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剌杀
我敲敲院门:“九爷呢?”
小风正在摆围棋子,头未抬地说:“在书房整理书册。”
我提步向书房行去,小风道:“书房不让人进,连打扫都是九爷亲自动手,你坐着晒晒太阳,等一会儿吧!这里有水,自己招呼自己,我正忙着,就不招呼你了。”
我伸手重敲了小风的头一下:“你人没长多大,架子倒是摆得不小。”
小风揉着脑袋,气瞪向我。我“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自顾向书房行去。
我虽在竹馆住过一段时间,可书房却是第一次来。一间大得不正常的屋子,没有任何间隔,宽敞得简直可以跑马车,大半个屋子都是一排排的书架,九爷正在架子前翻书册。
我有意地放重脚步,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侧头向我笑点下头,示意我进去:“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我心中几分欣喜,回转身朝着石风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我好奇地在一排排书架前细看:“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九爷的声音隔着几排书架传来,不甚清晰:“大都翻过。”
《诗经》、《尚书》、《仪礼》、《周易》、《春秋》、《左传》、《孝经》……这一架全是儒家的书籍,《诗经》好像翻阅得比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
《黄帝四经》、《道德经》、《老菜子》……这一排是黄老之学。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和《知北游》显然已经翻阅了很多遍,穿竹简的绳子都有些松动。
法家、兵家……这些我自幼背过大半,没什么兴趣地匆匆扫了几眼,转到下一排。这一排比较奇怪,前半排只孤零零地放了一卷书,后半排却堆满了布帛卷。
我疑惑地拿起竹简,是《墨子》,这个听说有一部分很是艰涩,当日连阿爹都头疼。翻阅了下,有些地方读着还能懂,有些却是佶屈聱牙,好像有说工具的制作,做车轴云梯的,又有讲一种太阳的现象,什么穿过小孔成倒像,什么平面镜、凹凸镜成什么像的,完全不知其所云。我摇摇头放下,走到后半排拿起一卷帛书,是九爷的字迹,我愣了下,顾不上看内容,又拿了几卷,全是九爷的字迹。我探头看向九爷,他仍在低头摆弄书籍,我犹豫了下问:“这排的书我能翻看一下吗?”
九爷回头看向我,思量了一瞬,点点头:“没什么看头,只是我闲暇时的爱好。”
我拣了一卷,因为很长,没时间细读,只跳着看:
……公输般创云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与墨论计:般用云梯攻,墨火箭烧云梯;般用撞车撞城门,墨滚木礌石砸撞车;般用地道,墨烟熏……般九计倶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杀墨。墨笑云:“有徒三百在宋,各学一计守城。”楚王服,乃弃。余心恨之,公输般,后世人尊其鲁班,号匠艺之祖,却为何徒有九计,不得使人尽窥墨之三百计。闲暇玩笔,一攻一守,殚精竭虑,不过一百余策,心叹服……
随后几卷都细画着各种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写明相辅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扫了一眼,搁好它们,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爱天下……厌战争……”大概是分析墨子厌恶战争和反对大国欺辱小国的论述,一方面主张大国不应倚仗国势攻打小国,一方面主张小国应该积极备战,加强国力,随时准备对抗大国,让大国不敢轻易动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会儿,方缓缓搁下手中的书帛,又拿了几卷翻看,全是图样:各种器具的制作流程,一步步极其详细,有用于战争的复杂弩弓,有用于医疗的夹骨器具,也有简单的夹层陶水壶,只是为了让水在冬天保温,甚至还有女子的首饰图样。
我挠了挠脑袋,搁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更好奇后面的架子上还有什么书,只得看以后有无机会再看。
这一架全是医书,翻了一卷《扁鹊内经》,虽然九爷在竹简上都有细致的注释心得,但我实在看不懂,又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直接走到尽头处随手拿了一卷打开看。《天下至道谈》,一旁也有九爷的注释,我脸一下变得滚烫,“砰”的一声把竹简扔回架上。九爷听到声响扭头看向我,我吓得一步跳到另一排书架前,拿起卷竹简,装模作样地看着,心依旧“咚咚”狂跳。
九爷也看这些书?不过这些书虽然是御女之术,可讲的也是医理,很多更是偏重论述房事和受孕的关系,心中胡乱琢磨着,低着头半晌没有动。
“你看得懂这些书?”九爷推着轮椅到我的身侧,微有诧异地问。
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只看了几眼,已经都被我烧掉了。”
九爷满眼困惑地看着我,我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手中现在捧着的竹简,而不是……我懊恼得想晕倒,天下竟然有心虚至此的人。赶忙扫视了几眼书册,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小蝌蚪般的文字,扭来扭去,一个字都不认识,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旧一个字都不认识。
天哪!这样的书我竟然盯着看了半天,现在我已经不是懊恼得想晕倒,而是想去撞墙……我低着头,讷讷地说:“嗯……嗯……其实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还是认真地看着,这个……这个我只是研究……研究自己为什么看不懂。”
九爷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问:“那你研究出什么了?”
