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Luna,你怎么了?”身边的伴舞注意到她突然停下动作,手捂住额头好像很痛苦的模样,纳闷地走近,“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女生沿着舞台边缘坐下,把头埋进臂弯里:“没事,我贫血有点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了。”
几个伴舞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CICI从台下爬上来关切地问道:“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
CICI见劝不动她,直起身对伴舞说:“那就让Luna休息一下吧,待会儿好了再去叫你们。”
年轻的女孩们点点头去了后台。
CICI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她肩上:“这段时间你真是太辛苦了。没日没夜地练习、彩排,我又几乎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是你照顾我的时间比较多。”
“你帮不了我。”明樱抬头叹了口气,抱膝坐着,“虽然把以前在YXC时的舞蹈老师也带过来了,但无论是和溪川合作还是和别人合作的舞蹈都需要重排,而且就算是重排,一个人跳的气势也比组合跳起来弱多了。”
“伴舞增加一些可能会好一点。”
明樱轻笑一声:“百里的伴舞比YXC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没看见吗?刚才和我跳交叉舞步的那个,每次到这段音乐结束都没跳到预定位置,她已经在她们中间算好的了。”
“很怀念YXC吗?”
明樱没有回答。
CICI摇了摇头:“百里的现状就是这样,没有很好的舞师,舞台灯光音响都有很多不足,舞步设计总是模仿甚至抄袭YXC,都是高层不够重视不肯花钱的结果。说句不该说的,理事长的心思好像全不在管理公司上。我听前辈们说,前任理事长在任时期,百里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松散浮躁的样子。”
明樱直视前方出神了,瞳孔里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好半天才感觉到CICI在推自己:“Luna,Luna。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明樱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这时舞蹈老师走过来打招呼:“为什么坐在这里?不是还有两天就是最终彩排了吗?”
明樱抱歉地对他笑笑:“对不起,我有点贫血,头很晕,休息一下。对了,《黑白之约》间奏那段我想取消伴舞。”
“取消?你一个人跳吗?我觉得效果肯定不好。以前这段你和Whisky合作,已经传为经典了。用伴舞代替Whisky的位置也许不够理想,但也总比换成独舞风险小。独舞的话,基本上风格就完全变了。”
“我就是要完全改变风格。”
舞蹈老师没明白,抬高眉毛看着她。
“没有一个伴舞能比得上Whisky,被称为‘跳舞机’的人,哪里是凭伴舞能够取代的?与其做一个注定会被骂作山寨版本的尝试不如彻底改变风格使两者没有可比性。”
舞蹈老师似乎被说动了,抱着双臂思考着,最后坚定地点了下头:“你说得对。不过这样一来,你的舞步要增加。否则会显得单调。”
CICI在一旁着急了:“还要加?《黑白之约》的难度已经太高了,这样下去Luna会累垮的。”
明樱微笑起来:“没关系,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有资格做艺人。”
二
抛开冠冕堂皇的理由,接近那个最真实的内核。
在所有人眼里是无与伦比的舞者,在我眼里更是无可取代的。
那个眼神犀利充满霸气的少年,白色衬衫外套着黑色西装,黑的窄领带随舞步扬起,带着年少的锐利,和我踩着一样的节奏,位置轮换时与我目光交织,永远是我唯一的舞伴。
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三
明樱在香港和上海的两场演唱会都空前成功,溪川因日程密集没抽出时间去现场观看,只看了轩辕帮忙录下的电视转播。舞台上的明樱,比以前和自己一起开演唱会时更加成熟,她仅凭一个人的魅力,使国内最大的两个会馆座无虚席。
真正是“教主”、“女神”一般的存在,可为什么看着她在舞台上唱着跳着,周身的光芒喷薄而出,自己却如此心痛?
