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空老年华 半掩黄昏半掩门
今冬又接连下了好几场雪,琼落山河,冰封南北。香雪海的梅花已经不约而绽,而我已不知何时丢了那份赏梅的心境,只是在月央宫里无端地蹉跎岁月,辜负华年。
后宫大概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平静过,因为一场战役临将开始,大家都在关注着,当江山被危及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来争风吃醋。只有安逸的时候,才会想到争宠,想到为自己的地位奠定最坚实的基础,为此,不惜伤害别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样处心积虑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后宫来说已成一种风尚,不觉为奇了。
淳翌越来越忙,每次来月央宫都是匆匆,而来时说的也多半是政事。我心中觉得很烦闷,我渴望这场战争,能够早点儿来到,既然这一切都不能更改,莫若早早地来到。无论是多么灿烂多么残酷的战争,都只是一个过程,待到尘埃落定,许多悬着的心也该放下来。其实,我知道结局会是如何,我可以很平静地等待,兴亡最苦的是百姓,还有那些士兵,他们要接受战火的洗礼。
这日黄昏,我独自坐于暖阁,烹炉煮茗,静读经书,天色灰蒙,窗外又飘起了雪,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多。我旧疾没好,新疾又患,白日参禅,夜间发梦,这样的一个纠缠的我,让人心累。
手握经书,倚窗吟叹:“往事又来寻,犹记当年月下吟。漫道人生如雁旅,浮云,半世飘零到如今……我本住红尘,我本俗尘看未真。几度彷徨归去矣,无痕,半掩黄昏半掩门……”
“好一首《南乡子》,我本住红尘,我本俗尘看未真。”身后传来淳翌的声音。
我猛然转身,施礼:“臣妾参见皇上。”
淳翌将我扶起:“湄卿免礼。”
他看着我,问道:“在读经书?”
我点头:“是,只是读完后添了更多感慨。”
淳翌执我的手:“湄卿韶华当头,如今又为朕的妃子,如何是半世飘零到如今呢?”
我笑道:“不过是臣妾一时之念想而已。其实臣妾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禅意淡定清远,而我住在红尘,却不能看得那么真切,那般透彻。”
淳翌认同道:“朕也偏爱这句,朕身为一国之君,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呢。每次读经书,也觉得那境界无法达到,正是此意,我本俗尘看未真,却表达不出,今日湄卿一句,倒让我释然不少。”
我淡笑:“皇上,臣妾倒喜欢那句‘半掩黄昏半掩门’。”
淳翌赞道:“朕也喜欢,很有味道,这句。还有起句,犹记当年月下吟,湄卿说的是在迷月渡的月夜么?”
我含羞浅笑:“皇上既知,何必还问臣妾呢。”话毕,我面若云霞。事实上,我的确是想到了在迷月渡的晚上,我弹琴吟句,君成千里客,我作葬花人。如今一切都已改变,他不是千里客,我也不是葬花人,只是成了月央宫里的一个怨女。
淳翌微叹:“朕也时常会忆起与湄卿初识之时,那个虽落烟花之地却飘逸绝尘的沈眉弯。当时朕身为王爷,大齐的江山是先皇掌管,朕怀念那段清闲的日子,常常闲游于金陵城,赏尽城中繁景,吃遍名楼酒巷,倒也自在逍遥。”淳翌说得自己跟纨绔公子似的,不过初见他时,确实觉得风流倜傥,如今身为一国之君,成熟稳重了许多。
我微笑:“皇上,等春暖花开时,臣妾陪你再游楚钏河,尽赏金陵两岸明景。”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想象,仿佛已经置身于那曼妙的景致,坐在龙舟上,看两岸依依杨柳,任轻柔的春风拂过我脸颊,我的发梢。
淳翌仿佛也沉醉在春风的河畔,眉目间荡漾着温柔,欣喜道:“好,朕来年一定带湄卿去游河,那年本欲陪你游船的,恰好宫中发生大事,之后便再也没得合适的机会了。”
我轻柔地说道:“皇上有心,臣妾就很开心。”
淳翌搂过我的腰身,垂眉看我:“待朕把政事都处理好,就陪你轻松地游船,以后一起赏阅四时佳景,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我偎依在他的胸前,轻问道:“皇上,最近江湖上还是那般乱么?”
淳翌淡然一笑:“江湖本不乱,他们井然有序得很,他们正在计划着召开武林大会,当然,这其中一定也有许多反江湖,而护朝廷的正义人士。因为江湖中也有朝廷中的人,朝廷的人深入各行各业,这样也算是未雨绸缪,无论哪里出了事,都不会束手无策。”我恍然,原来治理一个国家真的是很复杂,不仅是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各地的州府,关外的众多藩王等,还包括了这些市井之流的帮派。
我为淳翌的计划充满了信心,点头道:“他们就算不乱,也要给他们制造混乱。之前朝廷有参与他们的武林大会么?”
