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华胥梦境 一段年华写沧桑
絮雪纷飞,穿枝弄影,落在萧萧的树林间,濡染成诗意无边的风雅。落在浩渺苍茫的大地上,化为冰洁的粉尘,落在碧池烟波里,化作一池清透的寒水。落入斟满琼花泪的酒杯中,带着玄幽的芳泽。落入诗人曼妙多情的诗卷上,带着飘逸的轻灵。落入画者精妙传神的画境里,带着水墨的清雅。落入古琴流云似水的弦音中,带着苍凉的幽远。
我喜欢听炉火细细的煮茗声,而此刻我独自沉醉在这雪境中,竟不愿醒转。
那边传来淳翌明朗的声音:“去取些酒来,琼花泪,温上几壶,比喝茶要让人舒适。”我心所思,雪天煮酒,就想起了仗剑江湖,仿佛酒与剑,琴与诗总是这样不离不弃。而淳翌的琼花泪,不再是为我一人。曾几何时,我与他之间丢了从前的那份感觉。迷月渡的凝月酒,紫金城的琼花泪,前者原本不是只属于我们,那是无奈。后者却也不再属于我们了,这是人为的,我无言。
琼花泪果真是琼花泪,在炉火上温煮,芬芳四溢,醉人心骨,不曾饮下就已醉了。我很怕这样的感觉,酒未醉人,而人却自醉。
一人一盏,纹金的杯盏,斟的尽是琼花泪珠,举杯碰饮,浅酌慢品,每个人喝的都是不同的滋味。诸多滋味,独我心明。
只听到顾婉仪低低地说了声:“好冷艳的酒,纵然温得这般热,入口还是觉得清凉,点滴地浸入心骨,漫溢至身子每一个有经脉的地方。”如此的感触,是我第一次饮琼花泪的感觉,看来世间似冰雪的女子还是有,只是茫茫人海中,需要细细地寻觅,顾婉仪在我心中不是寻常的女子,她的话应验了我的感觉。
我不禁对她敛眉微笑:“顾妹妹,你的感觉好别致,只是,我懂。”
她微微垂首,浅笑:“我知道姐姐懂,而且琼花泪也只有姐姐配得起。”她声音极低,在众人面前,她的遮掩,我是明白的,但是我听得很清晰。
淳翌看着众妃微笑:“饮琼花泪,是聚在一起行酒令,还是看众爱妃各献才艺呢?”
云妃接话道:“行酒令纵然有趣,只是不能尽显各位妹妹的真正才艺,臣妾以为还是依着各位妹妹自由发挥的好。”皇后因身子虚弱,一般这样的聚会她都来得甚少,而此时的云妃便成了众妃之首,她的话大家都附议着。
淳翌点头:“也行,就依爱妃。”
我淡淡说道:“皇上,莫如让爱曲律的姐妹,各自弹奏丝竹之音,可歌可舞,大家聚在一起,既可赏雪,也可闲谈,自由自在,一派洒脱闲逸、音曲和谐的气氛,不是更好么?”
淳翌赞赏道:“好,好,还是湄卿说得好,本该不拘泥,你们各自寻各自的乐趣。朕就在这自斟自饮,独赏佳人曼妙多姿的风韵。”
刹那间,弦音流淌,琵琶,竹笛,管箫,古琴,她们纷纷选择自己喜爱的乐器,奏自己衷情的曲子,也有人轻歌曼舞,有人饮酒嬉笑。这些人,都是我陌生的,而我熟悉的那几位,似乎都极为安静,我不知道那些嫔妃是因为真心喜爱而流露出欢乐,还是为了取悦于淳翌,又或是其他。
我看着谢容华,点头微笑:“妹妹,我们不如到风雪中去赏景?”