这辉煌是以多大代价换来的,溪川比谁都能理解。
但实际上,真实的付出甚至远比溪川想象的多。
出精选专辑时突发的病症,在后来筋疲力尽的日子里越来越严重和频繁地反复出现,并不是忙得完全没有时间去医院,而是害怕听见自己不能接受的答案。明樱的眼睛,正间歇性地失能。
每当上千瓦的照明晃过自己眼前,那片黑色的雾气就罩住了整个视界,有时数十秒,有时几分钟,什么也看不见,人心随之惶恐又强迫自己绝不能随之恐慌。
要赶在失去一切之前让仇人血债血偿,绝不能在与时间与生命的赛跑中轻易认输。
苦难到底有多深,没有人能够想象。
四
明樱乘飞机回北京的当天就给轩辕打了电话:“帮我想个地点,确保娱记不会出现的地点,我要和岑宛正面对决了。”
“帮你留意了,岑宛今明两天晚上和同学唱K,我们可以定在她们包间的隔壁,到时候见机行事。”
“KTV?”明樱想了想,“好像并不是很理想的地点,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明天我演唱会彩排,只有在今天解决。”
“我明白了。等会儿去你家接你。”
“你不要来我家接我,我会自己打车过去,我们在预定地点见面就行了。”
挂断电话,明樱想起应该跟CICI交代一下行程,到客厅对她说:“我今天想好好休息,你帮我约个晚上七点的全套SPA,水疗、全身磨砂、脸部补水加法式按摩,水疗约最长的时间。”
“好的。”
“你就不用跟来了,时间太长,陪着我不如在家休息,明天会很累的。”
CICI有点感激明樱的体谅。
“哦对了,”明樱往房间去又折返回来,“五点半时你从这里打车随便去什么地方,不要是市中心,容易堵车,也不要太偏僻,计价器到20元的时候下车,去马路对面帮我搭一辆出租车回来。”
太绕了,CICI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么大费周折?”
“我开车出去最容易被记者跟,附近的出租车也不能相信。不想被这些人打扰,但摆脱他们实在不容易,只能稍微麻烦你了。”
CICI领悟了,掏出日程本记下明樱交代的步骤。
五
明樱趁水疗的时候偷偷从美容院溜出来,又换了好几辆出租,最后到达岑宛所在的KTV。轩辕早已经等在包间里,见明樱进门,站起来,“你有多少时间?”
“最多半小时。”
“那我直接装作走错去那边吧。”
明樱摇摇头,把门留了一条缝,说话时不断向外窥视,走调的歌声飘进来。
“你进去的话,她的人证可就太多了。”
“那她一直不出来我们就没辙了?”
“一直不出来就想个办法让她出来。”明樱当即拿出手机给林慧发起了短信:
嫂子,我是明樱,正在做美容不方便打电话,突然想起从香港给你和岑宛都带了礼物,打算让助理分别给你们送去,可是联系不上岑宛,你帮我联系她一下吧。
发完后推了推轩辕:“现在去盥洗室洗洗手,然后回来,争取把岑宛引进这里来。”
轩辕会意地照办了。
过了片刻林慧就回了短信:“好的,我来打她手机。”
事态果然如明樱所料的发展。为了接听电话,岑宛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捂住耳朵从包厢里单独出来了,正和林慧说着“谁要那狐狸精的礼物”,突然看见身影像轩辕的人走了过去,于是急忙挂断电话跟在后面,确定是轩辕后直冲进明樱所在的单间。
当然,在岑宛看来,这完全是“上天有眼让自己得知真相”的一次意外事件。
“不要脸的贱人!”岑宛破口大骂,“你和轩辕在这里干什么?”
没想到对方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和在岑时办公室看见的不停辩解的她判若两人,明樱平静地放下手里的麦克风,露出诡异的笑容:“干什么?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还是,想知道更多细节?”
这反应大大出人意料,岑宛微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明樱当然不会给她留任何反击的余地,继续笑着说:“或者,是想跟来酒店观摩之后的步骤?反正我是不会介意的,说实话我也挺可怜你,老在轩辕左右当跟屁虫,可就是半点魅力都没有,轩辕他碰都没碰过你吧!”
被打中七寸,岑宛瞬时脸色煞白。明樱换出妖媚的神情往轩辕身上贴去:“早就跟你说过,自己罩不住男人是自己没本事,奉劝你好好照照镜子,长着这样的脸这样的身材,”明樱露出轻蔑的神色,“你打算拿什么和我比呢?”
