衬托下,依然是威风凛凛。

这个时候,吉斯博恩可不讲什么杀害生灵是有罪的,吃人的老虎是害人虫,必须尽快杀死它。他缓了口气,把来复枪架在岩石上,吹了一声口哨,老虎听到声音,转头查看动静。距离不到20英尺,吉斯博恩不慌不忙,连开两枪,一枪击中老虎肩胛,一枪击中面颊,老虎必死无疑。

开枪产生的烟雾散开,老虎在地上挣扎。“折腾吧,反正这张皮也没什么用处,”莫格里冷冷地说,“这个狗东西,死也死得像条狗,那堆臭肉没什么稀罕,不值得保留。”

吉斯博恩知道守林人喜欢老虎的胡子,就问:“还有胡子呢,胡子你也不要?”

“胡子?我可不是个喜欢摆弄老虎嘴巴的下贱猎人,让它躺在那里吧。看,它的朋友已经来了。”

鸢鹰有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鼻子,老虎刚死,它就发现了。飞过来在莫格里和吉斯博恩的头顶发出长长的呼啸声。吉斯博恩取出空弹壳,擦了一把脸,问莫格里:“你不是猎人?你从哪里学会了关于老虎的事情呢?我还没遇到过比你追踪更好的猎人呢!”

“我恨所有的老虎,”莫格里没有多说什么,“先生,我看看你的枪吧。啊,这枪非常好。现在先生要去哪里呢?”

“我要回家。”

“我可以去吗?我还没有去过白人的房子看看呢。”

“当然可以。”吉斯博恩在前头带路,莫格里无声无息地跟着,棕色的皮肤映着阳光。

游廊上放着两把椅子,莫格里好奇地看着,竹帘子裂了缝,他忐忑地摸了摸。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里。阳光有些刺眼,吉斯博恩随手放下一扇竹帘。只听得“咣当”一声,竹帘落了下来,只是,还没等竹帘子落在走廊的石板上,莫格里就跳开站到了屋子外面,这只是眨眼发生的事情,起伏不定的胸脯泄露了他的紧张。

“这是不是个陷阱?”他连忙问道。

吉斯博恩笑了:“白人不会做这种事情,你还真是来自丛林,呵呵。”

“我知道了。”莫格里说,“这里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只是,我——从不知道这些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两间屋子里的东西让他惊奇不已,他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这引起了阿布杜尔·加福尔的反感,他一边摆放餐具,一边看他,眼睛里充满了厌恶。

“吃一顿饭,这么麻烦,吃完了要睡觉也得那么费事。”莫格里咧嘴笑了,“在丛林里,我们吃饭睡觉都特别省事。哎呀,真漂亮。这里的东西这么贵重,这么多,会不会有人来打劫啊?先生不怕吗?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看见过。”在一个东倒西歪的支架上,放着一个满是灰尘的贝纳列斯铜盘,这个吸引了他。

“只有来自丛林的乡巴佬才会来打劫。”哗啦一声,阿布杜尔·加福尔把一个盘子放下了。这些话,让莫格里看到这个白胡子教徒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在我们的丛林,要是有一头山羊太吵了,我们就会把它的喉咙割断!”他针锋相对,“不过,我要走了,你可以收起你的恐惧了。”

他转身走进森林,慢慢地消失了。吉斯博恩看着他的背影,呵呵一笑,慢慢地,笑声变成了轻轻一叹。这位林务官感兴趣的事物并不多。他觉得这个了解老虎就像人们了解狗一样的丛林之子比日常公务更有意思,他本来可以消遣时间的。

“这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吉斯博恩想,“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扛枪手,陪我去打猎,一个人太没意思了。他就像古典文学辞典里的插图。他可以成为一个最完美的猎手。他真是个谜。”

华灯初上,繁星点点。他在游廊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猜测,轻烟袅袅。当烟雾散去时,他发现莫格里正叉着手臂坐在游廊边上,这让吉斯博恩吃了一惊——鬼魂的悄无声息也不过如此,以至于烟斗都落到了地上。

“森林里没人跟我说话,所以,我就来了。”莫格里拾起了烟斗,递给吉斯博恩。

“哦,森林里又发生什么新闻了?还是你又发现了一只老虎?”吉斯博恩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大羚羊搬了家,他们每逢新月出来的时候总是换牧场。因为野牛不肯跟大羚羊一起进食,都到坎叶河附近猎食去了。结果有头母牛被一只豹子捕杀了。当时那只豹子就藏在上游河边的深草丛里。别的,就没啥新闻了。”

“大羚羊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牛群和大羚羊不会一块进食,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我却不知道。”吉斯博恩说。

“唉!你可是——可是这片森林的掌管者啊!草屋里的人说的。”他微微一笑。

“随口一说,编点故事哄孩子而已。你不也是这样么,反正没人能够反对。”

“你不相信的话,明天我带你去看看那头被咬死的母牛的骨头。”莫格里不动声色,“至于大羚羊的话,请先生安静地坐一会,我去赶一头。先生您听仔细喽,就能听出羚羊在什么方向。”

“莫格里你疯了么?谁能赶得动一头大羚羊呢?”

