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青梅竹马 胜事忆当年 美酒佳肴 快聚在今日
元荪才知来了照应,怪不得一堂未审,稳占上风,只不知这位方处长是何许人,怎会派了科长来代自己作后盾?一边鞠躬还礼,随同走了进去,互相让礼落座。署员随朝署长耳语了几句,署长便转身笑向刘科长道:“适才张署员已然问过那小流氓,也是大家子弟,只为父母无教,整天和坏人打连连,刚才被周先生打了个头破血流,兄弟意思最好由敝区完案,将他们照章处罚,押上两天,令他具上甘结,永不许再游园扰闹也就成了。否则敝区警章不是盗匪小偷不便动刑,如送总局,解往法院,一则人证不全,必要狡展,至多判上几月徒刑,周先生还得为他跑好几趟法院。这小子再要狡猾一点,反告周先生伤害更麻烦啦。转不如由敝区一吓、一罚、一轰省事得多。”
那刘科长闻言略微沈吟,答道:“兄弟倒没什么,只为舍亲方处长知道这事直生气,非重办这两小子不可。依他脾气恨不能由办公处出面楞给要去,先揍一个半死再说,还是兄弟和两位女眷相劝,才叫兄弟到来看事而行。舍亲军人不懂什叫法律,如照阁下的话回复,必嫌太轻,不过阁下所说实在和平有理,等兄弟回去,就说这两流氓先被周先生打了一顿,因兄弟来此一说,又添了一通好打,并照警章从重罚办,必感盛情。不过周先生见了舍亲话要一样才好。”元苏自然不愿多事,连说“好好”,刘科长随邀元苏一同起立,向署长署员道谢作别,署长亲自送出。早有一辆簇新的汽车停在外面,随车一马弁开了车门相候。
元荪见那刘科长衣服华丽,白净面皮,目光昏暗,似有酒色淘虚,官派十足,因宾主说话匆忙,也不及请教发问,便同辞出。见天已十一点,方要开口作别,刘科长竟不容分说,一面朝署长扬帽辞别,一面拉着元荪手臂笑说:“舍亲方处长急等与周先生见面,务必辛苦一趟。”元荪到底年轻面嫩,又在候审室听守警说“照着常例,当晚十九不会发放,并且人又打伤,就是胜了官司也得交保”,此事如让兄姊等知道,必怪自己鲁莽,爱管闲事,不识大体,好些废活,忽然有人来接,先当曾介白所差,心还估掇,见面一听话因,未提介白一字,又觉不似,心虽奇怪,难得人家好心,不好意思坚拒,略一迟疑便被强拉进车。
车开以后,见刘科长取出烟卷分敬自己一支,点燃便倚车垫抽烟,不发一言。待了一会,实忍不住,问道:“适才匆匆,还未请教台甫?”刘科长笑道:“草字叔良。”说时态颇谦和,说完又不作声,也不回问。待了一会,元苏又问:“令亲方处长大名是哪两个字?”刘叔良闻言似颇惊诧,面上立现做容,转问元荪道:“方处长名叫承德入适才打电话满处寻我,说有一位姓周的亲戚在城南公园因不忍流氓调戏妇女将流氓打伤,被警察带到区里头去,知我和外右二区署长有交情,请我前往保人,并令区里重办那两个流氓。你是他亲戚,怎会不认识?难道我弄错了么?”说时一面拿起座侧话筒,似想叫汽车停住,向元苏盘诘。不料车恰到达,喇叭一响,车外电灯忽亮,元荪隔车外看,车已停在一个朱门外面,由门内跑出几个马弁,一个开了车门先立了个正,说道:“处长正命令给科长打电话呢,人接来没有?”刘叔良道:“你先把这位引到外客厅坐一会,先别往上回,刚才电话许没听清,等我问明白了回来再说。”随令元荪下去,随那马弁往外客厅等候。
元荪见他辞色转做,心越不安,但事已至此,想走也不行,只好听之。那刘叔良说完话,便三步两步往里跑去。元荪随了马弁走进一看,那办公处房子甚是高大,所谓外客厅乃头层垂花门内的一排北屋,沙发、地毯陈列井井,院中仿佛花树甚多,那马弁倒还客气,送上烟茶便自退出。元苏见壁上大挂钟已近十二点,心方后悔,这都是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卧忆亲友中和南方诸世交并无方承德其人,分明误认无疑?军人脾气不好的虽多,但他自己弄错,一句话未交谈,冒冒失失强迫引来此地,想也不能见怪?