岑宛嘴唇颤抖,失控地把她从轩辕身边拖开,转头看向轩辕。
轩辕轻轻推开她,扶起失去重心坐在沙发上的明樱,对岑宛说:“既然你都看见了……”
岑宛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揪住轩辕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会的!你答应过我妈会和我结婚!轩辕家和百里家……”
轩辕挣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两家是有过约定,可是,你姓百里吗?”
岑宛突然愣住了。
“轩辕家和百里家的约定,是让我娶百里家的女儿。你,是百里涟在吗?”
明樱知道这个名字对她的打击有多大,永远无法赶上的百里涟在,和现实中无法战胜的季明樱,双重打击像两根长长的铁钉牢牢地把她钉住,丧失了行动力。
明樱笑着当着她的面勾过轩辕的手臂,丢下一句“没实力就趁早放手回你妈怀抱里去做乖宝宝吧”扬长而去。
六
“我得赶回美容院,你也马上会被召唤的,就在这里分开吧。”明樱刚过一个路口就扬手拦下出租车。
轩辕俯下身嘱咐着“注意安全”,为她关上了车门。
一小时以后,果然百里玲的电话就打到了轩辕手机上。
“喂?”
“轩辕辙啊?我是宛宛妈妈,你在哪里?”
“我?在家啊。”
那边顿了两秒,又继续问:“哪个家?在北京吗?”
“是在北京。”
“可是我们家岑宛怎么说刚才在练歌房和你吵架了?”
“怎么可能?我今晚没去过练歌房。”
“那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岑宛很伤心,回家后一直在哭。”
“好的,我准备一下就过去。”
百里玲的声音听起来消了怒气,又充满疑惑:“你开车当心。”
岑宛一边坐在床上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百里玲:“他怎么说?”
“他说他今晚没去过练歌房。”
“他撒谎!他在撒谎!”岑宛又喊叫起来。
百里玲心中有几分不满:“你不能好好说话吗?跟你讲过多少遍,脾气这么坏只会吃亏,熟人谁都知道你爹怎么死的,了解的知道你是脾气不好,不了解的都会说你像你爹!”
岑宛大口深呼吸,强行克制使自己安静。
百里玲又打电话给岑时,让他立刻回家里来。
七
岑时家离母亲家更近,所以和轩辕几乎同时到达,进门就问:“这么突然把人喊来干吗?”
岑宛有了靠山,立刻理直气壮了,恶狠狠地指着轩辕:“你让他说!”
岑时看向轩辕,轩辕却把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伯母突然把我喊来的。”
百里玲不由得皱起眉头,不知是轩辕演得太像还是岑宛脑袋出了问题,应了一句:“嗯,是我叫来的。宛宛说晚上在练歌房撞见轩辕和季明樱幽会,三个人吵起来了。”
岑时当下愤怒地揪住轩辕的衣服,对方却还是一张茫然的脸。
“岑宛你确定你看见的是我吗?”
“你演技可真惊人啊!都说了话吵了架,能不是你吗?”
“可是我今天晚上一直在家里,怎么可能去练歌房和你吵架?再说了,季明樱不是在香港吗?”
岑宛眼睛瞪得浑圆,气得暂时说不出话。岑时插嘴道:“明樱今天已经回北京了。”但他也觉得这事蹊跷,一个死死认定,另一个坚决否认,肯定有一方在撒谎,岑时不相信轩辕,但由于岑宛一贯对明樱怀有敌意,事关明樱,说话真实度也会打折。
“我打电话给明樱问问吧。”岑时拿出手机征求百里玲的意见,百里玲有点头疼地点点头。半晌后,岑时摇摇头:“没人接。”岑宛胸有成竹地冷哼一声。“我再打给她助理。”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喂?CICI……你和明樱在一起吗?……那她在家里?……美容院?你有美容院电话吗?……好的我记下了。”岑时挂上CICI电话立刻拨给美容院。
“您好,请问季明樱小姐在你们店里吗?……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定,可……那好吧,如果她在,请你转告她留意手机好吗?我直接打她手机。”
阖上手机,岑时转达说:“助理说她今晚预约了七点到十点半的全套美容,一直都会在美容院。”
“不可能!她们都是串通好的!助理在说谎!”岑宛又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百里玲狠狠地斜了她一眼,问岑时:“那美容院怎么说?”