谢容华笑道:“妹妹正有此意呢。”她看向舞妃和顾婉仪,都相继点头。
起身向皇上告退,淳翌见我们兴致甚欢,准道:“好,你们且去玩,不过每人饮下三杯热酒,暖着身子,这样不会受寒。尤其是湄卿,身子还不见好,不可逗留得过久。”
我盈盈笑道:“臣妾知道,谢过皇上。”
连饮几盏琼花泪,似觉心口微微的烫,还有些许疼痛。低低地咳嗽几声,披上白狐裘大衣,同她们缓缓地走下楼阁。
立于飞雪花影间,不由得感叹造物者之神奇,可以将这天然旖旎的世间景物染就得这般玉洁冰清,如临画境,又似梦中,令人沉迷,更是陶醉。
雪花落在我们的衣襟上,轻灵地拍打我们的脸颊,融为寒水。
舞妃执我的手,轻声问道:“听说妹妹近日都在病中,我也不曾去月央宫看你,眼下见着了,真的是瘦多了,你一定要多保重。”
我含笑看她:“姐姐,我已然好多了,你也一直在病中,我也不曾去翩然宫看你的。我们都彼此珍惜,彼此保重。”
“好。过了这冬又是春暖花开,我一定要等到姹紫嫣红,平静地等待,换到最后的绚丽。”她看似平静地诉说,可是我却总能听得到那份冷艳与决绝。
我叹息:“姐姐莫要多想,还记得我说过的么?人生散淡只求安,只有安才是最后的宁静。”
她浅笑:“妹妹,各有各的活法,我是愿意用平淡去换来那一夜的璀璨,尽管,如同昙花,只是短暂,却美得永恒。”
谢容华走至我们身边,笑道:“两位姐姐在聊些什么,这般入神。”
我抬眉望着纷洒的白雪,双手展开,雪花落入掌心,瞬间融化,含笑道:“在论这飞雪,乃世外仙姝,为何偏生落入这污浊的人间,是想要遮掩这些烟尘,还是要证实自己的清白?”
雪花轻盈地落在谢容华红色的风衣上,她展眉微笑:“姐姐,倘若不曾有这四时明景,人生就真的再无眷念了。无论这白雪是因何而来人间,至少给我们带来了欣喜。”
我点头:“也是,都说瑞雪兆丰年,只是自古以来,兴亡皆是百姓苦,我们深居在紫金城赏雪,不知宫外又是何等景象。”
舞妃笑道:“妹妹多虑了,自然是喜气洋洋,
我不作答,只是想起了儿时在城外赏雪,乡村篱院,爹爹坐在炉火前饮酒,娘亲为他炒几道小菜,而我和红笺在院落里堆雪人。年少不经事,又岂知家里有过的困境,天灾人祸,还有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悲凉。总是瑞雪,也难解人间疾苦。
顾婉仪手握一个小雪团,走过来笑道:“姐姐们,我们说好了只赏雪,不感叹人生,不悲人间疾苦的。”
谢容华点头轻笑:“是了,这样吧,我们也不吟诗,只聊聊这风雅之景。”
舞妃问道:“如何算是聊聊这风雅之景呢?”
谢容华嬉笑:“当然是这雪中耐寒之物了,可以在这琼纤不染,朴素无华的景致中依然郁郁葱茏,临霜竞放,也唯有岁寒三友了。”
顾婉仪赞道:“于雪境中品论岁寒三友,当为绝佳之时。除了寒雪飘飞,就再无这样的心境了。”
谢容华笑道:“岁寒三友,如今我们是四友呢。”
顾婉仪莞尔一笑:“我们也可以梅兰竹菊居之的,这样不就完美了。”
谢容华赞道:“好,果然好。梅的冷艳孤傲当属湄姐姐,兰的飘逸出尘当配雪姐姐,竹嘛……”她看着自己和顾婉仪,笑道:“我与顾妹妹,竹和菊取谁呢?”