元荪正靠在沙发上仰望屋角寻思,猛又闻到一般异香,回头寻视,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隐闻两三个妇女说话步履之声,绕着厅墙侧便道而过,吴依软语如听乡音,那芬芳气息犹自未散,心方一动,跟着又听皮鞋踏地,有几个人急步由内走出,当头一个正是那刘叔良,人还没转到前厅外面,便先高声说道:“难怪周先生想不起,原来是处长的内亲,从未见过,那如何能知道呢?”跟着又是一阵香风过处,眼前一亮,进来一男二女,齐向元荪含笑为礼。男的便是那刘叔良,另外一个少妇,一个少女。元荪连忙起立,方觉那两个女的面熟,内中一个梳着辫子。扎有缎花的少女已先开口,说道:“周三哥,不认得我姊妹了么?”元荪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笑道:“你不是筠姊和七阿妹么?”少女答道:“难得三哥还认得我姊妹,刘大哥,这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有事请先回府吧,我们陪着见姊夫好了。”那刘叔良原是在别处有牌局未完,闻言笑道:“总算我没弄错,改日再请周先生一聚,就烦二嫂和林小姐陪进去见处长,恕不奉陪了。”说罢点首作别,往外走去。
少妇便说:“外子正复一封要电,我们正好先谈一会。”元苏便问:“筠姊家在杭州,几时于归方府?那年别后怎无音信?”少妇笑道:“说来话长,自从那年姑父去世,三弟前往吊唁,别后我回到杭州,不料家母不久去世,四阿叔主婚,当年强迫我嫁与方家,总算他虽军人,性情还好,对我也颇尊重,由此我便随他各处乱跑。前年底才听人说,寄父署理六合,去信也无回音。后告外子托人打听,才知病故任上,家眷业已扶枢回籍,始终不知三弟下落。今年我因七妹年纪渐长,之江中学已然毕业,孤身一人在外不便,命人接来聚了些日。日前有一刘太大请我姊妹往华美吃番菜,我因有病未去,回来说是遇见三弟,因分手时她先未看出,后来认准想要回身招呼,又以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刘太太又在催她上车,未曾接谈便自回来。到家才想起忘问住址,北京这大地方如何寻找?后悔了好一阵。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方家二姑大太在城南公园包了两厢,请我姊妹还有几位女客同往听戏,戏完去撷英吃大菜,再接看夜场。方二姑大大是戏迷,七妹和内中两位姓何的女客却不听戏,坐在那里无趣,便出闲逛,在园内转了一圈,走过杂耍场,见里面人多热闹,何三太太在上海大世界听过大鼓书,想进去听一听,刚坐下便遇见那个流氓,先是挤眉眼做些怪相,后来嘴里又互相说些瞎话,她们气得坐不住,见时候快到便走出来。其实这几位太大的老爷军界中人居多,以前出门常带有马弁护兵跟随,因我搬来北京不喜欢这样招摇,出门只一个便衣当差跟车,当时又爱向姊妹淘里劝说,带了他们出门,除会惹气生事外一无用处,并且车沿上一边站一两个人又遮眼睛,又气闷。大家信服我的多,轻易出门都不带了,虽有当差汽车夫,都站在包厢后面,有的另外找了座在听戏,没有跟着。依了何二太太,回到包厢便叫当差去寻那流氓晦气,三太太和阿妹都怕大庭广众闹起来丢人,出笑话,又见流氓没有跟来,正赶散戏去往撷英吃饭,岔将过去,也没向大家说。
“等饭吃完回去又听夜戏,何三大大因抽鸦片烟回家过瘾转了一转,到后晚了一步,赶巧她的汽车被他老爷有事要走,坐的是我家汽车,跟车的随我先到园里,何三太太没等汽车夫把车停好地方一同进去,又因口渴,想到番菜馆吃杯爱司口口再往戏园,不料吃完会账正开电影,灯一黑把路走错了,到了花园里面,她正寻路戏园里去,忽听身后有人咳嗽说瞎话,回头一看,正是那两流氓正朝她做媚眼装怪像呢。她这人原是小家出身,平日嘴能说,装大方,其实胆子小得出奇,吓得顺路往前直走,心一慌把路走错,流氓追得又紧,不知怎的走过了桥,等到发觉,回头便被流氓拦住,正说混账话,三弟便赶来打不平,她这才寻到出路回到厢里。
“先怕丢人,竟不肯说,阿妹见她脸色不好,一问才行说出。先不知是你,只觉得是个好汉于,为怕传出去被外人笑话,只教当差告知游园经理,先向本园巡警说,说将流氓带去押起,将你放掉,不料你已将人打伤,一同归区。也是阿妹好事,听说连流氓带打人的都得送区,心中不服,强令当差去令巡警放人,怕当差偷懒不去,暗跟在后。出戏场时正遇三弟走过,忙把当差唤住,赶即回去和我一说,我觉得这是好机会,不顾听戏,忙和阿妹回家。外子听我一说大为生气,当时便要派人去将你接来,并向区里要那两个流氓来家吊打,我再三劝说,我们军人应当尊重国家法令,流氓不好自有法律警章处治,何况人已带区,并非不问,你还常说军人跋扈,这等行径岂不叫人笑你?恰好刘叔良是陆军部科长,警察厅熟人甚多,这才打电话烦他去办。
“进门时,因三弟说不认得方处长,叔良还恐弄错,将你留在客厅里,进门打听,正赶我在书房帮翻电报,说不几句,阿妹比我还心急,听见汽车响已先跑出来,认明果你,也赶进去一说,那时电报很要急,立须回复,外子本叫请你到里面去,多年不见,急于谈话,也没和你说,我已命厨房备了点心消夜,明天何家二位太太还要请三弟道谢,请里面去坐吧。”