“美容院说不能随便透露客人信息。稍等会儿,我打明樱的手机。”岑时边说着,边拨号,响过六声后,终于接通,可接听的声音却不是明樱的。
“喂?”
“喂?”岑时有点意外,“这不是季明樱小姐的手机吗?”
“是季小姐的手机,季小姐现在正敷着面膜不方便接听电话,您十分钟后再打好吗?”
“请等一下,你是美容师吗?”
“是的。”
“季小姐今晚从几点开始在你们店里?”
“季小姐从七点到现在一直在我们店里。”
“哦,这样啊。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再见。”岑时阖上手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岑宛,“美容师说季明樱从七点到现在一直在店里做美容。你是中邪了见鬼了?”
“不可能!他们全都是串通好了的!绝对不可能!”岑宛像发疯一样冲上前拼命拉扯轩辕的衣服,“你说!你是男人就承认!你们全是串通好的!你快说啊!”轩辕还是茫然的神情,看向百里玲。
百里玲见势头不对劲,忙让佣人把歇斯底里的岑宛拉进了卧房。
“宛宛这是怎么回事?她一直有这个毛病吗?”轩辕装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百里玲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解释。
“听说伯父当年就是因精神疾病去世的啊……该不会……”
百里玲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宛宛一直都很正常,可能这几天失眠神经衰弱,人有点恍惚,我给她调理调理过几天就好了,你别介意。”
“哦。”轩辕微蹙着眉,勉强地点点头。
岑时却明显已经露出厌恶的表情:“我看她就是在故意装疯卖傻!还好误解立刻就消除了,否则真会被外人笑死。”
百里玲到底年纪大了,这么一折腾,此刻显得又头疼又尴尬又精疲力竭。轩辕适时提出“那么伯母您早点休息我回去了”,也就没有被挽留。直到岑时和轩辕离开,卧房里还一直传来哭闹声。
八
北京演唱会的最后一次彩排,溪川早早地到场了,却没有引起明樱的注意,只是一个人坐在台下的黑暗中。
舞台中央的女生偶尔跟着音乐练习一下舞步,所有的部门都已经进入最后调试阶段。
刚和明樱组成SEAL的时候,有一次无聊,发现手机里有万年历,于是两人私下开始编写日程计划,什么日子该出第一张专辑,什么日子该得大奖,什么日子争取上什么节目……后来由于和现实进程完全不一致,没过两天就忘记了这件事。
而今天,来的路上,溪川无意间发现眼下在当初两人编的时间表里竟也是个特殊的日子,好奇地点开查看。
第一次演唱会。
这才意识到,原来现实中的发展比计划的快了许多。可心里不仅没有欣喜反而弥漫开淡淡的惆怅。
时间缓流,前进的速度居然这么快,会让人不由得担心很快就会接近尽头。
曾经在黑暗中一起摸索前路,相互搀扶,相濡以沫,也有过简单的快乐,然后两人一齐长大,纠缠在一起的命运逐渐松动、分离,但溪川却相信终有一天还能回到共同的原点。
舞台上那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女孩,还会去往多高的地方呢?
虚拟的第一次演唱会的日子——溪川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实际上是明樱的最后一次演唱会。
最后一次看她在世界的中心闪耀。
整个会场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溪川看不见明樱,有种不祥的预感,跑上前去推开慌作一团的工作人员。
“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
拼命往人群里挤的溪川被猛然拉扯住,回头见是景添在朝自己摇头,“别进去,你也要注意安全,再出什么意外就麻烦大了。”
溪川有些茫然,追问:“这是怎么了?”