“只是——你等着吧,我去了。”

“哦,上帝,这人真像鬼魂!”吉斯博恩说,因为莫格里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群星闪烁,森林如同丝绒,层层延伸向远处——那里特别安静,轻风掠过树梢,犹如熟睡的婴儿的呓语。厨房里的阿布杜尔·加福尔弄得盘子叮叮当当地响。

“安静点!”吉斯博恩喊道。接着,他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像是习惯了森林的寂静一样。他的生活很孤独,但是他的自尊心很强,吃晚餐的时候要穿上晚礼服。此时,那硬挺的衬衫前胸随着他的呼吸,有规律地响了起来——吱嘎吱嘎。他侧侧身子,止住了响声。但是,他的烟斗又有点问题,好像是堵住了,于是,烟草便呜呜响了起来,烟斗也被他扔掉了。现在,天地之间只剩下森林里的夜风吹过的动静。

透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从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狼嚎的回声,那声音很低很小,被拉得很长,然后就安静了下来。好像又过了好几个小时,远处矮树丛中好像有碰撞的声音,这时候,吉斯博恩的腿都等麻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接着又一声响起。

他喃喃自语:“那是在西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头大羚羊惊恐万分地狂奔,一路横冲直撞。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树干中间蹿出了一条黑影,转了回去,又哼哼回转身,几乎冲到他手能触摸到的地方,蹄子在光秃秃的泥地上嘚嘚作响。那是一头被露水打湿的公羚羊,它隆起的肩头上挂着一根被撕扯下来的藤蔓。它的眼睛在屋里灯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这头羚羊一见人,便止住了脚步,沿着森林边缘又消失在黑暗中。这把吉斯博恩弄糊涂了,但是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让森林里的这头巨大的蓝色公羚羊在夜晚里如此狂奔,只为拖出来让人参观,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因为夜晚本来就它的天地。

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有个娓娓动听的声音在说:“它来自水源,那里有一群羚羊,它是头儿。它从西边来的,先生相信了吧?要不要我把那群羚羊一起赶来让你一个一个数个清楚呢?先生可是森林的父母官啊!”

莫格里重新坐在游廊上,还有点气喘吁吁。吉斯博恩十分惊讶,盯着他问道:“你是怎么做的?”

“先生亲眼所见,这头公羚羊像一头水牛一样被赶来的。哈哈,等它回到它的伙伴中间,一定会给它们讲讲它的传奇。”

“对我而言,这很新奇。这么说来,你能跑得像大羚羊一样快?”

“先生明知故问。不管什么时候,您要是想知道猎物的活动情况,就问我莫格里。我打算留下,因为这片美丽的森林。”

“那你就留下吧,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饿了,我的仆人会为你准备饭的。”

“好。说实话,煮熟的食物很好吃。”莫格里立即说道,“我跟大家伙一样,爱吃蒸煮烧烤的食物。我一定来吃饭,我向你保证,你晚上可以踏踏实实地睡。没有人能偷走你那些值钱的宝贝。”

莫格里说完就走开了,吉斯博恩坐了很长时间,他一边抽烟,一边思考,最后的结论是:莫格里是他和森林部一直在寻找的最合适的看林人和森林警察。

“我想让他做政府的雇员,不管用什么方法。他既然能够驱赶大羚羊,那么就说明他太了解森林了,胜过五十个别的人。他是个奇迹,是个怪胎,只要他能够在一个地方待得住,那他就一定能担任森林警察。”吉斯博恩说道。

阿布杜尔·加福尔对莫格里有点看法。他在睡觉的时候,对吉斯博恩掏心窝子说:“这个陌生人很可能是个惯偷,谁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不赞成收留这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他觉得莫格里连怎么跟白种人说话都不会。吉斯博恩笑了,让他回自己的房间。阿布杜尔·加福尔一路嘟嘟囔囔。但是能听见他半夜起来,把他十三岁的女儿打了一顿。谁也不知道原因。吉斯博恩只是听见了哭声。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莫格里跟自己的影子同进同出。他在平房旁边,按自己未开化的方式安家住了下来。他住在森林的边缘上。吉斯博恩出来透气的时候,往往会看见他,要么坐在月光下,脑袋埋在双腿间;要么躺在一根伸出的树干上,像某些夜行动物一样紧贴树干。莫格里会从树上跟他打招呼,让他安心睡觉,有时候爬下来给他讲丛林里的动物们的生活方式,讲很多故事。有一次,人们发现他在马厩里,兴致勃勃地注视着马匹。

阿布杜尔·加福尔揪住这件事不放,说:“早晚有一天他会偷走马的。既然他住在附近,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地找事做呢?可他偏偏什么都不做,像脱缰的骆驼一样到处逛荡。”所以,他一看见莫格里,就命令他做这做那,态度很粗暴。但是莫格里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很听话地去提水,或者拔家禽的毛。

“他很低贱的,老爷,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要小心,别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蛇总归是蛇,丛林里的流浪汉贼性不改的。”阿布杜尔·加福尔说。

“行了,闭嘴吧!”吉斯博恩说,“我容许你管教自家人,只要不是太过分,因为我了解你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那人只是有点疯病。”

“是啊,有点疯病,等着瞧吧,以后肯定会出事的。”阿布杜尔·加福尔说。

几天过去了,吉斯博恩要因公出差,去森林里三天。阿布杜尔·加福尔人老体衰,长得又胖,就被留下了。这种时候,他总是不满足于睡大觉,而是要假公济私,征收谷物、食油和牛奶。这天天刚亮,吉斯博恩就骑马出门了。他有点不开心,因为那个林中人没有在游廊上等着他,陪他出门。他喜欢他的坦率,喜欢他的敏捷,喜欢他的不做作,喜欢他阳光的笑。他对他的故事深信不疑。他在丛林里行进了一小时,听到背后有响动。接着,莫格里快步出现在他身旁。

“我们大概得干三天活,在那里新栽树苗。”吉斯博恩说。

“好,保护树苗没问题。它们会长成参天大树,前提是野兽们不糟蹋。我们得让牛群搬家。”

“又让它们搬家?怎么个搬法?”吉斯博恩笑着说。

“哦,昨天晚上,他们在那些娑罗双树的树苗中间又拱又刨,不消停。我把它们赶走了。所以早上我没去你那。这些牛应该待在坎叶河口下游,不该闯到森林这边来。”

“要是有人能够放牧天上的云,那他也可能能赶走那群牛。但是,莫格里,你说过你在森林里当牧人,不是为钱,也不是为工资……”

“这是先生管辖的森林啊!”莫格里抬起头来说。

吉斯博恩点点头,表示领情,接着说:“要是你愿意拿工资,为政府工作,不是更好吗?工作到一定年限,还有养老金。”

“我也想过。但是,守林人都住在小屋里,关紧了门会特别像陷阱,不过,我会考虑的。”莫格里说。

“好好想想,考虑好了告诉我,我们就在这儿吃饭吧!”