元荪方要辞谢,忽听皮鞋急驰之声绕着厅墙走来,跟着走来一个马弁,将厅门竹帘打起,说道:“处长来了。”随听后面拖鞋走动。元荪刚刚起立,便见一人走进厅来,少女起立介绍道:“这是周三哥,这是我姊夫。”双方各鞠了一躬,各自礼让归座。元亦见那方承德年约四十左右,身量颇高,白净面皮,留有两撇又黑又浓的短胡子,眉黑而长,二目有神,鹰鼻方口,牙齿细白,两颧骨颇高,身穿一件极华美的丝质睡衣,下穿拖鞋,眉宇之间隐具煞气,举止倒还文雅凝重,没有寻常所见武人浮嚣粗野气息。坐定略叙客谈,便向少妇道:“三弟多年未见,难得异乡重逢,又是这好人品,怎不请到里面去坐?”少妇笑道:“我见你在办机密公事,又以三弟多年未见,想间当年别后光景,贪着谈天,心想等你出来再陪进去也是一样。刚才话完,正要进去,你就来了。”方承德笑道:“三弟不是外人,没有关系,请到里面坐吧。”元苏答话:“天已不早,大哥公忙,想必也快安歇,暂且告辞,明日专诚造府再行领教吧。”方承德笑道:“我们睡得都晚,内子无什亲人,每一谈起心就难受,难得三弟到此,正好长谈。真要天晚,舍间也有客床,可以安歇,不走更妙了。”少妇也笑道:“他要三四点钟才睡呢,日里寻他反没工夫,消夜已然办好,吃完我还有许多话说。三弟今晚最好不走,明天索性搬来我家吧。”少女也帮同挽劝。元荪见方承德意颇亲切,不便坚拒,笑答:“大哥、筠姊、七妹盛情难却,只得奉扰,不过小弟年轻,住在家姊家中,不回去怕不放心,少时仍要告辞。明日告知家姊再行拜望好了。”少女笑道:“三哥不来不行,何家二位大大明晚请三哥吃饭,还有我们一些要好的姊妹都要请三哥呢。”
方承德随即起立让客,少女笑道:“三哥初来,我去前面引路吧。”说罢向前先走,方氏夫妻陪了元苏一同由厅侧甬道走进。拐过厅后,又是一层院落,满院花木,到处明灯照耀,亮如白昼。走到院中,少女忽回身笑道:“内客厅太散,还是到花园书房里去,清静些好谈天。”方承德笑答“也好”,身后两马弁立即赶向前面。元荪见所有屋宇都是藻绩工细,朱栏画栋油饰一新,过时由窗内望,里面家具以及壁间书画陈设无不精美华贵。那花园就在左边廊尽头,靠近当中七开间大厅旁一个月亮门以内,入门不远便是一座假山,沿着山侧一条石径绕将过去,地势忽然开展,现出花木亭舍,地不甚大,处处显得精致、清丽。那书房乃是三大间精舍,外有高梧碧柳,繁花如锦,室中陈设更比前见精雅,两间打通为一,另用捕木隔扇隔出一间,内里一个镶嵌螺甸大理石的紫檀炕床,当中摆着一份极讲究的烟具。承德笑道:“我因近来事忙,应酬又多,染上一点嗜好,老弟不是外人,请随便坐吧。”元苏道:“大哥累了,请随便坐吧。”承德又道一句“简慢”,便往里间榻上卧倒,随行小马弁一个跟将进去,装烟侍候,一个献上烟、茶。
元荪同了女主人自在外间落座,又谈了一阵别后情况。少妇闻说周母日内来京,问:“房子找好没有?”元荪答说:“房已找好,和堂兄少章住在一起。”又把姊、兄两家住址电话一齐开下,少妇又问现任何职,月薪多寡,元荪少年好高,不肯说在奖券处当书记,含糊答说:“在内务部就一小事,又兼在曾家教馆,月薪不多,尚还可以够用。”一会少仆开上消夜粥点,甚是丰美,少妇便邀元苏上坐,元荪道:“方大哥呢?”承德在里问答道:“我还有两口烟,老弟不要客气,请先用吧。”元荪还欲少候同用,少女笑道:“三哥不要客气,姊夫正过瘾,又忙了好一会,因三哥是自己人,才不客气请进来,要是别人,无论是谁也不见了。姊夫为人心直,以后我们常时见面,最好免去客套,彼此都不拘束,你要一等烟就抽不好了。”少妇也说:“你方大哥素来脱略形迹,你不管他倒好。”元荪只得依言坐下。
消夜菜共是四热四冷,荤素八碟,另有一盘汤面饺,一盘抹上生鸡蛋黄再用牛油炸酥馒头片,另外两种甜点心,一盘百果蜜糕,一盆油酥麻圆,件都不大,却是美食美器,样样精致。稀饭也有两种,一是南方带来的香梗稻,一是西餐中的麦皮粥。少女问吃什酒,元荪笑答:“我没什量,什么都行。”少妇道:“阿妹你听他的,叫他们把车子推来,他挑好了。”元荪答道:“筠姊不必费事,自从先君见背,吐了一次血,两年多没沾一滴。近来偶然应酬朋友,也只吃过一两杯,实在退步多了。”少妇道:“今晚草草消夜,我夫妻姊妹都只爱酒,偏吃不多,再说天已不早,我也不要三弟多吃,只把我由老师家学来的蜂云酒和百花酪请你一样尝一杯好了。”
说时旁立一个南方灵俏女仆早走向左面墙下,将那嵌在墙上的穿衣镜按了一下,便和门也似拉了开来,上墙随现出一个小门,下半截墙跟着向外拉开,女仆走了进去,不一会便听车轮微响,推出一辆小车,到了桌前止住,车乃抽木所制,米黄颜色,下半长约三尺,宽约二尺,共分三层,每层俱是瓷底,四外嵌空,下两层各有凹糟,大小方圆不等,内放各种盛作料食物的器皿,如酱搏、梅缸、牛油盘、吉士盂以及盐瓶、油罐之类,不是细瓷,便是极上玻璃所制,中西合璧,名色繁多,无不华贵美观已极。面上一层高齐桌面,陈列着两把细瓷小酒壶和大小八九件细瓷瓶樽,再上去用电白铜做出十余格大小嵌架,上设铜圈,隔三五寸各有一个铜托,圈中插着各色洋酒,另有十余小圈,倒悬着大小玻璃酒杯,四根白铜车柱之上设有扳机,各层均可上下扳动,推出原格,式样精巧,取携灵便,从未见过,一问果是女主人自出心裁打好图样,选取巧匠监制。就是这辆酒车,连同大小七八十件细瓷玻璃器皿所费何止千金,酒和食物、油酱露膏之类还不在内。
