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永远的天鹅

“我没做什么!”纪存希急忙站起来,手机丢进睡衣口袋里,不肯承认自己心血来潮竟想偷香——他干吗这么做?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无聊。

“我……怎么会在床上?”欣怡不疑有他,坐起身,有些茫然,半晌,总算清醒了,“是你抱我上来的吗?”她不敢相信。

她的语气,好像他做了一件什么天大的好事!纪存希脸颊火热,粗声辩解:“谁叫你睡相那么差,都快跌到地上了,我怕你摔着肚子里的宝宝。”

“是为了宝宝吗?”欣怡呢喃。也对,他怎么可能是心疼她呢?她自嘲。

“你怎么忽然醒来了?”他转移话题。

“我……呃,肚子好像有点儿饿。”她尴尬地摸摸微隆起的腹部。

“肚子饿?”他讶然,现在都半夜一点多了。

“不知道,就是想吃东西。”她苦笑,“可能是宝宝晚上没吃饱吧。”

他望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听说孕妇都会忽然想吃些奇奇怪怪的食物,不管是什么,他都会找来给她,就当是……对她道歉吧。

她想了想,“我想吃蛋,还有火腿。”

“火腿蛋?”纪存希失望。她的食欲也太平凡了吧。火腿蛋家里厨房就有了,根本不用他出门去找。

“嗯,我想夹在吐司里,还要加沙拉酱。”想着想着,肚子不禁咕噜噜叫起来,欣怡急忙翻身下床,“我去厨房!”

纪存希不自觉地也跟上去。两人来到黑漆漆的厨房,欣怡开灯,从冰箱里取出蛋跟火腿,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吐司面包。

她转开瓦斯炉,在平底锅上淋上油,正要打蛋时,纪存希忽地出声:“我来吧!”

“咦?”她愣住,看丈夫走过来,抢过平底锅,“你会煎蛋吗?”

“不要小看我。”他板着脸,只不过是一颗蛋,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你从不下厨吧,为什么……”

“闭嘴!”他制止她,“总之你的消夜我来做就是了。”谁叫她不想些奇怪的东西吃,偏偏要吃这些?他只好亲自下厨聊表歉意。

但古人说“君子远庖厨”果然有几分道理,像他这种习惯在商场上杀伐征战的大男人,偏偏对厨房事务一窍不通,煎一颗蛋跟几片火腿,也能搞得鸡飞狗跳,油滴四溅。

最可怕的是,他还不肯认输,非坚持完成任务不可。

欣怡目瞪口呆地望着纪存希造成的灾难,好不容易等他挥汗如雨地夹好一份三明治,他身上的围裙已经满是油污,惨不忍睹。

“好了,你快吃吧!”他还扮出一张酷脸命令她,假装自己游刃有余。

她接过三明治,犹豫地看了会儿夹在里头焦掉的蛋以及更焦的火腿,呃,吃了应该不会中毒吧?

“快吃啊!”他催促。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咬了一大口,用力咀嚼,勉强咽下。见他眼中掩不住的期盼,她强迫自己绽出最开怀的笑容,“好吃!”

“真的?”他眼眸一亮。

“真的!”她又咬了一口,“没想到你第一次下厨就可以做成这样,好厉害!”

“那是当然,小Case!”他颇得意。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他见她胃口不错,主动表示再多做一份。她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又挥汗如雨地送来一份三明治。

“我吃不下了。”她小小声地抗议。

“吃不下?那我自己吃,免得浪费。”说着,他拿起来咬了一大口。

她又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他呛咳着吐出来,脸色大变,“好难吃!”

“不会啊,我觉得不错。”她虚弱地反驳。

“难吃死了!”他怒吼,严苛地瞪她一眼,“为什么刚刚不跟我说?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下去?”

“因为……真的很好吃啊。”她微笑。他亲手做给她的东西,就算难吃,她吃下去也只会感到满腔的甜蜜。

他瞪着她,见她笑颜如花,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心下感动,嘴上却不饶人,“你真是笨蛋!你们姜母岛怎么专门出产一些笨蛋啊?”

她笑容一敛,“你讨厌吗?”