吉斯博恩下了马,从马鞍袋里取出早饭。这时候,已经是炎热的白天了。莫格里在他身边躺下,盯着天空。

过了一会,只听得莫格里心不在焉地说:“先生,平房里的仆人把白色的母马牵出去了,这是你的命令吗?”

“没有,那是一匹又老又胖的马,腿脚还有点不方便……问这个干什么?”

“现在有人快速骑着它呢,他们已经走上通往铁路线的那条大路了。”

“呸,那条路是在两‘柯斯’以外了。那是个啄木鸟。”

莫格里抬起胳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那条路从平房那里穿过去,然后有个大拐弯。要是鹞鹰飞,顶多一柯斯。而且,声音是随着鸟儿传来的, 我们去看看吧!”

“胡说八道,太阳这么烈,我们跑一柯斯只是为了去看看森林里发出的一点声音?”

“不,先生,那是你的马,我只想把它带过来。要是不是你的,我就让它走开。如果是,先生可以任意处置,确实有人在骑着它拼命地跑。”

“你这个小疯子,你用什么办法呢?”

“先生不记得了吗?我可是赶过羚羊的。”

“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兴趣,那你就跑去吧!”

“嘁,我才不跑呢!”他抬手让吉斯博恩噤声。然后,他仍然仰面朝天躺着,嘴里发出三声呼唤,吉斯博恩从没听过这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高亢的叫声。

莫格里呼唤之后说:“它会来的。我们去树荫下面等着吧。”莫格里在早晨的寂静中开始打盹。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挡起来。

吉斯博恩耐心地等待,心想,莫格里肯定疯了。但是这个人却是他最有意思的伙伴。

“呵呵,他跌下马了。那好吧,只能是母马先到。然后那个人才到。”莫格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他们听见吉斯博恩骑着的那匹矮种公马嘶叫起来,莫格里打了个哈欠。几分钟后,那匹白色母马飞奔而来,在这片林中空地上,它和它的伙伴相聚了。马背上马具都在,只是没有人。

“它还不太热。不过天气这么热,很容易出汗。过一会儿,我们就能看见那个骑马的人了,因为人总是比马要跑得慢一些,尤其,他又是个胖子,而且年纪也挺大了!”莫格里说。

“上帝啊,这是魔鬼吗?”吉斯博恩跳起身来,他听见了一声狂叫。

“别担心,先生。他没事,他也一定会说是魔鬼干的。听听看,那是谁?”

那是受惊的阿布杜尔·加福尔的声音。他在祈祷某个不可知的生灵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饶了他。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我的头帕,哎哟,哎哟,好的,我走,我快走,我跑!啊,我是个虔诚的教徒啊!”他呼天抢地。

阿布杜尔·加福尔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的头帕丢了,鞋子没了,围腰布也散了。他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握得紧紧的,拳头里都是泥巴和草根。他一看到吉斯博恩,再次狼嚎。他筋疲力尽,浑身颤抖,一下子扑倒在地。莫格里甜甜地笑着,看着他。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出人命的,莫格里。”吉斯博恩严厉起来。

“没事,他只是害怕而已,本来他完全可以走着来的。”

阿布杜尔·加福尔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不停地呻吟着。

“这是巫术——巫术。是魔鬼的法术!我犯了罪,所以他们从森林里把我赶出来了。一切都完了,我认罪。给你,先生。”他呜咽着,从胸前摸索出一卷肮脏的钱。

“这是什么情况?阿布杜尔·加福尔?”吉斯博恩明知故问。

“就让我在监狱里待着去吧——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你最好是让监狱的围墙厚实点儿,千万别让外面那些魔鬼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跑了进来。在先生的帮助下混口饭吃,我却做了对不起先生的事,如果没有丛林中那些该死的混蛋,我早就能到天涯海角了,布置一些土地,无忧无虑地了此残生。”在绝望和痛苦中他激动地把头朝地上砸。吉斯博恩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那卷钱。这卷钞票是最近发的他被拖欠九个月的总钱数,这些钱就跟家信和换轮胎的工具一起放在抽屉里。莫格里眼睁睁地注视着阿布杜尔·加福尔,一声不吭地微笑着。“就不用再让我骑着马了。我自己能够在先生后面跟着走到家的,之后你再让人把我关到监狱里也不迟。政府为犯这类罪的人早就准备了好多年徒刑的。”管家有点儿不高兴地说道。

丛林里不一样的孤独的生活让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于许多事物也有着不一样的看法。吉斯博恩直直地看着阿布杜尔·加福尔,回忆起以前他也是一个做事很周全的人;要是另外请一个管家,还得把他家里的种种事情从头到尾地再教一遍。不仅仅如此,最起码的,又要对一副陌生的面孔再熟悉一年,对一种陌生的语言再适应一次。

“听好了,阿布杜尔·加福尔,”他说,“虽然你犯了一个后果十分严重的错误,让你自己失去了尊严,但是,在我仁慈的心看来,你也只是一念之差。”

“老天爷!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过要把这些钱中饱私囊的念头。我看着这些钱时,脑袋里一时空白,好像是恶魔掐住了我的喉咙一样。”

“阿布杜尔·加福尔,我相信你的话。现在先这样吧,你先回到我的住宅去吧,过一会儿我也回去,我会让人把这些钱都拿到银行里去存起来,事情到这里就好了,都过去了。你现在都这么老了,让你去坐牢,对你的家人怎么交代呢?”