元荪笑道:“筠姊慧心巧思,真个享福呢。”少妇笑道:“我这算得什么,阿妹且比我主意更多呢。”说时随手向车上拿起一个青花细瓷小酒罐,拔去软木塞,另由车旁小展格内取了一只形制古雅、旁有两耳的羊脂玉杯,斟上七八分酒,递过道:“三弟,你尝这青琼酒便是阿妹做的,味道如何?”元荪见酒色作浅碧,装在白玉杯里碧云氤氲,分外好看,还未到口,便觉清香扑鼻,端杯一尝便觉清馨透脑,甘芳腾于齿颊,端的清而能腴,浓而不腻,醇美馥郁,隽永无匹,色香味三者皆绝,一杯下喉心神为之清快,令人爱而不舍,饮后余芳犹自满口,回思无穷,不禁连夸真好,问是何物所制。少妇笑道:“我们爱酒,量都不大,更爱甜酒。这酒乃是阿妹发明,与别的花酒果露将花果浸泡者不同。起初也是无心而得,因有一年在杭州,七妹才十二三岁,因洞庭田庄上人送了不少杨梅、批粑来,阿妹素来爱吃水果,挑了两筐好的留起。正赶广东有一世交弟兄来拜望家母,送了不少南边水果,如荔枝、龙眼之类,偏生阿妹生病忌口,大家都没心吃,怕东西糟蹋罪过,都拿来给了小丫头阿菊。她原是我家老家人黄升之女,年纪轻,却有孝心,想等他阿爹苏州回来吃。不知听了谁的话,每样挑了些,装满在一个瓷坛里面,外用桑皮纸把口封好,怕娘姨和她讨要,藏到灶屋柴堆后面。第二天黄升回来便病倒床上,阿菊告假回家服侍,连守孝半年才回,把前事忘个干净。到第二年春天厨子清扫柴堆,看见坛子,只当是家酿的酒,搬到酒房里去,也没和我们说。
“又隔了一年,之江中学放寒假,有天下雪,想吃家酿的红梅露,我家酿酒每种不过一二十斤,都是用小瓷坛装,共有十四坛,和二十多坛绍兴、几缸冬腌菜、一些糖酱缸放在一起,封皮外面全标明酒名年月。往常都是男佣人厨子往取,没有留意,这次因家境渐落,男佣人已然遣散,只用了一个粗做娘姨,一个烧饭司务。阿妹嫌他们劣,自和阿菊往取,这才发现。想起前事,事隔两年,哪有不坏之理?阿菊本想端去倒掉,阿妹叫她打开来看看,刚一揭去封皮,便闻一股酒香,再看坛里,满坛水果全化成水,果皮和肉沉淀在下,面上蒙着一层白沫,试用手一拨,白沫下面却是又绿又清,稍微有点沾手,微一晃动越发清香好闻,阿菊用手沾了点一尝,说是味道好极,便连那半坛青梅酒一齐捧到前面,拿银筷一试,也没有毒,只底层和西湖香灰泥一般昏檬檬的。我们都爱闻那香味,却不敢吃。
“正商量要不要,刚巧新来烧饭司务是余姚人,家传以酒为业,新近生意亏本才出来佣工,会酿制各种的酒,闻信走来,一看一尝,再问起经过情形,说他家传有一种猴儿酒,又叫百果酒的,便与此相类,不过制法不同。那是将各色水果放在大缸里,沤烂霉过,等它发酵,加上少许酒母,再沥青过滤,蒸晒埋藏,过年取用,因成本贵而费事不能多做,难得做上一回,不以出卖。此酒想是真好,封藏得法,已成七分,只消过滤去渣、隔水蒸煮提清便成极好吃的美酒。要有劲头,再加酒母,多寡听便,不要也行。我们令他如法一试,制成果是妙绝,香腴清醇兼而有之,甘芳无比。尤妙是饮后心身清快,多醉也只眩然欲睡,仿佛春困,心不跳,脑不热,安然入梦,舒服已极。醒来通身舒畅,神智力清。
“由此我姊妹研究行造,同时分制了好些种,有的加上各样鲜花水果,样数也有增有减,又设法减去甜味,使其刚刚合口,结果以此一种最为合式。阿菊现已嫁在杭州,因这里好些花果都买不到,托她代做。今晚所饮却是阿妹南边自制带了来的。阿妹不但会制这酒,还会做二十多样花酱果露,熏的花茶尤为妙不可言,等阿娘来京我每样送点过去,三弟一尝就知道了。我接她来,一半为她,一半也是为自己呢。”少女笑道:“阿姊专爱替我撑门面,闹得我一天东家忙到西家,西家忙到东家,真忙煞人。果真好也罢,其实不过如此,反倒叫人背后笑话。”元荪方道:“这酒实在真好,别的想必也是一样精美,筠姊并非过誉,阿妹何必客气。”
说时,少女又取了一个小瓷瓶,给元荪斟了半杯。元荪见酒白中泛红,作浅桃色,甚是鲜艳,到口一尝甘芳有荔枝味,不如前酒,别具一种菲芳,而甜过之,笑道:“这酒也好,只是大甜些。”少妇笑道:“这是纯荔枝酿的,用时对了蒸馏水,所以酒味稍薄,你方大哥最爱吃,其实并不甚好。”少女劝元荪饮完余酒,又取一种斟上,说道:“三哥酒量好,还是吃一杯青梅酒罢。”少妇道:“三弟刚吃甜酒,先请点菜罢。”元荪依言,夹了一片干蒸鲍脯吃了。那青梅酒色作深碧,十分清冽,不似前两种倒在杯中甘波溶溶,宛若膏露,才一倒出满屋都是酒香,到口一尝芳醇无比,隽永耐人寻味,元荪连声夸好,问是什酒泡制,少女笑道:“先父母在日爱酒如命,彼时还用青梅泡制,所以酒总发浑。自从发明蒸制果酒以后便改了法子,这酒也和前酒一样制法,所以清鲜好看,味道比用汾酒高粱泡的要醇得多,后劲虽长,吃醉了不会难受。本来做一回费力费事,因姊夫喜欢拿它送人,所以每年都做不少。这还是前三年带来的两坛,听说阿娘好量,三哥走时带一坛走罢。”少妇笑道:“阿娘还没到呢,你忙什么?”
