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空老年华 乾清殿外现祥瑞
年赏发下来的时候,才知道离春节还有那么几天,过年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形式,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与平常的日子无有任何的区别。今年的年赏比旧年的还要多,一大箱一大箱的礼品,都是绫罗绸缎,珠宝玉石,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整日在宫里,实在是用不到,我给月央宫的人发下去很厚实的赏赐,其余的,命他们抬到库房存着。
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些要发生的事,似乎一件也没发生,不知是没有发生,或是发生了我不知道。我已经不再命小行子去打探消息,淳翌每次来月央宫也不再谈论此事。我的预感里觉得,没有什么大的起落,一切是平静的。
月央宫的人这几日忙忙碌碌地打扫,将整个宫里挂满了如意小灯笼,贴上了剪好的彩纸,将平日素净的月央宫,装扮得有了颜色,这也算是给沉寂的日子增添一些生趣吧。尽管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区别。
除夕前一天,内务府总管冯清全同旧年一样,到月央宫来传旨,明日大年三十到乾清宫参加皇上与皇后主持的内廷家宴。
我打赏了冯清全,反正银两也多,不如做人情去,这样子日后有什么事找他们也方便些。冯清全是个明白人,收到两个金元宝,缓缓地朝袖口藏着,含笑道:“谢谢婕妤娘娘赏赐,日后有什么事需要奴才办理的,奴才一定尽心。”
我微笑道:“冯总管客气了,日后还有许多需要麻烦你的事。”
他施礼告辞:“多谢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先行告辞了。”
我客气道:“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他推迟道:“谢谢娘娘好意,奴才还要到别的宫去传话,先行告辞。”
冯清全走后,我跌落在一片茫然的无绪中,面对明日的除夕家宴,我一点儿情致都没有。如往常的一样,大家聚在一起热闹,喊来平日里养在宫里的戏班子,杂耍班子闹闹场,笙歌曼舞,烟花烂漫,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乐趣。不知其他的人是否跟我一样,心中厌倦这样的皇廷家宴,可是又不得不去应酬,并且是衣着光鲜,精心打扮地去应酬。
这日夜里,我命秋樨和红笺为我准备梅花香瓣汤,并且煮上雪水,虽然奢侈了些,但我我需要好好地沐浴。洗去一年的粉尘与一年的困顿,尽管,我知道来年,还是这样的轮回,但是我依旧渴望一次洗礼,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冰清玉洁,如白雪的晶莹剔透,如梅花的幽香清盈。
褪去衣衫躺在水中,一道屏风将我隔绝在缥缈的世界里,氤氲的水雾蒸腾着我的记忆。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忘记许多我该忘记的事,给自己留下几许空白。
红笺轻轻地为我擦拭如雪的肌肤,赞道:“小姐,你还是这般地美。”
我轻浅微笑:“美什么,又老了一年,再过几年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红笺笑道:“能有多老,再老也才十八岁呢。我才老了,二十了,女子一过二十,就成了老妇人。”
我轻抚上手上的花瓣,绿梅、白梅、粉梅,朵朵都是那么鲜莹,泛着素雅的幽香。听了红笺的话,我不禁笑道:“二十就成了老妇人,这样说,宫里有许许多多的老妇人了。”看着红笺娇羞的样子,心里生出了感叹,二十岁的女子,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可是红笺却守在我身边,是我耽搁了她的青春。我轻轻地拂起水花,轻叹:“红笺,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做主,找个好的人家……”我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红笺微笑地看我,在迷蒙的烟雾里很是娇羞动人,她说道:“小姐,红笺已经说过多次,不嫁人,终身侍候小姐,你在哪儿,红笺就在哪儿,以后莫要再说这些了,说了红笺心里酸楚。”
我扬起手抚过她鬓前散落的发,微笑道:“傻丫头,酸楚什么,这不是一直陪着我么?我只是怕耽误你的终身,这样子留你,我太自私了。”
“小姐,红笺也不多说了,一心就只侍候小姐,其余的都等到来生。”
我笑道:“哪知道有没有来生。”
“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重要,今生,我只侍候小姐,小姐在哪儿,红笺就在哪儿,这是我们十多年的情分,小姐莫要再提起了。”红笺语气坚定,此心已决,有种感动在心中滋生。
我眼眸有些湿润:“不说这些了,明日就是除夕,我们该开心些。”话音才落,我心底想起了烟屏,新年将至,她在另一个世界又是何番景象呢?明日,我要在月央宫祭拜她,为这场短暂的主仆情义,为这一命之恩。
换上素净的衣衫,在炉火前坐下,我喜欢每次沐浴后慵懒的感觉,松散地披着外衫,长发垂腰,无须轻妆淡抹,只是天然颜色,明净如初,还我少女本色。
我知道,这一夜,不会再有人来月央宫,各自都在自己的宫殿忙碌着自己的事。明日的庭宴,后宫嫔妃都会到场,还有许多王公子弟,那些人中间,会有我几月不曾相见的淳祯。
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窗外的雪终于在这几天的阳光下消融,当所有的白色隐退后,万物回到本来的面目,苍凉的依旧苍凉,枯萎的已经枯萎,而生动的也依然生动。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与气候,人亦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逆向而行,只会遭遇更大的风浪,顺其自然,或许更可以找到人生的真意。