“研究出什么?嗯……我研究的结果是……嗯……原来我看不懂这些字。”
九爷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见的抽动,我心中哀叫一声,天哪!我究竟在说什么?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多说多错,还是闭嘴吧!
屋子内安静得尴尬,我沮丧地想着,为什么会出丑?恨不得撞死自己!
九爷忽地靠在轮椅上大笑起来,欢快的声音在大屋中隐隐有回音,一时间满屋子似乎都是快乐。我头埋得越发低,羞赧中竟透出一丝甜,从没听到过他大笑的声音,只要他能经常如此笑,我宁愿天天出丑。
他掏出绢帕递给我:“随口一问而已,你竟然紧张得满脸通红,急出汗来,哪里像闻名长安城的歌舞坊坊主?”
我讪讪地将竹册搁回架上,接过绢帕擦去额头和鼻尖的小汗珠。
我的目光从架上的书册扫过:“这些书都不是汉字的吗?”
九爷微一颔首,我转开视线笑着说:“我刚才看到你绘制的首饰图样,很漂亮呢!”
九爷眼光从书册上收回,凝视着我问:“你为什么不问这些书是什么?”
我沉默一瞬后,轻叹一声:“你也从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和狼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说生在西域,却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反倒西域各国的话一句不会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没有合适的心情、合适的人时绝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告诉我时,我会坐在你身旁静静倾听,若不愿意说,我也不想探询。有一个人曾给我说过一句话,只认识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只认识我心中的你。”
九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推着轮椅从书架间出去,背对着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该如何做,我自己一直犹豫不定,所以也无从谈起。”
我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不管你怎么做,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他正在推轮椅的手一顿,又继续转动着轮椅:“找我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特别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来看看爷爷、小风和……你。”出书房前,忽瞟到墙角处靠着一根做工精致的拐杖。是九爷用的吗?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拐杖。
我们刚出书房门,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门立即自动关上。我伸手轻推了下,纹丝不动,我以前以为竹馆内所有的机关都是他为了起居方便特意请人设置的,今日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笔。
他道:“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我忙说:“那我不打搅你,我回去了。”
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说:“我去城外的农庄见几位客人,你若有时间,也可以去庄子里玩玩,尝一尝刚摘下的新鲜瓜果。”
我抑着心中的喜悦,点点头。
石伯手中握着根黑得发亮的马鞭,坐在车椽上打盹,九爷往日惯用的秦力却不在,九爷还未说话,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来。”
九爷微点下头:“找别的车夫来驾车就行,不必您亲自驾车。”
石伯笑着挑起车帘:“好久没动弹,权当活动筋骨。”石伯问:“是先送玉儿回落玉坊吗?”