顾婉仪微笑:“竹的高洁清逸,碧色诗篇,当属疏桐姐姐,而我,喜欢秋菊,一壶秋心,野逸疏篱,雅韵天成。”
我微笑:“梅兰竹菊,四君,能配得起的真的不多。梅花的香韵绝俗,疏影横枝,素蕊冷骨,我自是不及的。”
舞妃执我的手:“湄妹妹配不上,还有谁人配得上,瘦而不馁,香而不媚,冰肌玉骨,只有你相似。”
我笑道:“那我们各吟一首属于自己的诗,梅兰竹菊,趁这风雪日,寒冬日,为念。”
“好。”谢容华爽朗应道。
舞妃和顾婉仪也相视点头。
各自沉思,在飞雪中踱步,静听云雪阁笙歌丽曲,醉看雪境的碧湖琼树,我为梅,当先吟之。看这虚实之景,风中闻得幽淡梅香,心中竟无好句。浅浅吟道:“冰绡瘦骨和雪香,茕影小窗照夜长。千载谁伤寻诗客,一段年华写沧桑。”
顾婉仪叹道:“千载谁伤寻诗客,一段年华写沧桑。这两句好喜欢,仿佛说尽的就是我们,那初梅绽放,明明是风华绝代,却有着沧桑的虬枝。就如同我们,明明是韶华当头,心事仿佛都在老去。”顾婉仪把我想说的话说尽了,也把我诗中之意诠释得淋漓尽致。这个女子,与我有着一段隐约的缘分,只是我愿意这样淡淡地相处。
舞妃也赞道:“的确是好句,湄妹妹的诗句入骨。”
谢容笑曰:“赏过湄姐姐的梅,该品雪姐姐的兰了。”
舞妃莞尔一笑,轻轻吟道:“粉润洁疑古韵寒,香幽碧削瘦春衫。风流不落寻常梦,素袖情怀共岁阑。”
我听后赞道:“还是姐姐的古韵天然,风雅绝俗。一句‘风流不落寻常梦,素袖情怀共岁阑’写尽了兰花的天然逸尘,淡雅情怀。当赞!”
谢容华盈盈笑道:“两位姐姐吟得这般好诗,让我这位自称君子竹的人,真是难了。”
顾婉仪对她微笑:“我压阵才是最难的呢,你且快快吟来。”
谢容华款款吟道:“修成翠羽抱山眠,留待薛涛巧手闲。十丈虚怀垂青史,一笺碧色赋诗篇。”我心中叹,果然不辜负这君子的高名,可见谢容华的心已达到一定深远的境界。
顾婉仪投给谢容华一个极度赞赏的目光,笑道:“姐姐方才还谦虚,这个可难倒我了,压阵之作,如何吟都是名落了。”
谢容华打趣笑道:“你快快吟来便是。”说完,朝手上呵了口热气:“好冷哦。”
顾婉仪衣襟上也落满了雪花,我轻轻为她拂拭,她对我浅笑,漫吟道:“凌霜凝露竞风流,野域疏篱未足休。雅韵天成偏与淡,劳君一笑解秋愁。”
我赞道:“竟是我落名了,你们一人比一人好,顾妹妹的一句‘雅韵天成偏与淡,劳君一笑解秋愁’,竟放达洒脱多了,独我拘泥在伤境中,不及你们豁达明净。”
舞妃盈盈一笑:“各有千秋,风韵自然。”
看着曼舞的雪花,我沉醉于这样的美丽里,也忘了凉意,只轻轻咳嗽,缓缓吟道:“芳颜和雪化春泥,梦断幽香心自持。瘦影虚怀秉高洁,揽衣沾露叩东篱。”
谢容华欢声赞道:“好,好,梅兰竹菊四君子皆入诗中,湄姐姐高才。”
我迎风咳嗽,浅笑:“妹妹笑话了,只是觉得今日别有意义,又想起那日在明月山庄我们共描绘一幅梅兰竹菊的图景,当日我抚琴,疏桐妹妹临画,雪姐姐曼舞,顾妹妹清歌。今日这四君子又恰好符合了我们的心境,当是难能可贵的。”
顾婉仪点头微笑:“的确如此,所以说冥冥中总有注定,过去的会应验现在的,现在的又会应验将来的。”此话听上去颇有禅意,却又不无道理。
见那边小玄子踩着积雪急急走来,施礼道:“皇上请几位娘娘回云雪阁去,久了当心受了风凉。”
我朝她们看了看,个个脸上都冻得有些发紫,而我也觉得透骨的寒凉。四人相伴朝云雪阁走去,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深深浅浅的印痕,长长的一路,靴子上沾了细碎的雪花。
清风拂来,那幽梅的暗香随着飞雪扑鼻而来,丝丝缕缕渗透进骨子里。