讨厌?纪存希惘然。不,他不讨厌,一点儿也不。“我只觉得……好笑!你们真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人,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姐夫……天哪!那个乌柒柒究竟是哪儿来的蠢蛋啊?在工厂里布下一堆陷阱,结果自己却忙着跳进去!”他摇头,想起那日乌柒柒的惨状,忍不住爆笑。

他笑得爽朗,笑得愉悦,整张脸亮澄澄的,宛如阳光灿烂。

欣怡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她从不知道他也能这样笑,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好一会儿,纪存希才慢慢止住笑声,仿佛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火了,有些尴尬,“你们……真是一群怪人。”他下结论,凝望欣怡的眼神很深刻、很复杂,蕴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感。

她被他看得心脏狂跳,不觉垂下头来。

“欣怡。”他忽地哑声唤她。

“嗯?”

“对不起。”

她讶异,蓦地抬起眼眸,“什么?”

他窘迫地咳了两声,别过头,“我不应该误会你,我……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王子跟她说对不起,一向高傲的他竟然愿意向她低头!欣怡激动不已,胸口像化了一坛蜂蜜,甜甜暖暖的。

“你当然会接受吧?”他问话的口气根本容不得她反驳。

“嗯。”欣怡温柔地微笑。她当然会接受,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正躺在幸福的云端,像棉花糖般的一团云,好软,好舒服。

“你怎么了?”纪存希眨眨眼睛,她的笑太甜,神情太美,让他刹那间竟有些眩晕。

“我……”她正欲回答,一声短促的短信息提示音蓦地响起。

纪存希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见短信是安娜传来的,神情一凛,他按键,阅读内容——

亲爱的,我要回台湾啰!

她的幸福来得突然,去得也仓促。

自从接到安娜的短信息后,纪存希整个人便心神不宁,两夫妻好不容易热络的关系,也再次冻结。

欣怡明白他的苦恼,并不怪他,反倒是珍珠看不过去,警告孙子不许忘了自己对婚姻的责任。

“我知道,你不用一直提醒我!”纪存希在奶奶的再三告诫下,几乎发飙。

欣怡见情况不妙,拉着丈夫回房,“你别跟奶奶吵,她不知道我们签了离婚协议,才会这样逼你。你不用担心,我相信只要你好好跟安娜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会谅解你的。”

她会吗?纪存希可不敢有此把握,就算安娜知道这桩婚姻只是权宜之计,也未必会体谅他阴错阳差跟别的女人上床。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向她解释。”欣怡保证。

纪存希冷静下来,在脑海里衡量目前的情势,“我想她应该是回来替我庆祝生日的,不会待太久,只要这几天能瞒过她就好。”

“你是说,我们要在她面前演一出戏吗?”

“不用演戏。”他摇头,直视她,“你只要暂时躲起来就好,别出现。”

他要她躲起来,别出现?欣怡讶然,喉咙涩涩的,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很合理,不是吗?他当然不希望安娜发现她的存在,这只会造成他们感情的摩擦。只是,她为何忽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小时候被同学强迫玩捉迷藏,然后谁也记不得要找到她。

会不会她走了以后,他也忘了要找回她?

“那我回……姜母岛好了,我跟奶奶说我回娘家住几天。”

“嗯。”他同意。

她立刻收拾行李。不料珍珠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不准她离开。“你才是这个家的少奶奶!凭什么要躲着安娜?我不许!”

“可是奶奶……”

“存希要你躲,是吧?那我偏偏要把你介绍给大家!存希生日那天,我要举行盛大的宴会,让所有纪家的朋友都认识你!”

纪存希得知奶奶的决定,也狠下心,“好,既然奶奶坚持,我也有我的做法,宴会那天我会带安娜出席,告诉大家她才是我真正的另一半!”

祖孙俩杠上了,欣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珍珠可不管她为难,径自命管家广发请帖,筹备宴会,还请来造型师,替她量身定做一套闪亮亮的礼服,佩戴全套珍贵的首饰。

正当家里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纪存希忽然接到安娜的电话,说她临时有事,会延迟几天回来。

纪存希愕然,“这么说,礼拜五你赶不回台湾了?”

“嗯,等我处理完事情,应该礼拜六回到台湾吧。”

礼拜六?那已经是他生日的隔天了啊!纪存希微微失落,“你还记得礼拜五是什么日子吗?”他试探地问。

“什么日子?”