“Luna突然撞到器械,然后失去平衡掉进台上两米深的大坑里了。”
听了景添的解释,溪川更加不管不顾地往里面挤,却又感到迎面而来一股反作用力,幸好景添一直扯着没放手,否则就也被逆向散开的人群撞倒了,是明樱被工作人员抬上来安放在舞台上,溪川看见了她,神智很清醒,正皱着眉镇定地对身边的助理交代些什么,但似乎腿受了伤,无法行动了。
溪川挣开景添的手跑到明樱身边:“怎么样?伤得很严重吗?能不能站起来?”
明樱好像很烦闷地喘着气,用手捂住脸,无论谁询问都再没说话。
有人拨打了120,救护中心的人很快就赶来把明樱抬上担架运走了。
伤得多重?明樱还会不会回来?演唱会到底能不能顺利进行?所有人心里都打着大大的问号。
会场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穿着分发的一次性透明雨衣排着队等待进入会场的四万歌迷,还不知道演唱会主角发生意外即将缺席的事实。
而会场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几乎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只听见负责人模样的人在发火:“怎么会撞到器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看见有人在边上不能注意点吗?”
操作大型机械的工作人员委屈地说:“器械运动的速度已经非常非常慢了,根本就不应该撞上的。但是Luna当时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样直直地迎着运动的器械走过来,我也纳闷啊,这么大的东西她怎么会看不见呢?”
完全没看见?
溪川皱起眉,和所有人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从医院没有消息传来。无论是明樱还是她助理的手机都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溪川忧心忡忡地阖上手机,离开场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
公司开始做演唱会延期的安排。演唱会延期不仅意味着巨额赔偿,而且作为她巡回演唱会的最终场,对她的影响也不容小觑。百里娱乐的高层几乎全部闻讯赶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分钟后,明樱被轮椅推着,出现在会场里。
医生说至少要安静休养一个月,腿伤才能勉强恢复。由于过度劳累,去年演唱会期间的腿伤也早已复发,只是明樱一直忍耐着隐瞒着。即使如此,当被问到“还能跑得动吗”的时候,她还是坚定地回答“我会跑的”。
除了开演时间推迟,一切都照着原定计划进行。
溪川处在旁观的境地,却愈发地感到惶惶不安。演唱会是照计划进行了,可是演唱会之后呢?她必须要开始偿还身体欠下的巨债,而溪川担心的是,明樱所隐瞒的远不止腿伤。
止痛针的效用只能维持三十分钟,但历时两小时的演唱会,耀眼的明樱唱着跳着满场跑动,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在场的四万歌迷,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在常年干燥的北京,这个深秋因延绵的雨水显得异常寒冷。
九
因开演时间推迟而有些不满的部分歌迷,很快看见了后续报道,“Luna受伤后依然坚持完成演唱会”被作为花絮传颂着。明樱的人气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在溪川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像是与魔鬼做着交易,用一部分未来换取现在。
但是,不会有人想到,明樱已经彻底放弃了未来。
不受控制,不能停止,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只为一个目标,复仇之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却从来不曾考虑。
即使将来会永远陷入黑暗、会丧失行动能力也在所不惜。
十
演唱会结束后,明樱因腿伤获得了一个假期,在家休养。溪川和轩辕分别来探望过几次,却一连几天都不见CICI踪影,溪川注意到:“你那助理也太差劲了,虽然你不在工作,但照顾你也是她的工作。”
明樱摇摇头:“她另有用处。”
溪川听了这话,心下明白了一半,也就没有再详问。
“你《麓境》拍得顺利吗?”
溪川叹了口气:“首播收视率就上三十点,第二季都到三十四了,预期会稍有回落的两集也没下降。大家一看这剧火了,反而各怀鬼胎抢功抢得厉害。顾盼一直不满意自己的戏份,给瞿芒送了不少好处,可瞿芒是既不吃硬也不吃软的角色,全给退了回去,几次以后惹烦了瞿芒,第十一集给她写了个剃光头的情节。”
明樱忍不住笑:“真的会剃吗?”