元荪见她姊妹又另取酒要斟,架上样数还多,忙道:“够了够了,天已不早,改日再扰罢。”少女道:“我只要三哥再尝一种百花酒就罢。”元荪只得应诺。那百花酒色作金黄,香味甚浓,也分辨不出是什花香,正在夸好,方承德也由里间走来,元荪忙起让座,承德道:“三弟不要客气,请随便用罢。”随说,自取甜酒斟了满杯,说一声“干”,举杯一饮而尽。元荪道:“大哥豪饮,小弟如何奉陪?”小女插口笑道:“姊夫只吃三杯,吃得却爽,阿姊说三哥好量,再吃三杯何妨?”元荪先当承德量大,惟恐拼他不过,初到人家,又在深夜,吃醉不好,闻言才放了心。接着又对于了两杯,承德便要稀饭,小女道:“三哥还有几样酒没尝呢。”元荪再四辞谢才罢。
承德随问元荪学历,元苏还未及答,少妇已先答道:“三弟东吴大学差一年没有毕业,但是家学渊源,写作俱佳。还有两件事和你投缘。他虽三百多年书香世家,从小爱武,家有异仆名叫向春,有极好武功,三弟每天读完书,稍微有空便跟他学,才十四五岁便在苏州玄妙观一个人和十几个流氓打架,流氓被他打倒了好几个。这还无什希奇,还有令人佩服是,他心思聪明,足智多谋,无论多难办的事,只他一到便有主意。记得我和他一同在梅老师家读书,他才十三岁。正是新年刚过,苏州一班世交小弟兄只他年纪最小。正月十四,有一个江苏阔候补道的儿子张凌沧约了几个世弟兄,都是阔官场家子弟,三弟也在其内,约同一早到盘门青阳地骑马,再到阎门九华楼吃中饭。饭后,改坐游船,去光福元墓一带看梅,在元墓山住一夜,以便赏那月夜梅花,次早回家上元宵供。到了阎门一看,这年九华楼不知出了什事,推说修理门面,要到十六才行开市。大家一则骑马劳累,二则腹饥,商量另吃小馆。三弟因听马夫说石路拐湾角上开了一家面馆,和观前街的观正兴一样,汤包汤面饺以及各色鱼肉过桥汤面无一不佳,便向众人说:‘如今天已不早,船上又备有极好船菜,点心也有,到船上吃,不过多一会,九华楼本就多余,既未开市,乐得省下。这面馆新开,何不去试一下?稍微吃点充饥,留着一半肚子到船上受用,肴佳酒美,水碧山青,岂不有趣得多?’众人本都爱吃观正兴的烂糊肉面,一听这里新开张一家,又是顺路,俱都赞同,便令随行两个人去往山塘画船上吩咐船家多备一些水果酒菜候用,随往那家面馆去吃点心。
“到了一看,那面馆名叫元兴馆,生意果然兴隆。四楼四底上下二大敞厅全被吃客占满,人声嘈杂,此呼彼应,一二十个堂值奔走叫嚣,上下往来乱窜,各色吃客穿梭出进,楼梯腾腾乱响,擂鼓也似。众人好容易占到一张八仙桌,连喊了好几声,刚把堂信喊来,话未说完,别桌性暴的客人又在拍桌敲碗乱喊,转身要走。三弟见他神情不属,恐未听真,一把拉住问道:‘我们话还未说完呢,正要三笼汤包,你听明白了么?’堂信连答‘晓得’,三弟说:‘你记不全无妨,你们就这十来样点心,除却大肉包子我们不要,有什么现成你先拿来,我们吃了要走,彼此都快。’堂倌答应转身,只乱喊了两笼汤包两碗面便往别桌赶去。众人要喊他回问,三弟劝说:‘他们新开张,太忙,反正点心也不想饱,就这两样稍微吃点走罢。这里想不到比观正兴还要吵,下次白吃我们也不会来,许是听我说尽现成的拿来,所以没喊下去,由他去罢。’哪知等了好一会,连喊过的两样都未端来,后来的客人俱有吃过走的,先那堂棺始终不过这边来,喊也装不听见。这班少爷们多是年轻气盛,内有两个也拍桌敲盘乱喊,堂信这才气忿忿走过。这类下等人只服流氓大兵,欺世兄们年轻,开口先埋怨‘客人不该拍桌敲盘,打碎了要赔’等话,众人自然动火,问他为何后来的人先吃,唤他又不走过,两下争吵,越吵越凶。店老板闻声赶进,不但不怪伙计不好好侍应,反说好些无理的话,其势汹汹,神态强横,如非旁座吃客不忿,群情责难,双方几欲动武。众世兄被人劝出时,老板堂信还在背后嘲骂。
“众人有的要回去打架,有的要叫巡捕究办,三弟恐碍赏梅之约,横身力劝,并说包有法子出气,随即回头,指着那面铺道:‘你这样流氓生意,如若叫你常开下去,我们一齐改姓,过天再来和你算账。’说完同往山塘渡头走去,饿着肚子,吃了一肚子气,同到船上。总算这一耽搁,船上酒菜点心全部提前备好,只等人到下锅。船开不久便即入座,都谈起前事有气,非往警察厅托人重办,或是叫人打他一顿不能消恨。三弟拦道:‘这两样办法都不好。打架双方难免受伤,生出别的枝节,有理变成无理,又招声气,家里大人晓得还说我们年轻闯祸,又受责罚。警察厅虽有人可托,一则小事不值托人,二则世家子弟向官衙请托有违家教。