阿布杜尔·加福尔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大声呜咽着趴在了吉斯博恩的牛皮马靴上。

“那么,我还能够继续为你效劳吗?”他流着眼泪哽咽着说道。

“这个我不能保证。这一切都要看咱们回去后你的表现怎么样。赶快骑上母马,自己先慢慢骑回家去。”

“可是这里的魔鬼你怎么处置啊!丛林里到处都是魔鬼。”

“不用担心的,大伯。除非他们拒绝执行先生的命令,不然他们是不会再来打扰你的,”莫格里说。“就算他们违背命令,他们也只会像赶大羚羊那样把你赶回家。”

阿布杜尔·加福尔一边缠着束腰布,一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着莫格里。

“你说什么?那些魔鬼是他的?魔鬼听他的话!一开始我还想说,回去以后都把过错归咎给巫师呢!”

“你这想法听起来很有效呀,先生;只是在我们设下陷阱以前,先得看看落进去的猎物会有多大。其实,我只不过以为有个人偷了先生的一匹马。但是,这会儿还依然可以这么干。”莫格里望着吉斯博恩想得到回应,可是阿布杜尔·加福尔却早已经着急地一扭一拐地凑到白色母马身边,爬上马背逃跑了,林间小路在他身后被马蹄踩踏发出噼里啪啦的回声。

“做得很不错呀,”莫格里说,“但是,如果他不赶紧抓住马鬃,一会儿准会再跌下马的。”

“好啦好啦,现在你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吉斯博恩有点着急地说,“他嘴里说了什么‘你的魔鬼’,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人怎么可以和牲口一样在森林里被赶来赶去?请你都回答我吧。”

“是不是因为我帮先生找回了钱,所以才对我发火?”

“哪里会这样,只是我不喜欢在这里面有些地方你在跟我玩花样。”

“那就好。只要我站起来往森林里走几步,除非我自己走出来,不然不论是谁,就连先生在内,都没法找到我了。就像我不愿意走出来一样,我也不愿意讲出来。少安毋躁啊,先生,再等些日子,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一切的。当然,只要你不介意,总有一天我们会一块儿去驱赶公鹿。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对你耍什么花招的。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就像人们熟悉他们家里的炉灶一样熟悉森林。”

莫格里像是在对一个不耐烦的孩子说话一样慢慢地说着。这让吉斯博恩既觉得为难,又感到疑惑不解,同时还非常恼怒。他一句话也没讲,两只眼睛看着地上,好像在想着什么。等到他记得抬起头来的时候,林中人早已离开。

“互相合作的朋友之间因为不同意见闹脾气,”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树丛后面传来,“可不是一件聪明的事。等到晚上天气凉快下来的时候再会吧,先生。”

就这样,吉斯博恩一下子一个人被抛弃在森林深处。一开始他咒骂了几句,接着骑上了矮种公马大笑着继续前进了。他先是到一家看林人的小屋探访,接着到两个新的种植场巡视了一下,并下令烧掉一块干草地,然后又出发,向他早已相中了的宿营地走去。那一块营地离坎叶河岸不远,是一处覆盖着树枝和叶片的、乱石嶙峋的岩坡。等到他到达宿营地的时候,太阳正要下山,那时静静的森林里已经开始了夜晚的捕猎活动。

一阵喷香的晚饭气味随风飘来,顺眼望去,小山上闪烁着一堆篝火的火焰。“嗯,”吉斯博恩说,“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反正比吃冷肉强多了。如果这会儿有一个人会跑到这儿来的,那只可能是穆勒。不过一般人都认为这会儿正是他视察钱格曼加森林的时候。想必他就是因为如此才要跑到我这块森林里来吧。”

这个从缅甸到孟买的森林总监是个高大的德国人,也是印度的森林部长,他就像蝙蝠一样常常不打招呼,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而且总是在人家最没有料到的地方出现。他的理论是: 比起一系列缓慢的通信联络,突击视察,找出弊病,并且对下属进行口头批评要好得多;因为靠通信联络的结果往往是一份正式的书面批评——这份材料留在林务官的档案里,也许在好多年以后还会对他产生不利的影响。他曾解释说:“要是我可以像荷兰叔叔那样跟我的小伙子们聊一聊,他们会反应说,‘那只不过是那个该死的老穆勒实在太坏了’,他们就会在下次干得好些。不过,要是让我的那个愚蠢的办事员写一些类似‘总监穆勒对此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很生气’之类的话,就会什么好的效果都没有了。首先,因为我没有在现场;其次,因为将来接替我的那个傻瓜到职以后,也许会对我那些最优秀的小伙子们说:‘看一看你们,挨过我前任的骂。’我对你讲,要想使树木长起来,那就千万不能用官衔压人那一套。”

深沉的嗓音从坐在火光后面的穆勒黑暗处传来了,吉斯博恩正站在他心爱的厨子背后弯着腰说:“你这无赖!别放那么多酱油,辣酱油是调料,不是汤。”“哦,吉斯博恩,你正好赶上了一顿非常糟糕的晚饭。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帐篷?”他上前去和吉斯博恩握了握手。

“我就是我自己的帐篷,先生,”吉斯博恩说道,“我不清楚你在这一带附近。”

穆勒回头看了几眼外表整洁的年轻人,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带着一匹马、一点干粮宿营的。好的!非常好!这样吧,咱们两个一块儿吃晚饭。我是在上个月到总部去交报告的。报告我只写好了一半,我的办事员写了另外一半,所以我就出来走了走。结果政府对那些报告十分不满意。我也是这么和西姆拉总督说的。”