“当然不会啦,戴假头套嘛,可是也够难看的,会留下永久的荧幕形象,为了这事双方都不肯让步,这两天正吵得不可开交呢。编剧要罢写,演员要罢演,导演夹在中间受气,一直拍电影的童翎哪遭遇过这种局面?拍摄进度也就放慢了,我正好多了点空闲时间偶尔溜出来看你。”
“我说呢。不过,瞿芒没难为过你吗?”
“她倒是没有。如果戏份太重算虐待我,那就有。如果她的偏爱导致顾盼处处和我作对算间接为难,那就有。”
“要得到她的认可不容易,我当时都知难而退了。哦,这几天在家看电视经常看到你的节目。”
“嗯,通告是比较多。景添……神通广大,不过就是讨厌。”
明樱抿嘴淡然笑笑,觉得她太孩子气,而说服工作并不适合自己来做,没有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泛泛地感慨了一句:“你多幸运啊。”
溪川微怔,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幸运?大家都这么说我……”
沉默几秒后,溪川平静地看向明樱的眼睛,问道:“可是明樱,你觉得是死去更幸运,还是看着别人死去更幸运?”
十一
每经历一次劫难,告诉自己必须重新开始生活。
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在反复对自己催眠——
“你多幸运”、“你多幸福”……
总是对人说:“脑子里的,都忘记了呢。”
伪装的欢笑,伪装的阳光与开朗,也可以迷惑很多局外人,只是骗不了自己。
离开的人幸运地幸福地安眠了,而被留下的人睁着双眼,才要阅尽这黑白的荒芜世界里所有的凄凉与悲恸。
时间在头顶逐渐变成一团厚重的积雨云,也许有一天能够化作狂风暴雨冲净心里累积了十余年的尘埃。
十二
受伤的公主沉睡在荆棘之中,等待被救赎。
而荆棘长在内心深处快要疯狂地刺破胸腔的公主却只能自我救赎。
明樱和溪川不同,她正被时间追赶着朝一条歧路上奔跑,已经不能驻足也不能回头。
十三
周末,岑时来探望明樱,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喜色。
“有什么好事吗?”明樱问。
“对不起,明樱,我要把CICI从你身边调走了。不过你放心,等你回来工作,我会再安排得力的助手给你。”
“CICI怎么了?”明樱故意装作好奇。
岑时再也忍不住欣喜:“她怀了我的孩子。”
明樱给自己预定了五秒的反应时间,才改变音调跟着高兴起来:“真的吗?”可又急速变忧心,“可是,嫂子……”
岑时也想起这桩随之而来的头痛事:“也不知道她怎么眼线那么多!马上就知道了,现在每天在家里闹,一方面指责我,一方面一口咬定孩子不是我的,在我这儿闹还不够,还去我妈跟前闹。真是被她烦死了。”
“是不是你的很好鉴定啊,等孩子生下来做个DNA就知道了。”见岑时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微变化,明樱马上从容地解释道,“你是我哥,嫂子和我关系也是建立在她是你妻子的基础上,只要你好,别人怎么样我不会在乎。”
岑时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喜悦之色:“是啊,等生下来就知道了。可我有点不明白,医生说……我是……”
知道岑时要说什么,见他面露难色,明樱表示会意没让他说下去。“医生说?医生也经常有误诊的,何况,我记得嫂子……林慧,她自己就是医生,在她的朋友圈里找个人按她指示的说,不也是易如反掌吗?”
岑时蹙起眉,明樱知道这两句话已经说到他心里了,立刻打住:“不过,我也没说一定就是这样,我猜猜而已。”
“不对,”岑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现在暂且相信CICI吧,因为她在我身边时也很忙,没见她交往别的男人,”明樱说到这笑了笑,“可我是洞察力太差了点,连你们俩交往我都没发现。”
因为和CICI压根没交往,岑时笑得有些尴尬。
明樱接着说:“暂且相信她,好好照顾她。”
“嗯,这我知道。”岑时应道。
截止到目前的事态发展,依然完全吻合明樱的计划。接下去就该给岑时制造点麻烦了。
等岑时走后,明樱马上分别给CICI和林慧去了电话,然后坐等好戏开场。
十四
红色的跑车停在不远处,溪川在公司的车门口停了几秒,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景添,上了公司的车。
一些过往像窗外迅速向后闪过的景色,在脑海里绕。
永不离去的夏季,树影下有天真无邪的笑脸,以为痛苦会这样安静地远离自己的生活,谁想到新的磨难接踵而至?谁想到建筑工地的绞手架会轰然倒塌,把美好的期冀再次砸得粉碎?