在我们受了恶气,那面馆人们大混账。在对方的想法,必当我们年轻性暴,一言不合便倚势骂人打人,对方不服,碰了钉子,丢了人,无计可施,去打他们,欺压商民,代为出气。这些人和我们并无深交,不过常来我们父兄门下走动,平日相见只是点头,又不爱答理,一旦有事相求,如何肯代为出力,好了派一该管巡警传话申饬几句,敷衍面子。不好只口头答应,心里还说我们荒唐,知道年轻人一股火性,气过拉倒,连巡警都不去派。再要不好,还许当面敷衍,偷偷向大人讨好告状,说我们放着学堂不上,每日三朋五友在外胡闹,和人争吵,发脾气打架,吃了亏还闹声气,往厅里托人情,和商民为难,因为交情太深,既然知道,不能不说,结局说成出气,反他作成讨了好,我们还受大人责骂,岂不更冤枉?’
“众人便说:‘事由三弟出主意吃点心而起,难道白受人欺不成?’三弟说:‘哪有此事,我自有主意出气,包他倒霉,哭笑不得就是。’众人问他,又不肯先说,后又再三逼问,三弟才说:‘我们一行八人,原定每人四元份金,今日之游本就富余一小半,原定剩下的钱元宵节后再往常熟去游虞山,拜谒言子墓,寻访柳如是绛云楼故址,小火轮来去才四角小洋一人,又有朋友待承,就这样照我计算,如无意外耗费,不住客栈,回来至少还剩六七块,又省下一顿九华楼,怎么也有十块可剩。等常熟回家张大哥全交给我,适才已然查看好了地势,那面馆正对大马路的同春茶楼,等到正月什五张大哥生日头一天,计四预祝,大家出城公聚,早点吃完九华楼,包你们出这一口恶气,还有好把戏可看,一点也不闹声气,决想不到是我们做的。此事只能一二人知道,如全先知就无趣了。’众人原都知他说到准做到,执意不说只得拉倒。三弟只背人告知张凌沧。一同游完光福岭、元墓山,又游虞山,大家都想出气,用得极省。回来一算账,剩了十二块钱,都交与了三弟。因张凌沧也说法子想得极好,准定能够出气,只不能先说,个个高兴,盼能早到日子。
“一晃到了正月甘四,一早去至张家聚集,这日却是星期,这班世兄弟们上辈交情既深,中有好几位都在梅老师家补习中文,另外每星期还设有文会,每聚一起不是互相研究诗文,便是研究别的学堂功课,就玩也是踢球打球,从无轨外行动。又是有钱的居多,每星期聚会,或吃或玩,照例轮流作东,再不公份。遇上生日,便在头一天公请,大人认作有益,不但不禁阻,还常时给钱叫儿子请客,或在家中留下酒菜款待。他们择交又极谨慎,共总不满十人,要入会的,必须家世、人品、学问样样相等,性情还得相投,四者缺一不可。学会是在梅老师家成立的,起初只得五人,直到四年之后,有的出洋,有的随宦转学才行分散,人最多时不过十一人。每家父母俱都知道放心,谁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乱子。
“大家会齐之后争问三弟事情办好没有,三弟说:‘自然办好,仍不宜于先说,我们望着,看那流氓面馆倒霉就是。’说罢,一同骑驴出了阎门,先到九华楼公聚,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去到石路斜对过马路上的同春茶楼。三弟早命家中下人占好临街座位,到了楼上,凭栏下视,那面馆就在下面,只隔一条马路,看得逼真。遥望对过吃客抢进抢出,人语喧哗,生意旺得出奇。众人都急于看新鲜花样,出城既早,饭吃得又快,到茶楼时天才十一点,众见久无动静,重又追问,张凌沧笑指楼下道:‘捣乱的不是也都来了么?’众人定睛往下一看,马路上车马行人往来如旧,看不出一点异样,只石路口内,两边小弄堂里三三两两不断有叫花子来往逗留,也不向铺户人家乞讨,好似附近有人家办红白事,雇来打执事的神气。方自不解,三弟看了看表,悄对众人道:‘这家面馆那日嫌我们这些吃客不好,我们不合得罪了他,特意请了三百多好吃客到他店里锦上添花,助助旺气。只等午炮一响,我请的客人一齐进店就闹忙了。’众人方始有点会意,中有两个还在追问,下面叫花子已越来越多,散在附近。在街上看还不怎显,由楼上望下去,远近一目,却是多得出奇。苏州巡警又滑又懒,叫花子们又不惹事,连左近铺户都是人家雇来打执的,谁也不曾理会,众人才明白三弟用意。