吉斯博恩记起了许多故事,讲的都是穆勒和最高政府之间的冲突,他是所有办公室职员公认的自由思想者,作为一位林务官,没人比他更为出色。这时他抿着嘴轻声笑了。

“吉斯博恩,如果我发现你是坐在你的平房里向我炮制关于种植园的报告,而不是骑马巡视种植园,我可能就会让你去比卡内尔沙漠中心绿化它。我最讨厌烦人的报告和咬文嚼字的公文,它们害得我们没法做自己的工作。”

“如果要让我浪费时间做什么年度报告,我是一点儿也不愿意的。我讨厌那些报告就像你讨厌它们一样,先生。”

话说着说着,转入了关于业务的话题。穆勒要给吉斯博恩下达一些命令,作一些指示,同时还提出了一些问题,等到晚饭端上来,他们的谈话才告一段落。这是吉斯博恩这几个月以来吃的最文明的一顿饭。不管食材的来源地离得有多远,穆勒都能不受妨碍地完成他完美的厨师工作;在那张摆设在荒野里的餐桌上,以辣子烤淡水鱼作为第一道菜开始,以咖啡和法国白兰地作为最后一道菜结束。

“啊哈!”穆勒在饭后点上一支方头雪茄烟,满意地松了口气,往后靠着他那张破旧的轻便折椅。“写报告的时候,我既是自由思想者,又是无神论者,不过在丛林里,在这儿,我既是个大大的基督教徒,又是个异教徒。”他双手垂在膝头上,眼睛望着前方,注视着充满隐秘响声、在幽暗中不断变化移动的丛林深处,轻轻松松地让雪茄烟头在舌头底下翻动着;枝条就像他身后火堆的噼啪响声一样噼啪作响;在凉爽的夜晚里,被酷暑压弯了腰的树干伸直了身子,发出窸窣的叹息声;坎叶河在无休止地喃喃低语,还有从小山头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从住着许多居民的草原那里传来低沉的响声。他享受地吐出一口烟,旁若无人地朗诵起了海涅的诗句。

“‘是的,我每天显示奇迹,天哪,你看到要大为惊奇。’对啦,写得真了不起,真了不起。我记得过去从这儿一直到耕地那边,这一片树林子还没有你的膝盖头大,到了旱季,这一带的牲口只好啃死了的牲口的骨头。如今一个自由思想者回来了,因为他懂得这些事物的因果关系。只是那些树崇拜的还是古老的神——‘基督教的神灵呜呜啜泣’。这些基督教的神是不适合丛林的,吉斯博恩。”

一条黑影在一条仅容得下马匹通过的小路上晃动了一下,然后黑影走动了,他走到星光下面来了。

“我说的话果然没错。嘘!天哪,那就是神!那个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要来拜访总督了。”

那个黑影就是莫格里,他手里握着一根剥去了一半树皮的枝条,头上戴着白色花环,这些说明随时准备着遇到一点危险就逃回树丛里去的莫格里,对火光十分不信任。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吉斯博恩说道,“他是在找我。喂!莫格里!”

穆勒还没来得及透一口气,这人已经到了吉斯博恩身边,喊道:“我错了。我不该走开的。但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在河边被杀的那头老虎的配偶已经醒了,它正在找你。要不然我是不会走开的。它从远山区一直跟上了你,先生。”

“他有些疯狂,”吉斯博恩说,“他一讲起这里所有的野兽,就好像都是他的朋友似的。”

“是的,是的。如果连农牧之神都不清楚,还有谁能清楚呢?”穆勒一副认真的模样说,“他说到老虎,这位和你那么熟的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斯博恩点燃了他的方头雪茄开始说莫格里和他的种种伟绩,等他讲完了的时候,雪茄烟已经烧到了他的胡须边上。穆勒一直倾听着。“那不是疯病,”当吉斯博恩描绘了阿布杜尔·加福尔是如何被驱赶的事以后,他终于说,“那完全不是疯病。”

“那么他又是什么?今天早晨他生气地离开了我,因为我要他告诉我,他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我猜这家伙在某个方面是着了魔。”

“不是的,那并不是着魔,但是那却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东西。这类人,他们的寿命只有那么几年而已。刚才你说你那个做小偷的仆人,并没有说出是什么赶着他的马走,而大羚羊怎么可能说话啊。”

“不是的,我仔细听了,而且我是能听出大部分声音的,真该死,那儿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头公羚羊和那个人简直就是猛冲过来的,他们都吓得发了疯。”

穆勒一声不吭,两只眼睛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莫格里,并且招手叫他走过来。莫格里像一头公牛踩在一条有气味的道路上那样勉强走了过来。

“不用担心,”穆勒用当地话说道,“伸出你的手臂来。”

他从胳膊摸到手肘弯那儿,点了点头。“和我所想的一模一样。现在把你的膝盖伸过来让我看看。”吉斯博恩看见他摸着膝盖骨,微笑了一下。他观察到紧挨着脚踝骨上边,有两三个发白的伤疤。

“这些伤疤是你很小时留下的吧?”他说。

“嗯,是的,”莫格里微笑着答道,“这些是我的伙伴们给我留下的爱的纪念。”然后他对背后的吉斯博恩说,“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先生是谁?”

“一会儿我再给你介绍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他们在哪里?”

莫格里用手绕着他的头画了一个圆圈。

“什么?连大羚羊你都能赶得动?你看!你能不能把我拴在那个桩子上的母马带到我这儿来,并且不会让它受到惊吓?”