你说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可是抱歉,因为无法面对你的怜悯与同情,我选择离开。
因为爱着你,害怕面对你,所以才一次又一次从你身边逃开,直到——
“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你的脸上露出一点坏笑。
直到他离开之后,所有想躲避的人,你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对号入座的错误。
遗失的美好,你想在重复中找回当时的心动,沿着轨迹回溯,路过的风景却全都已经不是当年意味。
世界上只剩下两种人:像他的和不像他的。
也曾紧紧抓住那么点相似不放,可是无论再怎么相像也不可能再有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等你终于明白一个人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存在,已经深深伤害了彼此的心。他说着“我总觉得你不是真的爱我,只是我在你心里与众不同。而你一直紧紧地抓住这么一丁点儿与众不同,是因为我有太多的不足你想要删除,必须靠自欺欺人才能变得盲目。”离开,你能够体会那种悲伤的心情,而你,从此害怕从别人身上的相似重温他的存在。
因为害怕,又想要躲避,看起来这心境又与许多年前如出一辙,太多的相似点叠加,于是更加害怕……走不出循环的怪圈。
“停车!”
景添不带温度的声音把溪川从沉思中拉回来。
由于他语气的果断,车辆紧急刹车。溪川在一个前倾的动作后抬起头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景添。
“下车。”另一个命令,不容置疑。
溪川、司机、助理们,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伤害别人也好,被别人伤害也好,至少是自己发自内心的选择,如果不想让自己有遗憾就按照直觉去选吧。
“想唱歌就去唱,想加入组合就去加入,想恋爱就去不顾一切地恋爱,没有失败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就算你一直谨小慎微做自己完全有把握的事情也有可能失败,即使失败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得,多多冒险反而能增加成功的机会。所以是我错了。
“下车去,把这道题求个解出来,正误等将来再判断。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因为患得患失而如丧考妣的脸。”
几个月前把流落街头的自己救上车,几个月后又把犹豫不决的自己赶下车。独断专行,却是优点。
溪川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用力咬住下唇,不知道该说“对不起”还是“谢谢你”。
但好像被猜中了心思,景添说:“什么也不用说,以后叫你‘丫头’乖乖答应就是,等你不那么优柔寡断学会了自己做正确决定的时候,才有资格叛逆,在那之前,你记住,我是你的监护人。”
十五
轩辕没问为什么上车走了后来又折回来,也许他根本不关心。“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说着把礼盒递过来。
溪川接了,也不解释前因后果,只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泡芙?”
“嗯,喜欢吗?”
“小时候很喜欢吃,”溪川拿出一个咬下去,“我妈妈会做。”
“我有点不理解你,为什么和你妈妈感情那么深却不去看她?”
“起初是恨她,后来发现错怪了她又觉得内疚,感情深可是太复杂,就像绕成一团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轩辕没有对她的话发表评论,隔了一会儿问:“喜欢什么口味的?”
“卡布基诺味的,有助于增加记忆力。”
“真的假的啊?”