淳翌缓缓答道:“一直都有,三年一次,朝廷一般都会拿奖品与官职去奖励他们的,有些忠肝义胆的,愿意为朝廷效命,就留下。有些人习惯了江湖的自在,朝廷也不会勉强,武林会大上无非就是展示各帮派的武术精华,实际上也就是摆擂,那些高手喜欢挑选与其相当的对手,在武林人士面前比试。”
我喃喃道:“都说高手是寂寞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找不到合适自己的对手。所以常常听说,某某高手,隐迹江湖,孤独终老。”
淳翌嘴角轻扬,发出冷笑:“这样的人毕竟还是少的,人活一世,都有自己的欲望,不到最后,谁也不舍得放弃。”
“是,放弃就意味着背叛,背叛自己。”我冷冷道。
淳翌看着我,一脸的笑意:“湄卿的话真有禅意,所以湄卿也不要放弃,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在朕的身边过一生。”
我低眉,沉默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问道:“皇上,你可知那武林大会何时召开?”
淳翌轻轻点头:“知道,早就下了请柬,在岁末年初的时候,地点为中州洛阳,青云山庄。”
“中州洛阳,青云山庄。”我重复了一遍淳翌的话,也带着某种迷离的幻想,想着那个牡丹之城,在这隆冬之节,会发生怎样一段风起云涌的江湖故事。
淳翌继续说道:“朕会命副都统杨世寻带上朝廷精兵去洛阳主持会议,到时谅他们也无法堂而皇之地商议反朝廷之事。”淳翌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往往有备之战会给人带来信心。
“那就好,可惜臣妾无缘观战。”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
淳翌笑道:“难道湄卿喜欢观看那样的江湖之争?都是些粗犷的男子,持刀舞剑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朕都不太喜欢那样的氛围。”
我莞尔一笑:“我倒想看看那样的场面,该是多么的豁达与豪情,以往只听人说起过,江湖多险恶,江湖也多情义,总是会想着见识一下他们豪气干云的风采。”
淳翌朗声大笑:“湄卿,你就像闺阁中的清纯少女,憧憬着外面美丽的世界,把一切都想象得那般美好。”
我一副委屈的样子看着他:“臣妾有么?难道不是这样么?”
淳翌拂过我额前的散发,说道:“你既知江湖多险恶,就知道他们当中真正有豪气干云之风采的人物不多,所谓真正的侠客实在太少,而大凡都是一些阴险的鼠辈,小人物,只不过是混入江湖,无所事事罢了。稍微有些能耐的,又野心勃勃,要么就是自称武林至尊,要么就是笼络势力,争霸一方,甚至觊觎天下。当然,这要看他们的才能,我相信,有勇有谋的人才还是有许多的,只是需要发掘,不然隐没在茫茫江湖,也就成了寻常的匹夫了。”淳翌一席话,尽现了江湖真实的一面,那偌大的江湖,卧虎藏龙,自然也会有一些鼠辈,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淡然微笑:“皇上,其实人世间美好的事很多,只是看各自的心境了。心境平和自然,一切都是安稳淡定,心境起伏不安,那么看一切都是飘摇躲闪的。当一个人把世味看透了,活着也不会有多少滋味。”
淳翌浅笑:“真正能看透人情世味的人没有,那些僧者也不能,只是他们比我们多了些淡定与释然罢了。经历越多,苦难越多,也就更加淡定了。”
因为站的时间久了,脚底有些发麻,我轻轻挪动身子,说道:“皇上来这么久,都不曾请你坐下品茶,您累了吧。”
淳翌搂着我的腰身,我们围炉坐下。
梅花香雪茶,这已成了月央宫冬日的特色,当初只给淳翌独品,如今,只要是到月央宫来的客人,我都煮上这茶。其实也就是几瓣蜂蜜腌制的梅花,再取梅花瓣上的雪,放在银吊子里或者青瓷上烹煮,便有了梅花香雪茶。可他们偏生要觉得月央宫的梅花茶清香溢人,品得出不同的风味。
淳翌关切道:“湄卿近来身体可好?”
我轻抿一口茶,顿觉芬芳怡人,唇齿生香,微笑道:“还好,前些日子病了一次久的,这些时日好多了。”
淳翌宽心道:“那就好,朕最忧心的就是你的身子。”随后,他又问道:“那个梦呢?还常做么?”
我坦诚道:“是的,常做,只是已经习惯了。可每次梦醒,依然还会有恍如隔世之感。”
淳翌蹙眉轻叹:“湄卿,你说朕要不要去张贴告示,遍访名医,看看服些什么药可以制止你的梦,或者求仙问道,访些奇人异士,总之,能让你安稳地睡觉,就好。”
我轻轻摇头:“皇上,不必了,这是心魔,需要自己去战胜。”
“心魔?湄卿有何心魔?”淳翌不解地问道。
我淡笑:“臣妾也说不清,皇上不必为此事忧心,臣妾可以自己把握。”
淳翌知我不愿细论此事,便也作罢,只关心道:“若有何不适,要告诉朕,不可隐瞒着。”
我点头:“臣妾知道。”
夜幕悠悠地来临,薄凉的晚风透过窗棂拂进暖阁,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淳翌和我依旧品茗夜话,今夜,他该是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