“我能不能把它带到先生这儿来,并且不会让它受到惊吓!”莫格里抬高了音调重复道,“只要你把拴住马后腿的绳子松开,这一切都是件极容易的事儿。”

“把拴住的马头和马腿的尖桩拔起来。”穆勒对马夫喊道。刚刚拔出桩子,那匹高大的澳大利亚种黑色母马就抬起头,竖起耳朵来。

“注意一些!我可不愿意看到她往丛林里跑去。”穆勒说。

莫格里面对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静静地站着,他的体型、外貌跟小说里的那位被描绘得淋漓尽致的希腊神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马嘶叫了一声,抬了抬后腿,发现挂住后腿的绳子松开了,便迅速地向它的主人这边跑来。它把头埋进主人怀里,身上微微出了些汗。

“是它自己跑来的。我的马也会这样。”吉斯博恩喊道。

“你摸摸看,看看它是不是出汗了。”莫格里说。

吉斯博恩把手放在湿漉漉的马肚上。

“好了。”穆勒说。

“好了。”莫格里重复道,他身后的一块岩石把声音送了回来。

“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吉斯博恩说。

“不,不只是精彩而已。简直妙极了。你还不明白吗,吉斯博恩?”

“好吧, 我是有点不明白。”

“那好,我就暂时不说出来,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我如果说了,就太煞风景了。只是他为什么还没有死,我真不懂。喂,你听着,”穆勒转过脸朝着莫格里,又说起了地方话,“我是这儿所有丛林的总管,包括印度和黑水那边的国度。我不知道我手下有多少人马——也许有五千人,也许只有十个人。以后不要再在森林里到处游荡,不要为了好玩或是为了炫耀自己而去驱赶野兽了。你该做的事就是到我手下来工作吧,我就是主管森林事务的政府,你就是这片森林的看守人;你没有得到让村民的山羊在林中觅食的命令时,你就把他们赶走;得到了命令时,就放他们来吃草;如果野牛和大羚羊繁殖得太快,就想办法使他们减少一些,这个你是有办法做到的;汇报老虎迁移的情况和他们迁移到了什么地方,以及森林里有哪些猎物给吉斯博恩先生;你还得对森林里所有的火灾发出确实的警报,因为你能够比任何人更早地发出警报,干了这些工作,你每月可以得到一些银币作为报酬。以后,你不仅能够拥有妻子、孩子、牲畜,你还能够在年老的时候领到一笔养老金。你愿意吗?”

“我正想告诉你……”吉斯博恩开口说道。

“我已经考虑好了。今天早上我的先生也跟我谈到了这样一件工作。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我如果接受这件工作,就得在这片森林里,不到别处去,我要跟着吉斯博恩先生,不跟别人。”

“先不要着急回答。政府答应付给你养老金的命令一星期以后就会下达。到时候你可以过来,就住在吉斯博恩先生指定给你的小屋里去。”

“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吉斯傅恩说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就够了, 用不着别人告诉我。任何一个森林看守都没办法和他比。他简直就是个奇迹。我告诉你,吉斯博恩,你有一天会发现这一点的。听着,森林里每一头野兽跟他都是亲兄弟。”

“要是我能够真正了解他,我也就会放心一些了。”

“你会了解他的。我告诉你,我做了三十年工作,曾经也见过一个这样的男孩,一开始也是跟他一样,只是到后来死了。我想有时你在人口调査报告里会听到这类人的事,可是他们都死了。而不同的是,这个人却活了下来。他来到了一个错误的时代,他所处的时代应该是比铁器时代还早,比石器时代还早。或者说,他是人类历史的开端……是伊甸园的亚当,现在我们只缺一个夏娃了!不!他比那个幼稚的故事还要久远,就好像大森林比那些神还要古老一样。吉斯博恩,现在我是个异教徒了,彻底的异教徒。”

在那个漫长的傍晚余下的时间,穆勒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着手中的烟,双眼呆呆地凝视着黑暗深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念着一行又一行的诗句,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走进自己的帐篷里,但是不久就穿着华丽的粉红色睡袍出来了,在午夜的深沉寂静中,吉斯博恩听见他加重了语气,向着丛林念出了最后的诗句:

即使让彼此穿上衣物,刻意地打扮修饰自己,

你却依然水灵,高高在上,并且富有古典气质;

李比迪娜是你的母亲,布利亚帕斯是你的父亲,

一个是神,一个是希腊人。

“我现在想清楚了,不管我是异教徒,还是基督徒,我始终都很难真正地了解森林的隐秘。”

在一星期以后的午夜,在一间平房里,气得脸色发白的阿布杜尔·加福尔气急败坏地站在吉斯博恩的床脚边,压低声音把他唤醒了。

“醒一醒,先生,”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我的名誉已经完全扫地了。带上你的枪。不要等别人看见,快起床去杀死他吧。”

老头的脸都气得拧在一块儿了,弄得吉斯博恩只是看着他发呆。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森林里的贱种就是为了这个才帮我擦亮先生的桌子,才帮我打水,帮我拔鸡毛的。我打了多少次也没有奏效,最后他们还是给逃走了,这会儿他就坐在了他那些魔鬼的中间,起来吧,先生,让他的灵魂进地狱去吧,快跟我去看看!”

一支来复枪从他手中塞进半醒半睡的吉斯博恩手里,从屋里到游廊上,吉斯博恩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他们在森林里头的不远处,还在这所屋子的射程以内。轻轻地跟我来吧。”

“到底发生什么了情况啊?阿布杜尔,出了什么事?”