九爷道:“和我一块儿去山庄。”石伯迟疑了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地一甩马鞭,驱车上路。
马车出了城门后,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着路边快速退后的绿树野花,心情比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爷也微含着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窗外。两人虽然一句话未说,可我觉得我们都在享受着吹面的风、美丽的风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说了声:“急转弯,九爷当心。”说着马车已经急急转进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缓缓停下。石伯的驾驭技术绝对一流,整个过程马儿未发出一点儿声响。我困惑地看向九爷,手却没有迟疑,立即握住了系在腰间的金珠绢带。
九爷沉静地坐着,微微笑着摇了下头,示意我别轻举妄动。在林子中静静等了一会儿,又有两骑忽地从路旁也匆匆转入林中,马上的人看见我们,好像毫未留意,从我们马车旁急急掠过。
“装得倒还像!”石伯一挥马鞭,快若闪电,噼啪两声,已经打断了马儿的腿骨,两匹马惨叫着倒在地上。马上的人忙跃起,挥刀去挡漫天的鞭影,却终究技不如人,两人的刀齐齐落地,虬髯汉子微哼一声,石伯的马鞭贯穿他的手掌,竟将他钉在树上。
我一惊,立即反应过来,石伯的马鞭应该另有玄机,绝不是普通的马鞭。另一个青衣汉子呆呆盯了会儿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惊诧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面前叽里咕噜地说起话来。被钉在树上的虬髯汉子本来脸带恨色,听到同伴的话,恨色立即消失,也带了几分惊异。
石伯收回长鞭,喝问着跪在地上的青衣汉子,两人一问一答,我一句也听不懂。九爷听了会儿,原本嘴边的笑意忽地消失,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汉语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青衣汉子忙回道:“我们并非跟踪石府的马车,也不是想对石府不利,而是受雇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长安城的日常行踪,伺机暗杀了她。”他说着又向石伯连连磕头:“我们实在不知道老爷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给我们一整座鸣沙山的金子,我们也不敢接这笔买卖。”
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太过意外,打得我头晕,发了好一会儿的蒙,才问道:“谁雇你们的?”
青衣人闻言只是磕头:“买卖可以不做,但规矩我们不敢坏,姑娘若还是怪罪,我们只能用人头谢罪。”
石伯挥着马鞭替马儿赶蚊蝇,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这一行,不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出雇主的来历,其实就是说了,也不见得是真的。既然是请人暗杀,自然是暗地里的勾当。”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们走吧!”
石伯看向两人,没有说话,两人立即道:“今日所见的事情,我们一字不会泄露。”
石伯显然还是想杀了他们,握着马鞭的手刚要动,九爷道:“石伯,让他们走。”声音徐缓温和,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石伯凌厉的杀气缓缓敛去。
石伯看着九爷,轻叹一声,冷着脸挥挥手。两人满面感激,连连磕头:“我们回去后一定妥善处理此事。老爷子,以罗布淖尔湖起誓,绝不敢泄露您的行踪。”
我有些惊讶,对沙漠戈壁中穿行的游牧人而言,这可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两人捡起刀,匆匆离去。那个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汉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向马车,忽地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跑回,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刚才生死一线间都没有乱了分寸的人,此时却满面悔痛,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着说:“小的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恩公的人,竟然恩将仇报,想杀了她,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挥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支袖箭从车中飞出,击偏了刀,他的同伴赶着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惊疑地看向我们。
九爷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浅笑着说:“你只怕认错了人,我没有什么恩给过你,你们赶紧回西域吧! ”
刚才的一幕刀挥箭飞,我全未上心,心里只默默念着“这位姑娘是恩公的人”,看向车下的两人,竟觉得二人长得十分顺眼。
虬髯大汉泣道:“能让老爷子驾车,又能从老爷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除了恩公还能有谁?我一家老小全得恩公接济才侥幸得活,母亲日夜向雪山磕头,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却稀里糊涂干了这没良心的事情。”
他身边的汉子闻言似也明白了九爷的身份,神色骤变,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重重磕头,没几下血已经流了出来。九爷唇边虽还带着笑意,神情却很是无奈,石伯的眼神越来越冷厉。我叫道:“喂!你们两个人好没道理,觉得心愧就想着去补过,哪里能在这里要死要活的?难道让我们看到两具尸体,你们就心安了?我们还有事情,别挡路。”
两人迟疑了一会儿,缩手缩脚地站起,让开道路。我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真对不住,你们认错人了,我家九爷就是长安城的一个生意人,和西域没什么干系,刚才那几个头只能白受了,还有……”我虽笑着,语气却森冷起来:“都立即回西域。”
两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说:“我们的确认错了,我们现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爷,一言不发地打马就走。
马车依旧轻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里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诸国的人从未打过交道,又何来恩怨?难道是匈奴的人?目达朵
九爷温和地问:“能猜到是谁雇的人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应该只和一个人有怨。他们从西北边来倒也符合,那边目前绝大部分都还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可那个人为何要特意雇人来杀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来杀我。难道是因为在长安,他有所顾忌,所以只能让西域人出面?”