在薄冷的月色中睡去,一夜与我相缠的,还是梦。醒来后,天气依旧晴好,我知道,这一年的除夕并不会给我带来多少的惊喜。
月央宫的人已经忙碌了一天,为我去赴宴做好准备,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郑重的装扮,清新自然就好了,可是毕竟是皇廷家宴,如若太过简单,只怕会招来她们的非议,说我对皇上不尊,又或者是其他。
午后,我坐在镜前,红笺和秋樨为我精心打扮。既要清新自然,又要高贵雅致,这是我一贯的风韵,在后宫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格,我的风格就是如此。镜前的我,着一袭丝绸浅红绣梅花的宫装,还是旧年那件孔雀裘的金线大衣,发髻上斜插一支御赐的金丝凤凰钗,今日的我,比以往高贵成熟多了,清新只是那份独有的韵味。
皇上遣来的宫车早已在月央宫外等候,我携上秋樨和内监首领刘奎贵,朝乾清宫行去。掀开轿帘,试图借着清冷的月色,温润一下我的心情,可是只有徐徐的凉风迎面吹来,令我更加清醒,清醒地告诉我,我不愿参加这样热闹的宴会。我想与月央宫的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就算不能欢快,却也自在。而后,大家围炉守岁,静静地期待新年的到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已抵达乾清宫,这样大的宴会,和旧年一样,摆设在宽敞的殿外。虽然装饰与旧年不同,可是繁闹奢华的景象,却是一样的。我早就该知道,皇宫不会因为楚仙魔的出现而有任何的更改,也许此时寂寥的是楚仙魔,这个所谓的武林至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独自伤怀。因为越是喧闹的场景,他会愈加寂寞,我说过,于千万人中的寂寞是真的寂寞,因为我也有这样的感触。而楚玉,这样的感触应该比我更深,因为他本就是孤独的,世间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了解他。
按例先给龙座凤椅上的皇上皇后施礼,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年,我没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正三品婕妤,我拒绝淳翌要给我的赐封,也许正因为我虽然宠冠后宫,却没有再度晋封,对于她们来说,多少也算是一种安慰。
所以我用眼睛的余光关注到她们的目光,虽然依旧朝我身上斜斜地看来,却没有旧年那样锐利的妒忌,也没有那么深刻的好奇。一年多的时光,会消磨许多的人和事,连刻骨的恨都会淡的,更何况只是疯狂的嫉妒。
让我奇怪的是,来紫金城两年的光景了,却从未见过太后的真容,旧年的除夕不见她,今年的除夕依旧如此。那次去明月山庄因她得病而匆匆赶回,我也无缘与她一见,看来她真的是不习惯这样喧闹的场面,或是因为身子太弱,禁不起这样的热闹,或是心绪太淡,不想见任何的生人,又或是其他。我不曾打听过关于太后的事,因为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个谜,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老人。太后的沉默,倒让我在后宫活得安稳,若是太后参与朝政,哪怕是只掌管后宫,想必我都不会这般闲逸。连每日的晨昏日省后宫的许多嫔妃都给免了,只有皇后与几位妃子能去与她相见。
眼光与陵亲王淳祯邂逅的时候,我有那么片刻的停留。他俨然比几月前消瘦了许多,眉宇间虽然依旧英气逼人,可是更多了几份成熟与几许沧桑。许是因为上次遇刺受了重伤,加之近日来政事烦忧,尽管他不喜参与政事,可是大齐的江山亦与他有着不能割舍的情感。他亦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欣喜与渴望,彼此都有着久别重逢之感。只是在这样的宴席上,任何一个目光,都可能被别人发现,从而用来作为诬陷的话题。
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再关注别人,若有若无地品尝杯盏里的美酒,只是品不出是什么滋味,清冽甘醇,有那么一点儿像凝月,却又不是。
第一支烟花的绽放,惊醒了新春的梦,也拉开了戏台的序幕。这些排演了几月的戏子,只为了这一刻尽情的表演,来取悦帝王,那些付出辛酸汗水的过程,都被遮掩,大家所能看到的只是此刻的完美与灿烂。
几场表演,比旧年更极尽磅礴的气势,展现出宫廷的辉煌河山,仿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其摧毁,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了这些表演后,都会生出感慨,如此的富丽,如此的阵势,如此的江山,又怎能轻易就被动摇呢?这样的场景会消释这几月来大家心中的惶恐与畏惧,再次沉迷于紫金城的繁华鼎盛中。
我的心被塞得满满的,继而又空落落,在最满的时候,仿佛又被什么剜去了,让我虚空。我越来越相信物极必反,只是这样的极致后面,隐藏的消亡会是哪一天?我想应该是很远很远,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开始就注定了它的漫长。
漫天的烟火在璀璨地绽放,我看到许多喜悦的笑脸,仿佛在这样氛围下,我的空落是一种罪过。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饮酒赏戏,与他们一同守岁,如果不行,我想我还是会悄然地逃离,如同旧年一样,选择独自寂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