“真的,”溪川眯眼微笑起来,“吃一口什么都想起来了。”
“会吗?”轩辕还没觉出她话里的隐含意义,启动了车。
“嗯。全都想起来了……”溪川出神地望向自己一侧的窗外。
“八岁之前的生活和同龄人没什么区别,很单纯很幸福。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和伯父家的双胞胎堂姐、姨妈家的表弟一起去热带风暴水上乐园玩,晚上爸爸开车先送堂姐们回家,她们家住别墅,在郊区,车开了很久,我很困,在车上睡着了。”
轩辕抽空看了眼溪川,没有插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等我醒过来,只看见身边全是破碎的玻璃还有横亘在面前的钢筋,身上潮湿的,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亲人们的血……费了好大劲才从变形的车厢里爬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车子翻下了路基,就算有车经过也看不见我们。我一边大哭一边想把爸爸、姐姐、弟弟从车厢里拖出来,放在平地上,也不知道他们伤得多重……”溪川很艰难地喘了口气,哽咽着说下去,“我爬上公路,看见有车灯越来越近时大声呼救,我知道我们得救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可是……”
“等我再醒过来,他们告诉我,爸爸受伤太重……”
轩辕握住女生的手。
“我想他,可我又好恨他。他觉得累了或者根本不喜欢我所以把我丢下了……”
“别那么偏执,你知道事实不是那样。”轩辕握紧她的手,安慰道。
“我知道事实就是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妈妈。”溪川抽了抽鼻子,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因为和爸爸恋爱、结婚,妈妈高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书,结婚后也没有出去工作,一直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爸爸的工作是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不仅足够而且很充裕。俗话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钱是身外之物’,可是我爸爸,他自私地把一切都带走了。
“他生前把所有的积蓄都存在银行,账号和密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妈妈全心全意信任他,可他却防着她,连哪家银行也没告诉。
“他死了,账户就成了死账户。
“他为什么要防着最亲最亲的人呢?我不能理解他,所以我恨他。
“因为他的自私,我和妈妈没有办法生活下去,连房贷都还不起,为了吃饭,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变卖了,没有了家。
“妈妈没有办法,把我扔给了失去了一个女儿的伯父伯母,一个人搬去了别的城市自谋生路,再也不见。”
“伯父家双胞胎中因车祸身亡的女儿是柳溪川?”
“是,小女儿柳溪川,脑部受伤没救活。伯父伯母没有申报她的死亡,而是申报了我的死亡,这样我就成了他们户口上的女儿,以柳溪川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他们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的确,这样的家庭对你日后发展有利一些。”
“但我一直不能原谅妈妈,她凭什么丢下我?她怎么能丢下我?比起拥有这样显赫的家庭,我更愿意跟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哪怕在街边乞讨!我甚至,觉得这所有悲剧都是妈妈的责任,如果她不是那么依赖男人的话,根本不会让她让我落到这样无助的境地,如果她有一份好工作,即使失去爸爸,我们也能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
“溪川……”轩辕减了速,踩下刹车,停在路边。
“其实我和明樱简直一模一样,因为无法接受现实,无力改变现实,所以必须寻找出一个迁怒对象,只有仇恨能让我们稍稍释怀。
“后来明樱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妈妈依赖爸爸,不是因为懒惰或者无能,而是因为信任因为爱,因为一颗心完全交给他,所以根本没有考虑过风险的存在。
“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恨了她整整十一年,她来看过我,可是我三番五次把她拒之门外。我伤害了妈妈也伤害了自己十一年。等我明白过来,妈妈差点就要离开我了。在病房守着高烧不醒的妈妈,我想如果她就这样离开,我会一辈子后悔,可是手术之后我又犹豫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因为我的任性而受伤更深的妈妈。她死了丈夫,她被最爱的人背叛,她为了女儿的前途把她寄养在别人家,可是她女儿却一直把她拒之门外……”
轩辕把泣不成声的女生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可是,还来得及啊。她会原谅你的。她一直很爱你,这点毋庸置疑。”抬手帮女生擦去眼泪,“我说,别哭了,真的想她就回家看看她给你的信。”
“信?”
轩辕从泡芙包装袋侧面抽出厚厚的信封:“不好意思,我冒充了你的经纪人问你妈要不要带什么话给你,她激动地写了很长的信还不给我看。”
溪川把信贴在胸口又哭起来:“你调查出她工作的地方了?”
轩辕扬扬眉毛:“你根本不会相信一家泡芙店的四面墙上全挂满SEAL的照片,可怜明樱成了陪衬。”
溪川破涕为笑。
“回家看信吧,如果你做好心理准备就打我手机,我带你去店里吃。”轩辕微笑着眨眨眼,“卡布基诺味的泡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