九爷道:“既然一时想不清楚,就不要再伤神。”
我把头伏在膝盖上,默默思量,他问:“玉儿,你怕吗?”
我摇摇头:“这两个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见得能打过他们,可他们肯定杀不了我,反倒我能杀了他们。”
石伯在车外喝了声彩:“杀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两回事情。九爷,雇主既是暗杀,肯定要么怕玉儿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没机会直接找玉儿。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这事交给我了,你们就该看花看花,该赏树赏树,别瞎操心。”
九爷笑道:“知道有你这老祖宗在,那帮西域的猴子猴孙闹不起来。”又对我说:“他们虽说有规矩,但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要我帮你查出来吗?”
现在的我可不是小时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笑嘻嘻地说:“不用,如果是别人,这些花招我还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个人,更没什么好查的,也查不出什么来。他若相逼,我绝不会怕了他。”
九爷点头而笑,石伯呵呵笑起来:“这就对了,狼群里的姑娘还能没这几分胆识?”
九爷的山庄还真如他所说就是农庄,大片的果园和菜田,房子也是简单的青砖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园菜田间,说不上好看,却实在得一如脚下的黑土地。
刚上马车时,石伯的神色让我明白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让我见,所以一下马车就主动和九爷说,要跟庄上的农妇去田间玩耍。九爷神情淡淡,只叮嘱了农妇几句,石伯却笑着向我点点头。
虽然路途上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我心里有些许愁烦,可灿烂得已经有些晒的阳光、绿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农人,让我的心慢慢踏实下来。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谁,都休想夺走属于我的生活。
视线扫到石伯的身影,我忙对一旁的农妇道:“大婶,太阳真是晒呢!帮我寻个草帽吧!”
大婶立即笑道:“竟给忘了,你等等,我这就去找。”
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爷吗?”
石伯回头盯着我一言不发,我道:“放过他们,你瞒不过九爷的。”
石伯冷着声说:“我这是为他好,老太爷在,肯定也支持我这么做。”
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让他不开心,这就不是为他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好罢了。况且你现在的主人是九爷,不是以前的老太爷。”
石伯有些动怒:“你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吗?这么心慈手软?”
我笑起来:“要不要我们性命相搏一番,看谁杀得了谁?石伯,九爷不喜欢莫名地杀戮,如果你真的爱护他,不要让他因为你沾染上鲜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就会难受。每个人处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样,既然九爷愿意这样做,他肯定已经考虑过一切后果。”
大婶拿着草帽已经回来了,我道:“我要去地里玩了,石伯还是等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礼,奔跳着跑回田间。
“这是什么?”
“黄豆。”
“那个呢?”
“绿豆。”
“这是胡瓜,我认识。”终于有一个我认得的东西了,我指着地里的一片藤架,兴冲冲地说。
一旁的大婶强忍着笑说:“这可是新鲜玩意儿,我们也是第一次种,听说是从西域那边传进来的,正是最嫩的时候。”
我蹿进地里,随手摘了一个,在袖子边蹭了蹭就大咬了一口。
挽着篮子在藤架下钻来钻去,拣大一点儿的胡瓜摘,一抬头意外地看见九爷正在地边含笑看着我。隔着碧绿的胡瓜藤叶,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顺手又摘了两个胡瓜:“你怎么来了?你的客人走了吗?”