“我看到了莫格里和他那些魔鬼以及我的亲生女儿在一块。”阿布杜尔·加福尔说。吉斯博恩吹了吹口哨,就和他一块走去。他之前听说过这事,阿布杜尔·加福尔有好几个晚上打了他的女儿,不是无缘无故的。而莫格里曾经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无论力量是什么——证明是干家务活的人犯了偷窃罪,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另一方面,森林里的求爱总是飞速进展着。

从森林里传来了轻幽的笛声,就好像是某一位漫游的森林之神在歌唱。然后,一阵喃喃低语声越来越靠近。一块小小的半圆形林中空地上有一条通向那里的小路,在空地四周长着高高的草丛和树林,形成了一道藩篱。而在这块空地中间,莫格里背对着观看他的人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树干上,手臂挽着阿布杜尔·加福尔女儿的脖子。他吹奏着一根粗糙的竹笛,头上戴着新编的花冠,和四头硕大的后腿直立的狼,随着音乐的节奏,庄严地翩翩起舞。

“那些就是他的魔鬼。”阿布杜尔·加福尔轻声说道。他手里揣着一把子弹。在一阵拉长了的、发出颤音的笛子声之中,野兽们躺下了,他们的绿眼睛毫不闪动地瞪着那位姑娘,并且安静地在那里躺着。

“你们看那里,”莫格里放下笛子说道,“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早就给你说了,勇敢的小人,没什么可怕的,你不是也相信了我的话吗……你说……唉,你要是能看见你父亲被赶着在大羚羊奔跑过的路上奔跑就好了!——你父亲认为他们简直就是魔鬼;我发誓,他会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奇怪。”

那个姑娘噗嗤一笑,清脆而又响亮,而吉斯博恩却能听得见阿布杜尔气得直咬他剩下的屈指可数的几颗牙齿。现在的这位姑娘和吉斯博恩以前有时用眼角扫过去看见的那样简直换了个样,那时她老是蒙着面纱,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悄悄地溜过去。如今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夜之间她就像兰花,在潮湿炎热的天气里,只需要几个小时就绽花吐蕾一般,成了青春焕发的少女。

“其实他们不仅仅是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还是我的兄弟,我们是同吃一个母亲的奶长大的孩子,我在厨房后面已经告诉过你了,”莫格里继续说道,“当我还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不点儿的婴儿时,他们就是狼爸爸的孩子了,是狼爸爸在洞口替我挡住了寒冷。你看看他们,”一只狼抬起了他的灰下腭,蹭着莫格里的膝盖——“我的兄弟知道我在谈论他们呢。是的,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是只小狼,常和我一块儿在泥地上打滚。”

“但是你告诉过我,说你是人类父母生养的,”姑娘更紧地贴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说,“你是人类父母生养的吧?”

“我是说过!我知道我是人类父母生养的,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你俘虏了,小宝贝。”她的脑袋埋在了莫格里的怀里。吉斯博恩举起一只警告的手,制止了阿布杜尔·加福尔,看来加福尔一点也没有被眼前的美妙景象所触动。

“但是,我依然是狼群里的一只狼,除非有一天,森林里的那些家伙因为我是一个人而让我离开。”

“哪有人能够让你离开?真正的男子汉可不会说这种谎话的。”

“是野兽们自己让我离开的,小宝贝,你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丛林里的兽类让我走,不过因为我是他们的兄弟,他们四个才跟随着我。之后我到了人们中间生活,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当上了放牧牲畜的人。哈!哈!我的兄弟们让畜群们送掉了不少条性命,后来有个老太婆,亲爱的,她在夜里看见我和兄弟们在庄稼地里玩。他们说我被魔鬼附上了身,就用棍子和石头把我赶出了那个村庄,他们四个跟着我偷偷地走了。我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我的宝贝儿,我当过牛群的牧人,放牧过水牛,追捕过猎物,但是还从来没有人敢对我动两次手。刚好也就是在那时,我学会了吃煮熟的肉,学会了大胆地说话。”他蹲下拍了拍一只狼的脑袋,“你也可以来这样拍拍他们。他们并不是魔鬼,也没有恶意。他们已经认识你了。”

“他们说在树林里有着很多很多的魔鬼。”姑娘颤抖了一下,说道。

“这不是真的,亲爱的,那都是骗孩子的瞎话,”莫格里满怀信心地驳斥道,“我有过很多在月光下、在黑夜里的野外露宿的经历,所以我明白,丛林就是我的房屋。一个人难道会觉得他自己家的房梁是魔鬼吗?一个女人难道会觉得她丈夫的炉灶是魔鬼吗?没事儿的,你蹲下身子摸摸他们吧。”

“他们是狗,不干净,”她侧过脸去,往前俯身下去,嘴里喃喃地说。

“我们已经知道果子的滋味了,这会儿我们该想到法律了吧!”阿布杜尔·加福尔怒气冲冲地说,“ 还等什么,先生!开枪吧!”

“嘘,闭嘴安静吧。我们静观其变吧。”吉斯博恩说。

“干得好,”莫格里说,他重新伸出手臂去拥抱姑娘,“无论他们是不是狗,他们曾经陪伴着我走过上千村庄。”

“是吗,那么你的心跑哪里去了?你去了上千个村庄,肯定也见过上千个姑娘了吧。我……已经……已经不再只是个姑娘了,你的心在我这儿吗?”

“你要我怎么发誓呢?”

“用你的生命发誓,我就很知足了。在那些日子里,你的心在想谁呢?”