她忘了。纪存希心一沉,原来安娜根本不是为了他的生日回来。“我知道了,那我们礼拜六见吧。”他黯然挂断电话,站在书房窗前发呆。

欣怡躲在门的一边,听见了他对安娜说的话,见他神情落寞,她大概也猜到安娜忘了他的生日,并不会在当天赶回来。

她心疼地望着他,他的背影长长的,看起来好孤单。他一定很难过吧?被人遗忘是什么滋味,她很清楚,感同身受。

她悄然转身离开,来到育婴房,将自己事先藏好的礼物拿出来,看了半天,然后抽出小卡片,换了一张,写上祝福的话……

原来安娜并没忘了他的生日!

生日当天,纪存希收到快递过来的礼物时,很开心。他兴冲冲地拆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条深色毛线围巾,看来是亲手织的,有些地方织得不是很平整。

安娜什么时候学会打毛线的?纪存希讶异,将围巾捧在胸口,忽然觉得好温暖——他没想到她竟会亲手织围巾给他!

他取出附带的小卡,卡片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但足够了,知道安娜有这份心意,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遗忘,就够了。

纪存希喜悦地微笑,连日来阴霾的心情放晴,他甚至不介意奶奶执意为他举行生日宴了。既然安娜不在,他就陪欣怡好好玩玩吧!

“你好像很高兴?”欣怡探头进书房。

“嗯。”他笑着转身,看着欣怡躲在书房门后,迟疑着不敢走进来,“怎么了?干吗站在那儿?你进来啊!”

欣怡闻言,脸颊绯红,“你可别……笑我。”她扭扭捏捏地走进来。

纪存希眼前一亮,只见她长发绾起,别着水钻发夹,身上是一袭珍珠白的礼服,露出她优美的脖颈与半片白皙的背,耳际、胸前以及手腕是成套的泪滴状珠宝。

他心弦一动,不禁赞美:“你很漂亮!”比那天在邮轮上更迷人,也许是因为她身上温柔慈婉的“孕味”,让她显得更女性化。

“真的吗?”欣怡呼吸急促,不太相信。

“真的!”他强调,“你今天真的很美。”

欣怡的脸更红了,害羞地垂下眼帘。她从没想过“美”这样的形容词也能用在自己身上。她望向躺在书桌上的围巾,眸光闪烁。

纪存希注意到她的目光,“好看吗?是安娜送我的。”他炫耀似的宣布。

她转回视线,“你喜欢?”

“当然喜欢!”他笑,“这可是她亲手织的,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用心,特地去学打毛线。”

他看来……很感动。

欣怡无语地注视着纪存希,好想告诉他那条围巾其实是她打的,她的指头上还留了几道不小心刺到的伤口呢!

但她不能戳破他的喜悦,没关系,他高兴就好。只要他幸福,她也会快乐。

她淡淡一笑,“存希,奶奶说今晚我们要开舞会。”

“那当然,一定要的。”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真的会跟我跳吗?”她惊喜,“可是我跳得很不好,而且又有宝宝……”

“放心吧,有我带你。”他望着她,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我们可以跳慢一点儿,这样就不怕惊动宝宝了。”

说着,他曲起臂膀,示意她勾住。她乖乖从命,与他相携下楼,芳心在胸口不听话地急跳。

装点得美丽辉煌的大厅里,珍珠跟一干宾客正等着他们,见两人现身,不约而同发出赞叹,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对才子佳人。

他们真的很相配吗?欣怡娇羞地想,大家是不是认为他们是一对甜蜜夫妻?今天她是公主,而他,是她最钟爱的王子。

珍珠比了个手势,乐团奏起美妙的华尔兹。纪存希弯下腰,邀舞的姿势既帅气又尊贵,像个真正的王子。

欣怡怯怯地朝他伸出手,他一把握住,然后领着她翩然起舞。

他的确很会带舞,轻轻地、柔柔地,带她飞上天堂,摘璀璨的星星。

“我……有点儿晕。”

“我跳得太快了吗?”他体贴地缓下速度,“是不是宝宝在抗议了?”