他点点头,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指我头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着的篮子:“把衣服再换一下,活脱儿的一个农家女了。”
我把篮子拿给他看:“这是我摘的豆角,这是胡瓜,还有韭菜。”
他笑道:“我们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就吃你摘的这些菜。”
我喜出望外地跳着拍了拍掌。
我和九爷沿着田边慢步而行,日头已经西斜,田野间浮起蒙蒙暮霭。袅袅炊烟依依而上,时有几声狗叫鸡鸣。荷锄而归的农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虽有疲惫之色,神态却安详满足,脚步轻快地赶着回家。
我脑子里忽然滑过“男耕女织”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织,其实只要能如他们一样,彼此相守、和乐安宁。偷眼看向九爷,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两人的眼神蓦然相对,彼此一怔,他的脸竟然有些微红,视线匆匆飘开。
我第一次看见他脸红,不禁琢磨着他刚才心里在想什么,直直盯着他,看了又看。九爷的轮椅越推越快,忽地侧头,板着脸问:“你在看什么?”
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着随口说:“看你呀!”
“你……”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一个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难成言。
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语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恼,我今日怎么了?怎么频频制造口祸?想道歉又不知道该从何道歉,只能默默走着。九爷忽地笑着摇头:“你的确是在狼群中长大的。”
我放下心来,也笑着说:“现在已经十分好了,以前说起话来才真是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自从城外的农庄回来,我心中一直在琢磨,却总觉思绪凌乱,难有齐整,找出预先备好的绢帕,边想边写:
一、儒家那一套学说,你显然并不上心,只是《诗经》翻得勤。既如此,应该并不赞同皇权逐渐地高度集中,也不会认同什么天子受命于天、为人子民除了忠还应忠的胡说八道。二、你显然极喜欢老子和庄子。黄老之学,我只听阿爹断断续续讲过一些,并没真正读过,但也约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欢老庄,那现在的一切对你而言,岂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终其一生为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说服各国君主放弃战争,帮助小国建造城池兵器对抗大国。你心中的大国是汉朝吗?小国是西域各国吗?你愿意选择做墨子吗?可那样,不是与老子和庄子背道而驰吗?
我轻叹一声,在砚台边轻顺着笔,是我理解矛盾,还是你心内充满矛盾?我不关心你的身世如何,现在又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绢帕,我匆匆去找了红姑:“你帮我请个先生,要精通黄老之学和墨家,懂诸子百家的。”
红姑惊疑道:“难道还要园子里的姑娘学这些?认识字,会背几首《诗经》已足够了。”
我笑道:“不是她们学,是我想听听。”
红姑笑应了: “行!派人打听着去请,你再学下去,可以开馆授徒了。”
因为不管出多少钱,先生都坚决不肯到园子中上课,所以我只好先生不就我,我去就先生,到先生那里听课。今日听完庄子的《逍遥游》,心中颇多感触,下了马车依旧边走边琢磨。
人刚进院子,红姑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兴冲冲地说:“猜猜有什么好事。”
我故意吃惊地看着红姑:“难道红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
红姑伸手来抓我:“你这张刁嘴!”
我闪身避过:“谁让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说?”
红姑见抓不到我,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来,赏赐了很多东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过你最好明日去给公主谢恩。听来人说,李……李已经被赐封为夫人,今日的金银玉器是公主赏的,只怕过几日李夫人会派宫中人再来打赏。”
我笑而未语,红姑笑道:“难怪人人都想做皇亲贵戚,你看看公主历次赏你的那些个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声道:“李妍也真争气,去年秋天入的宫,这才刚到夏天就位居夫人,仅次于卫皇后。”
我脑子里似乎有些事情,不禁侧头细思,看到鸳鸯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额头:“这段时间光忙着老子庄子、大鹏蝴蝶了,陛下可曾派大军出发?”
红姑愣愣问:“什么?”
我放下心来:“看来是没有了,照老规矩办,公主赏赐的东西你仔细地一一记录好,看着能用的、实在喜欢的留下,不适合我们用的,想办法出售了,那些个东西没有金钱实惠,慢慢卖能卖出好价钱,如果将来一时着急仓促出手,就只能贱卖。李夫人知道我喜欢什么,不会给我找这个麻烦的,肯定是金子。”
红姑频频点头,乐呵呵地说:“我们都是红尘俗人,那些东西看着富丽堂皇,可还是没有金子压箱底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