莫格里轻轻一笑,“想着我的肚子呢,因为那时我还年轻,永远吃不饱。于是我学会了跟踪和狩猎,像国王差遣他的军队一样对我的兄弟们呼来唤去,差遣他们四处奔走。因此,以至于当他们相信我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的时候,我既为这位傻呵呵的年轻先生驱赶过大羚羊,为那位高大肥胖的先生驱赶过他那匹高大肥胖的母马,实际上要驱赶偷偷在监视的人也一样容易。就在这会儿,”他的声音高了起来,“就在这会儿,我知道你的父亲和吉斯博恩先生就站在我背后。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一共就来了十个人,他们也不敢朝前迈一步。你记得你父亲经常地打你吗?需不需要让我下个命令,把他驱赶到森林里去跑圈子?”一头狼站立起来,露出了牙齿。

吉斯博恩能够觉察得出阿布杜尔·加福尔在他身边发起抖来。不一会儿,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个胖子正飞快地穿过林中空地,朝山坡下面跑去。

“就剩下吉斯博恩先生了,”莫格里说,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之前我受过吉斯博恩先生的照顾,几天之后,我还要在他手下当差,我的兄弟们也要给他干活,帮他驱赶猎物,传递消息。你再到草丛里躲一下吧。”

一只狼保护着姑娘一块逃开了,高高的草丛合拢了,把她和跟在她身后守卫她的那只狼遮住了。莫格里和其余三个随从转身面对着走上前来的林务官吉斯博恩。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巫术,都在这里,”他指着三只狼说道,“那位胖先生知道,我们这些在狼群里养大的孩子,有一段时期是四脚爬行的。他摸过我的手臂和腿以后,就知道了你所不知道的真相。这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先生?”

“你说的没错,这一切比巫术、魔法还要奇妙。是不是因为这些狼,才赶来了大羚羊?”

“没有错,他们就像我的双眼和双脚一样。一旦我下命令,埃布利斯也会被他们赶来的。”

“千万要小心点,你的兄弟们还需要学会一些本领,埃布利斯也许会带着一支双管步枪来,因为他们总是一个挨在另一个身后站着,那样只需要两枪就能把这三个都打死。”

“是的,不过他们也清楚,要是我当上了森林看守,他们也会成为你的仆人了。”

“无论看守与否,莫格里,你对阿布杜尔·加福尔做了一件令他全家丧失了名誉的事儿。”

“我可不管他的什么名誉不名誉的,他拿走你的钱的时候就已经让自己的名誉扫地了,而且他刚才在你耳边嘀咕,让你杀死一个丛林里没穿衣服的人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抹得更黑了。我会亲自去找阿布杜尔·加福尔谈谈的,我不是什么丛林魔鬼。他可以挑选他中意的婚礼形式,否则他就得再被赶着跑一次。天亮以后我会找他谈的。至于其他的事,就像先生有自己的房子一样,这里就是我的房子。现在还可以再睡一觉,先生。”

莫格里转身离去,消失在草丛中,留下吉斯博恩一个人。这位林中之神的暗示是不容忽视的,于是吉斯博恩回到他的平房去了。阿布杜尔·加福尔满肚子愤怒,同时又满肚子恐惧,正在游廊上狂呼乱叫。

“你给我消停一些,安静会儿好吗?”吉斯博恩摇晃着他,因为他看起来就像快要丢了魂一样,“你知道的,穆勒先生给了他一个森林看守的职位,以后他就是政府雇员,还能得到一笔养老金。”

“他算什么东西——就是一条狗——他是狗群里的一只杂种,是吃腐肉死尸的家伙!什么样的养老金能弥补得了这个!”

“天知道啊,你也知道了,如今木已成舟,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难道你想把它张扬出去,让所有的仆人都知道吗?尽早地举行一场婚礼吧,你家的姑娘能够让他成为一个教徒的。所以你打了她以后,她马上跑去找英俊的他,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不是说过要和他的那群野兽一块赶着我跑吗?”

“他好像这么说过。不过他要真的是个巫师,也会是个十分有能力的巫师。”

阿布杜尔·加福尔思索一下,接着他忘记了自己是个教徒,忍不住大声地哭喊起来。

“你是位婆罗门,我是你的母牛。请你把事情说明白吧,尽力挽回我的名誉吧!”

吉斯博恩再次进入森林,叫喊着莫格里。从他头顶上传来了回答,一点也不驯服的声调。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吉斯博恩仰起头对上面说道,“我现在还来得及撤你的职,让你和你的狼被人追捕。只要让那姑娘今晚回到她父亲的房子里,明天就可以按规定举行婚礼,之后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了。就现在吧,就把她送回给阿布杜尔·加福尔。”

“好的,我知道了,”接着,树丛中有两个声音在讨论着,“先生,我们同意,这是最后一次信任。”

一年后,穆勒和吉斯博恩一块骑着马穿过丛林,聊着关于他们工作的话题。在坎叶河附近的岩石堆那里,穆勒在前头走着。在一片荆棘丛的绿荫下,他发现了一个全身皮肤光滑的棕色的婴儿,这时,有只灰狼的脑袋在他背后的矮树丛中窥视着外边的动静。吉斯博恩迅速地推开了穆勒的步枪,子弹一下子穿透了他们头顶上的树枝。

“你到底在干什么?”穆勒怒气冲冲。“你看那里!”

“我知道那里,”吉斯博恩面不改色地说,“而你却不知道他的母亲就在附近。幸亏啊!你要是把他们一整群都惊醒了,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没有戴面纱的女人拨开了草丛,一下子抓起了婴儿。“刚才那一枪谁打的,先生?”她对吉斯博恩喊道。

“是我旁边这位。他不记得你丈夫的亲戚。”

“不记得?我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忘记了倒是有可能的,有时简直忘了他们是外人。莫格里这会儿就在小河下游捕鱼。先生你想见他吗?都出来吧,你们这些没有教养的家伙。赶紧走出树丛,不要在先生们面前失敬。”

穆勒瞪着大大的眼睛,他从跳跃的母马背上顺势跳下了马。丛林里跑出了四头狼围着吉斯博恩撒欢。那位妈妈正站着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当那些狼在她赤裸的双足蹭来蹭去时,她一脚把他们踢走。

“你所说的那些关于莫格里的事儿都是对的,”吉斯博恩说道,“我本来要给你说的。只是这一年来我早就习惯了这些家伙,所以一时没告诉你。”

“嗯,一点儿也不用道歉,”穆勒说,“不要紧的。我的天!‘我每天上演着奇迹,会让你看到,感到十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