“天已正午,远近叫花子似早约定,齐朝面馆门前聚拢。老板气冲冲跑出来,刚要连骂带轰,跟着一声午炮,那四方八面的花子立即潮涌而来。面馆老板先见群丐聚立门外已是不耐,又是走进门来,同了两个铺伙抢将出去,迎头正遇见花子当中最强横力大的几个,开口刚骂得一声,‘贼叫花,快点搭我滚出去!’为首两丐早一人一掌将他推开,口中还骂:‘猪秽,放狗屁,老爷今朝是你店里吃客,有人用过铜钱,你凶点什么事?’说罢,当先昂然直入,也不问客桌上有人无人,只有座位就坐。铺中吃客俱是附近商民,苏州人胆小怕事,又爱干净,一见群丐蜂拥入门,纷纷叫嚣吵骂,不知出了什事,多疑流氓拆梢来此打架,惟恐误伤,再者这些花子十九污秽,穿着破烂,有的衣不掩胫,甚至连腿股都露出在外;有的头发老长,鼻涕眼泪模糊一片,虱蚤满身,臭气烘烘;更有五官四肢残缺不全,断手短足,眼烂鼻塌,满身癫疥疮疡脓血狼藉,腥秽不可向迤的,处此情形之下,如何能吃得下去?老实一点赶急离座避开,丢下钱与堂倌,掩鼻子挣逃出去。稍滑一点的连账也乘机赖掉,竟自由丐群中闪身挤过,一走了事。
“时当中午,正是满堂吃客,人数又多,楼上下当时一阵大乱,晃眼工夫客人全都走净,换了满满两堂的花子。后赶来的没抢到座位,口中还在乱骂乱喊,说:‘我们拿钱吃东西,怎无人照应?阿是看我们不上,惹得爷起火,把你们这店都拆了!’老板吃花子推开,一见后面花子还多,竟是大队前来,情知麻烦,恐吃眼前亏,不敢再动硬的,忙闪向一旁,由临街窗内跳出,鸣警求救去了。下余点心司务和堂棺见这阵势,个个怕打,胆寒欲逃。哪知花子们早有人指教,门侧派有几个力大的把守,只放客人出去,见穿围裙的便即拦阻,并说:‘我们实是花钱吃点心,吃完就走,并不是来打架,你们如不识相,却叫你吃生活。’众伙无法,只得忍气提心退了回去。为首的花子又去柜上说:‘我们今日有人做好事,得了点彩头,因你们店里点心好,前来照顾,即不生事,也不自吃。如是不卖给我们,你却晦气。’柜上人怎么说好话。许钱,具都无效。
“正争论间,老板已唤来本街丐头,按着行规,向为首诸丐互说了一阵行话退出,把老板唤至一旁,说道:‘这事不好办,必是你们得罪人了,他们已和本苏州府总团头打过招呼,惹他不起,二则你开的是店,他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和你们讨要,只照规矩拿你店里所发面筹来作吃客,休说硬轰,你今朝不卖他吃都不行。总算还赏我一点面子,对我说了实话,大约连城里带城外共只六七百人,已然准备好两个打人命的,你如真请来官府硬压,马上就不得了。今天只好对付他们,不闹出别的乱子就是十分便宜。他们每人都有你店里面筹,喊巡警,找救兵、告状全部没用,反而更糟。何况本街巡警他也打过软中带硬的招呼,决惹不起他们。所以你请弗到,忍点心焦,告诉大师务多备东西,做快一点,做好一点,不要计较,豁出一天工夫应酬,把这些瘟神请了出去,那是再好没有。’说时,里面许多叫花子又在拍桌拍凳,跳脚大骂,踏得楼上下楼板乱鼓齐鸣,大有拆塌之势。
“那老板虽是流氓出身,一则小人得志,有了几个钱,未免顾惜身家,二则对方是伙臭烂花子,比他身份还低,不怕拼命和打官司,有备而来,无论讲理讲打都占上风,自己不合贪做生意,连发了五天面筹,本来第三天筹就卖光,鬼使神差,前晚又赶烫了三百根,被人买走。照例这类面筹总有一二成白卖,连日一根都未斗回,心还高兴,也许买筹人出了什事,做梦也没想出有人作对。想了又想,无计可施,好在钱已收到,不是白吃,就被多吃一点也吃亏有限,只得照那丐头所教行事。请想这班花子怎能安分,人数又多,又吵得凶,这个要面,那个要汤包,不是拿面换汤包,便是换包子馄饨,吃完又抵赖没吃,还得重补一份。不是连碗带走,便是把盆碟揣起,走时还手拿讨饭罐要些东西才肯离去。又有好些吃完一溜,出门挨上一会二次再来。再不便是吃完装着好人,把筹交出,下午再来重吃,吃完硬说筹已交过,诈赖百出,防不胜防。老板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全店中人个个吵得头昏,一点方法没有,好容易陪着小心闹到快要掌灯,老板得邻居高明人指教,推说人多照应不到,进门先收筹,到了里面肉面一大碗,不换不饶,走时每人四个大肉包子作为外敬,同时又托本街丐头朝为首诸花子说好话,许了点花头,这才渐渐人少,平静下去。
“三弟们没等看完便去别处吃完饭,进城回家。过天命人一打听,那面馆直闹得九点敲过,又陪了好些点心,才得了事打烊。全楼上下糟蹋了不亦乐乎。苏州人喜洁怕事,又爱传说,满城内外全知此事。既怕二次闹事,又因叫花子吃过,吃客想起就恶心,谁还再肯照顾?由第二天起鬼都不肯上门。过了几天才偶然有点零星吃客,三四开间大门面,上下三十多人,开张不到一月生意忽然一落千丈,如何支持得住?就此触霉头闷倒。又过不到二十天便关门大吉。