“宝宝没事。”是她这个妈妈兴奋得受不了,“存希,你知道灰姑娘的故事吧?”

“当然知道。”

“神仙教母施了魔法,把灰姑娘变成公主,可是过了午夜十二点,她就会变回原样。”她顿了顿,幽幽叹息,“我觉得自己就像灰姑娘。”

他蹙眉,在她话里听出隐约的哀愁。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她低语。

“怎么了?”他倏地扣紧她的腰,“怎么忽然说这些?”

“不知道,我就是很想说。”因为她有种奇怪的预感,不说的话,以后或许没机会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很骄傲,很不好亲近,其实不是的,你很温柔。”

“这种形容词不适合用在我身上。”他涩涩地说,表情有点儿僵硬。

“你是个好人,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你……真的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窘到嗓音粗哑,没好气地瞪着她。

“我想说……”我爱你。但她说不出口,只能迷蒙地微笑,“存希,你记得你在仓库里找到的我的许愿盒吗?”

“我记得。”

“你还记得你说过,我有个愿望,跟你一样吗?”

“嗯。”纪存希点头,眼神深沉。遇见一个自己爱的人,那人也爱自己。

“我真的很希望,那个愿望有一天能实现。”

“你……”纪存希怔忡地看着欣怡,他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她不敢说出口的话。可他该怎么回应?该怎么做?他的心狂跳,不知如何是好。正当他想开口时,一道娉婷倩影倏地闪进他眼底,他倒抽一口凉气——

“安娜?!”

书房里,纪存希与安娜对峙,欣怡不安地站在一旁,珍珠则是眯着眼,等着看孙子如何处理这问题。

“存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安娜发飙,“怎么可以瞒着我娶另一个女人?如果不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骗你,这是有原因的……”纪存希试着安抚她。

她却不想听,“背叛就是背叛!还能有什么原因?纪存希,原来你是这种负情负义的男人!”

纪存希懊恼地皱眉,百口莫辩。

见他苦恼,欣怡主动跳出来解释:“不是的,安娜小姐,你真的误会了,存希是因为宝宝才娶我的。”

“宝宝?你们有孩子了?”安娜骇然睁大眼睛,正想继续痛骂男友负心时,欣怡又抢先开口:“安娜小姐,你听我说,是这样的……”她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娜哑然,没想到背后竟有一段如此离奇的故事。她看看祈求她谅解的欣怡,又看看一旁不以为然的奶奶,最后转向纪存希。

“我不管你是基于什么理由结婚的,存希,我可以原谅你因为意外跟别的女人上床,可是你得给我一个交代,你现在到底要怎么做?”

“安娜,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等宝宝生下来……”

“那这段时间我该怎么办?”安娜酸楚地看着他,“乖乖地等吗?默默在一旁看着你跟别的女人出双入对,看你当别人的丈夫,跟她亲热地共舞,照顾她,拥抱她——是这样吗?存希,难道我应该就这样等下去?你忍心这样对待我?”

安娜的一字一句,敲进纪存希心坎,他心痛不已,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女友。

“你现在就作决定,存希,你要选她,还是选我?”安娜下了最后的通牒。

“对,存希,你说吧!”珍珠听她丢出这道难题,顺势要求孙子下定决心,“别耽误人家安娜小姐,我相信外头想追求她的男人肯定不少。”

纪存希明白奶奶的暗示,她是要他趁机拒绝安娜,但他怎能这样做?

他不能伤害安娜,可他也不忍伤害欣怡。他彷徨地望向欣怡,后者也正凝视着他。她的眼眸含着深深的哀伤,仿佛已经料到他会怎么做。

他想起她方才说的,她是灰姑娘,过了午夜十二点梦就会消失。

“存希,你说啊!你到底选谁?”安娜催促。

他绷紧身子,手抓着书桌,忽然触及围巾一角,心念一动,拾起围巾,温暖的触感直透进他掌心里。

这是安娜送给他的围巾,是她亲手织的……

“我选择安娜。”他哑声宣布,“她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空气瞬间冻结。安娜放松地微笑,奶奶恼怒地咬唇,而欣怡,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许久,她才自嘲地扬起唇,转身默默离去。

午夜未到,她却已然从美梦中惊醒——她,不是公主,只是不起眼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