“原来苏州人家乡风极注重红白喜庆,人情来往,哪怕小孩生日也要请客收礼。一般小户人共只住了二三间小房,却发了百八十份请帖,收了人礼,照例得请吃一顿,可是房小客多,连个转身之地俱无,客人来了如何张筵接待?先是在家收礼受贺,在附近面馆里待客,遇上人少之家往往两头忙不过来。如请外人帮忙,既要承情事前,事后还要另表谢意,种种麻烦,又多花好几份费用。南边人算盘多是精的,于是想出变通办法,由面馆备下竹筹,上烫火印和招牌图记,标明价目,多少不等,由办事人家先用钱把筹买去,家中除招待三五至亲好友外,凡是左邻阿姨、右邻娘舅、前楼嫂嫂、后楼三阿姨,或是张家伯伯、李家老外公、阿毛笃娘、阿狗笃姆妈之类不相干的人物,都是经过一番口头闹忙之后,每位发给面筹一根,由他随时去往面馆凭筹取食,主人既省款客之劳,又省好些糜费。过日对方家中有事,也是照样还敬。花钱不多,而互相酬应,邻居见面老是笑眯眯的,此叫彼应,满面春风,一团和气,明明无什么交情,外省人便真戚友也无此亲切。
“苏州人欢喜茶馆小吃,那条街上有面馆小茶馆,本钱俱不甚多,巴不得先拿人家垫本钱,还做生意,原是彼此两便的一事。每一家面馆都筹这类竹筹,以备附近小户人家办喜筹事之用。这家元兴馆生意较大,备筹亦多。元荪生长苏杭,深知这等情形,因那日受了老板恶气,立意报复,又老家人向春是个老江湖,知道乞丐行中规矩,游完虞山回来便把立意告知,向春先着人分四五次去元兴馆,专把三十六文一根的大肉面面筹买了五六百根,向春然后带几块钱去至监门内、瑞光塔和王庆基、玄妙观等处,背人把当地丐头找来,各给两元酒钱,令将面筹分给各属乞丐,教了做法和对答的话,约定时日,齐集阎门石路左近,听午炮为号,同往那馆中拥将进去凭筹吃面。一面又令向春照江湖规矩和苏州府总团头打个招呼,以防群丐走漏风声,事后需索。一切停当,才约了众世弟兄去隔岸观火。这般乞丐能有几个人好?白吃一顿又不是打架犯法,还可起哄取乐,出出平日怨气,何乐不为?可是元苏只顾一时快意,那家面馆极好一所生意就此葬送了。”
少妇说完,又道:“三弟少时已有神童智囊之名,如今南北奔走,在外创业养家,自然比前大不相同。你最爱聪明有胆识骨气的人,三弟不正对你心思么?”还要往下说时,元苏见时已不早,主人酒点早完,听正有劲,恐说个没完,忙起身道:“少时荒唐行为,说已惭愧,天已三点,小弟暂且告别,明日专诚造府再向大哥领教吧。”方承德人极豪爽,见元荪坚辞要走,便唤随从马弁唤车夫开车相送。元荪知少时给赏钱比雇洋车还贵十倍,以后难免常时来往,此端一开,每月要添多少花费?再四婉谢,仍是推辞不掉,只得罢了。一会马弁报告,车已开出,元荪告辞,承德只送到房门口便道:“三弟自己人,恕我不送了。”元荪口虽笑说“大哥何必客气”,心中实在有点不快。少妇姊妹却执意要送出去,元苏还要推谢,少妇笑道:“我不过见月色好,借着送客走几步路疏散疏散。你姊夫都不和你客气,难道我还和你客气么?”随说随往外走,元荪无法拦阻,便同走出。
过了里院,小马弁便抢先跑了出去,一路传呼“周大人走”,沿途都有人应声,元荪听了,方觉承德一个驻京办公处长,并非实任武职,听他谈话还在自鸣风雅,却闹这些势派,岂不俗气?少妇边走边问道:“承德无事时要到过午才起,三弟归晚,明早十一点能来吃午饭最好,否则便是下午五时来,那时他出外会客应酬,平日非到半夜十二时后不会回来,今天在家只是赶巧。我还有好多话没顾得和三弟说呢。我们谈上一会再去何家吃饭好了。”元荪道:“何太太我又不认识,游园打抱不平更算不了一回事,陌陌生生如何好去扰她?请筠姊七妹务必代我推辞了吧。”少妇未及答言,少女已先笑道:“三哥说得倒容易,这两位太太一刚一柔,素来说到便到。再说她们是因姊姊常谈娘家没什亲人,一提起便伤心,难得和三哥遇到,人又这好,所以非请不可。他们老爷都和姊夫交情最深,如非阿姊电话拦阻,今晚便赶来相见了。阿姊请你明天早来,便是为了预先把话说好的原故。”说时已然走进门口,门道内约有一二十个马并排立两旁,门外汽车早已起动相待,另有四个全副武装的马弁左右侍立,见女主人送元称走出,一起立正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